第27節
作者:關心則亂      更新:2020-07-21 17:27      字數:6018
  萬萋萋抬頭看父親,滿眼亮閃閃的欣喜。

  萬老夫人道:“我喜簡樸,汝父愛疏闊,你卻自小這樣,也不知當初那接生婆是不是抱錯了。不過,萋萋是定然沒抱錯的。”

  萬夫人和少商都低下頭,拚命不笑出聲來。

  萬鬆柏咂巴了下嘴,對女兒道:“那啥,少商還餓著呢。你趕緊領她去用膳……呃,順便將衣裳換了,還有,咳咳,以後少戴幾件啊……”

  萬萋萋耷著腦袋應了,拉著猶在憋笑的少商告退了。

  萬鬆柏看兩個女孩出門,轉頭笑道:“阿母,我今天……”

  “閑話以後再說,今日淩不疑來訪,必不是為了看你飲醉酒的模樣,客師已在幕堂等你商量了,快去吧。”

  萬鬆柏心知這是正理,便戀戀不舍的離開了。

  看丈夫女兒盡皆出去,萬夫人揮退了隨侍的婢女,親自試了藥湯,輕聲道:“君姑,藥有些涼了,不如熱一熱再飲?”

  萬老夫人卻道‘不用’,然後接過漆碗來一飲而盡。萬夫人連忙奉上清水漱口,以銀箸送上一枚蜜餞時卻被萬老夫人搖頭拒絕。

  “這下好了,萋萋之前結交的那些小姊妹都沒來都城,如今有少商陪著,她總不會日日喊著要去遊獵了。到底是小女娘,年歲也大了,該學著貞靜賢淑了……”萬夫人低頭擺放著碗盞。

  “……有話就直說。”萬老夫人道,“別來拐彎抹角那套。何況你拐的彎子也不甚高明。”

  萬夫人臉有些紅:“君姑,你是沒看見。一言不合就上前毆打,這哪是名門淑女所為?我知道姁娥所言不妥,但就算受了委屈,也有其他法子解決,何必這樣偏激粗蠻。”

  “那你倒是說說,用什麽法子解決。既能出了這口惡氣,又能不傷和氣?”

  萬夫人囁嚅:“我,我怎麽知道,不過,興許……可以先告知長輩……”

  “就算元漪兩口子知道了,這般小事又能如何張揚。充其量叫那尹娘子受些責罰,如何出了那口惡氣?”

  萬夫人素來心境平和,憂道:“為何非要出氣?忍下不就成了。”

  “人活的就是一口氣,沒了氣,行屍走肉爾。”

  萬夫人低頭沉默。

  萬老夫人道:“你原本不是想叫萋萋與那程姎為友麽?可這一天下來,她和程姎一桌吃,一路走,回家你可有聽萋萋提起她半句?倒是口口聲聲惦記少商,今夜她倆怕不是要抵足共眠了。我也看走眼了,原來那孩兒之前在葛氏跟前全是裝傻充愣。”

  萬夫人微微歎口氣。

  “不做才不錯呢,做了就會有錯處。雖說中庸之道有可取之處,可中庸過一步就成怯懦自保了。”萬老夫人道,“倘若程將軍也學什麽中庸,你以為我會叫鬆柏與他結拜?!亂世之中,不能在要緊關頭挺身為你抵擋明刀暗箭的盟友,要來何用?”

  萬夫人悚然道:“君姑!”

  “萋萋像鬆柏,少商也像程將軍。他們父女都是心胸開闊不拘小節之人。適才少商穿的是萋萋的舊衣罷?實則萋萋前兩年還留了許多不曾上身的新衣,不過急著來拜我,才沒去庫房翻找。她自己滿身琳琅,滿室華貴,卻讓客人穿舊衣,但少商可有一點神色不好?”

  萬老夫人慢慢睜開左眼,眼珠已然黯淡,但精光猶現,“沒有,我看那孩兒舉止自若,眼神清澈,全不在意這些。對萋萋的親近感謝,純出自然。”

  萬夫人根本沒注意這些,聽婆母說起,才努力回憶適才所見。

  “十幾年前,我們初來都城,置老宅時將偏屋贈與程家。這本是一番好意,但若是氣量狹小之輩,不免會想‘我與你兄弟相交,你卻將我看做仆從之流,讓我偏居你家大宅後側’。但程將軍毫不以為意,還喜於能省下一筆開支,還可叫我家就近照顧他的家小。當時我就想,叫他陪著鬆柏出去征戰,我能放心。”

  這個例子很讓人信服,萬夫人道:“這倒是!要說程將軍,待大人真如親兄弟一般,不不,就算親兄弟都未必能這樣。鬆柏魯莽,戰陣上幾次遇險,都是程將軍以命相救。尤其那回,嗯,是萋萋八歲吧,程將軍渾身是血的將鬆柏背回來的,可嚇死我了!”

