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作者:關心則亂      更新:2020-07-21 17:27      字數:8151
  俞采玲無話可說,悶悶不樂的走在鄉間小道上,這貧瘠的古代,要啥啥沒有,那堪比哈哈鏡的銅鏡還有溪水,她連自己的眼睛嘴巴大小都看不清,隻知道皮膚還算白皙。也不知那送魚兒的少年審美是否正常,萬一他審美清奇呢。

  譬如她那涼薄老爹,年輕時喜歡有文化有腦子的俞母,頂著成分差距娶了俞母,害的積極分子大伯父晚了三年才入黨;暴發後,老爹開始喜歡沒頭腦的小狐狸精,如此風流數年,某次差點被生意夥伴坑破產,俞父大徹大悟,娶了一位自強不息的女漢子寡婦,沒什麽文化但心眼踏實會過日子,夫妻同心繼續暴發。

  俞采玲雖然討厭那位涼薄老爹,但深知自己其實遺傳了他的靈活腦子,自打來了這裏她就沒停過為自己打算。提著肥魚左看右看,歎了口氣,她真希望自己能生得好看些,現代女子長得醜還能靠讀書工作,可古代還能有幾條路子,難道勤學武藝去當女山大王麽。話又說回來,她總算沒有穿成奴仆賤妾什麽的,還有人服侍,也算運氣了。

  皺皺眉頭,她發覺自己最近愈來愈愛回憶上輩子的事了。話說為什麽穿成個女子呢,穿成男子多好,進則讀書為官退則商賈耕種,她不介意搞基的呀,這世上必有不少窮苦艱難