  想起當時情形,她依舊恐懼,“尤其難得的,為著鬆柏受了那樣重的傷,元漪何等剛強的人,撲在程將軍身上,眼淚都下來了,卻對我們沒半句怨言。”

  萬老夫人緩緩閉上左眼:“擇友,不是你掏顆心出來就成的。得會看人,唉,我也是老了,這番話本該對孫兒說的,教他如何看人識人,如今卻在這裏和你叨叨……”

  萬夫人低頭:“都是新婦無能,不能繁衍子嗣。”

  “關你什麽事。”萬老夫人嗤道,“一代如此,代代如此,祖宗們都這樣,輪得到我們誠惶誠恐什麽……”說到這裏,她語氣一轉,“所以,你看上了兒孫眾多的尹家?想給萋萋招個贅?”

  萬夫人大驚失色,驚恐萬狀,忙伏倒磕頭:“新婦不敢!”

  “沒什麽敢不敢的。你與阿妧親如姊妹,動這個念頭也不奇怪。”

  萬老夫人輕描淡寫,揮手叫兒媳起來,“不過,你願意,萋萋願意嗎,鬆柏願意嗎。他們尹家有不少想從戎立軍功的兒郎,我們和程家能幫襯的就幫點。但尹氏子弟繁茂,萋萋固然不蠢,可終究勢單力孤。等我們都死了,你君舅置辦下的這點家當怕是要都姓了尹了……”

  萬夫人嚇壞了,連連磕頭,泣聲道:“新婦絕無這等吃裏扒外之心!我隻是想,招贅為婿,與我家差不多的人家哪裏肯,可低門小戶又怕委屈了萋萋。本來程家最好,可他家本就人丁稀少,我哪敢張這個嘴。隻有阿妧,她家旁支子弟那麽多,沒準能點頭……”

  萬老夫人點點頭:“誰說不是,招贅就是這樣麻煩。不過,我勸你還是先歇了這念頭吧。我看鬆柏疼愛女兒,前頭十二個都好好嫁了,何況萋萋是他的心頭肉,必是要風光打發的。”

  萬夫人側臉泣道:“大人歲數不小了,膝下猶空。如若不招贅,難道過繼不成,可族中那些……鬆柏可得罪光了呀……”她不大敢看婆母的臉,因為其因正在她身上。

  萬老夫人道:“你管這麽多作甚,沒準你死的比我和鬆柏都早呢。眼睛一閉,還操那份心。到時我那口金絲楠木棺可以先給你用。”

  萬夫人臉上淚水未幹,呆呆的不知如何接下去。婆母的說話風格,她幾十年了都未曾習慣,大概隻有過世的萬太公才喜歡的不行吧。

  第35章

  萬老夫人所料不錯,當夜,萬萋萋的確要和少商睡一床。

  換過一身淡粉繡花的薄綃寢衣,萬萋萋又想往脖子上套條珠鏈,少商忍無可忍,阻止道:“伯父剛才還說叫你少戴兩件呢?”

  萬萋萋委屈道:“我原本還要戴金釧和玉鳳墜的。”

  少商歎氣,躺倒睡覺。

  夜深無人,正是套話的好時候,少商趕緊問萬老夫人的眼睛和耳朵是怎麽回事。萬萋萋奇道:“這也不是什麽隱秘,你居然不知。”

  黑暗中,少商熟練運用聲音演技,委屈道:“一來家裏不許議論,二來……也沒人告訴我……”

  萬萋萋頓覺程家真是厚道人家,當下一五一十道來:“那時我阿父還不到十歲,我大父去的太急,沒來得及托付可信之人。所以旁支族人逼上門來,說我大母出身貧家,本就門不當戶不對,叫她趕緊將我阿父交給他們撫養,自行改嫁去好了。大父給她的私產盡可全部帶走,算做嫁妝。我大母不肯,他們就說我大母定然守不住的,說不定將來會把大父的家業貼了別的男人……”

  少商吐槽:“嗯,那幫族人倒是不會貼別的男人,因為他們會貼給自己!”旁支趁嫡支幼弱奪權的老戲碼,沒新意。

  萬萋萋嗬嗬而笑,隨即又低落道:“可恨大父的部曲中本就有不少萬家子弟,他們都幫著自家長輩,等著分一杯羹呢。是以,不論大母怎樣發毒誓,他們就是不肯罷休,於是我大母自剜一目自割一耳,將眼珠和耳朵丟到為首之人身上,說她絕不改嫁。大父的心腹原本不好插手萬家家事,聞聽此事也怒不可遏,當即火拚起來,要給大母撐腰出氣。”

  “那……後來呢。”少商聽的驚心動魄。

  “如此對峙了月餘,我外大父帶了人馬從老遠趕了來。他是我大父的結義兄弟,更是出了名的仁義豪俠,隋縣無人不知。軟硬兼職之下,那些混賬叔伯才收了手!”

  少商默然,道:“嗬嗬,原來如此。”

  萬萋萋恨恨道:“後來我大母慢慢淘換將領,收服人心,漸漸立住了威望,我外大父終於不用一年往隋縣跑七八趟了。又過得幾年,我阿父早早加了冠,自己領了人馬,就開始一個個收拾了當年逼迫大母的那些混賬叔伯。”

  “怎麽收拾?”少商對具體步驟十分感興趣。

  萬萋萋道:“法子多了。叫他們的子弟去曆練剿匪,這裏死幾個,那裏死幾個;或吃點官司,流徙路上再死幾個。讓那些老的,眼睜睜看著自家兒孫凋零。”

  少商一陣驚悚,這個待自己親厚無比的女孩,說起殺人這樣輕描淡寫,全不當回事。對她這個小鎮太妹來說,生平最狠之事不過是用啤酒瓶敲人腦袋,而且還沒敲破。

  說到這裏,萬萋萋忽大大歎了口氣,“所以啊,我們萬家不但主支子嗣單薄,連旁支的兒郎也不甚多了。大母老說阿父對同宗血脈太狠,有傷人和,所以才膝下空空。可阿父跟我說,大母剜目割耳後,一時頭痛,一時傷處滲血,整夜整夜無法入睡,鬧了十幾年才熬過去。他幼時目睹大母受這樣大的罪,想起來就恨。”

  少商沉默良久,久到萬萋萋都以為她睡著了,才聽她問道:“你大父大母很要好嗎?”這時代寡婦改嫁真再尋常不過了,尤其萬老夫人當時不但年輕貌美,還有大筆嫁妝。

  這次連萬萋萋連安靜許久,才道:“我沒見過大父,但聽大母說,她出身寒微,可大父從不曾輕賤於她,一直很敬重她,愛慕她,用周全的禮數娶了她,還說她是這世上頂好頂好的女子。為著大父的這句話,她就是把身上的肉一片片刮了都不怕。”

  說完這番話,兩個女孩都靜靜仰臥著,半晌無聲。

  少商輕聲道:“……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

  萬萋萋側身靠到她肩頭,輕輕哭了起來,哭累了,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起身,兩個女孩眼眶都紅紅的,差別在於少商的紅腫被掩蓋在淤青之下,看不出來,萬萋萋卻恰如兩個大桃子掛在臉上。少商趕緊貢獻出袁慎所贈的白玉罐子,裏頭的藥膏色呈淡紅,幽香徐然,塗在臉上更是柔潤舒適。

  “這是哪來的藥膏,比我阿父的金瘡藥還管用。”不過短短半日,萬萋萋眼上的紅腫已完全消退。

  少商嗬嗬假笑,道:“是我家三叔母給的,好像是白鹿山哪位弟子獻給桑太公的吧。”

  萬萋萋道:“原來如此!……欸,不過好像對你不大管用呢。”她親愛的把子依舊是麵上青紅腫脹,宛如隔夜泡發的八寶飯。

  “……”因為某人分不清外傷和內淤的區別!如此看來,袁慎小時必然沒打過架。

  剛用過早膳,少商的三位兄長一齊來了。

  程詠給萬老夫人誠心致歉,道自家給萬家添麻煩了;程頌拖著萬萋萋在萬夫人跟前說著外麵聽來的市井傳聞,逗的她們笑個不歇;程少宮給少商帶了滿滿一包袱零嘴,另有一張他剛替胞妹供奉好的自畫符咒,叫她枕著睡,看看能否轉轉最近的背運。

  同時,他們給少商帶來衣物等隨身行李,還道蕭夫人已默許她在萬家住幾日,那些木簡暫且記下,回去慢慢罰寫。

  至此,少商連最後的擔憂都沒了,便安安心心住了下來。除去傷勢好的慢了些,她在萬家的日子可謂十全十美。每日和萬萋萋一處吃一床睡,錦繡綾羅,山珍海味,各種腐朽愜意,哪怕洗個腳都有四五個婢女分別捏她十個腳趾。

  萬萋萋還教會了她賭棋,投壺,擲花骰……有時博戲的人手不夠,萬萋萋還要拉上萬鬆柏的幾個年長婢妾。眾人嘻嘻哈哈,笑鬧不歇,偶爾賭急了眼還要找萬夫人做仲裁,家庭環境和諧的不行。

  “你這幾位庶母和伯母很好呀?”

  自來到這裏後,少商一直暗戳戳期待圍觀一次純粹的,正宗的,原汁原味的古代妻妾鬥法,可惜程家壓根不存在妾這種生物。

  “你知道什麽,我阿母待她們不知有多好,好吃好喝的供著,就盼她們給阿父留個後。可惜呀,我小時候庶母們還有些雄心壯誌,如今一個個都頹嘍……”萬萋萋搖搖頭,表示對這些庶母的專業能力和進取精神感到失望。

  歎息完,她繼續抓少商去玩。

  若非冰麵不牢,她還想拉少商去冰嬉,甚至偷了一壇萬鬆柏的藏酒,兩個女孩喝的酕醄大醉,又備下了幾隻五彩雄雞,打算等少商不是豬頭了就帶她去市坊的鬥雞場見見世麵。

  兩個女孩玩耍的歡天喜地,萬夫人欲哭無淚,憂心待少商回家後,蕭夫人發現原本雖然頑劣但諸事不通的女兒,去了趟自家小住,回來時已是吃喝玩樂樣樣精通了。

  這時候,少商作為有自製力的成年人靈魂就顯示出優勢了。稀裏糊塗快活了幾日後,她忽向萬萋萋要了筆墨木簡,又開始每日讀書習字兩個時辰,堅持學完才能玩耍——剛剛才學會的古文字,記憶還不牢固,可不能忘了。

  一開始萬萋萋還想強拉少商去玩鬧,卻抵不過少商的雄辯滔滔。

  “這世上有兩種朋友,一種叫狗肉之交,平日裏吃喝玩樂,要緊時沒半點用處;一種叫肝膽相照,就是看見朋友有難處,可以舍身相陪的。”

  為了肝膽相照,萬萋萋隻好舍出身體——陪少商一道學習。

  萬夫人立刻不哭了,趕忙向婆母表示:您老真知灼見,簡直高瞻遠矚高屋建瓴天賦異稟天縱之才……然後被萬老夫人不耐煩的趕走了。

  不過少商也有落單的時候。

  萬夫人雖不算交遊廣闊,但也需時不時帶萬萋萋出門筵飲,這時少商就會漫無邊際的滿府亂走,好奇的探索周遭的古式建築,其中最叫她感興趣的是一座小小的木橋。

  這座弧形小橋不過丈餘寬,七八丈長,高高拱起,宛如一彎新虹,通體木製結構,而無有一根鐵釘或一片銅楔,全靠木匠的高超技藝和精準計算,長短寬窄不一的木材上下左右的互搭互楔,層層交錯而成。

  有回和萬府管事閑聊,少商得知之前的布氏一族叛逃案中,這座小小木橋受過來搜家的兵士衝擊撞打,如今已有搖墜之感。偏這橋做的精巧,不是尋常工匠修補敲打一番能成的,管事說隻能全拆了,再重建一座。

  少商暗歎可惜,這日獨自午憩時,她忽然心中一動,求知精神發作,連忙披衣起身,屏退左右,小心翼翼的爬到橋底下查看——橋下小溪不足半尺深,薄薄的冰麵下水流緩動,底下鋪的五彩石子隱隱可見,想來這橋和溪水原是作觀賞用的。

  少商蜷曲身子,弓腰猴背,努力仰著頭,抬手去摸那幾處要緊的關節。過了半晌,她微微一笑。根本不用費力找工匠拆除,隻需抽掉幾根小小的梢木,過不多時那座木橋就會自己散架;要重建也容易,因為她已可以原模原樣的畫出這座橋的結構圖了!

  正想到得意之處,少商忽聞聽頭頂側畔的岸上傳來犖犖腳步聲,她立刻意識到有許多人正往這邊走來。少商頓覺尷尬,到人家家裏做客,卻滿身泥土的趴在橋下東摸西摸,在古人看來,這該是什麽怪癖。想了想,她索性不出去了,打算等人走後再爬上去。

  那群人邊走邊說,步履緩慢,話聲由遠及近,當前的正是萬鬆柏那粗獷的笑聲——

  “……淩大人說笑了,我萬某人生平最愛美姬財寶,誰人不知,什麽畫呀圖的,我哪裏看得懂!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哈哈哈……”

  然後是一個冷淡輕緩的年輕男子的聲音:“既然萬侯說沒有,那就沒有罷。不過,昨日在下聽聞萬侯與王郎官相約蹴鞠,想來腿疾是好了……”

  岸邊的腳步忽然停止了,隻聽萬鬆柏幹笑數聲,但少商已聽出這笑聲不大由衷了。

  她額頭隱隱冒汗,心裏大喊你們快滾呀,老娘可不想聽到什麽不該聽的!腿怎麽了腿,就不興人家腿好了想踢球呀!

  好在這群人隻駐足片刻,隨即又提腳而走,這次腳步急促,迅速離去,少商隻隱約聽到萬伯父說了句‘淩大人請隨我來’,其餘言語就微不可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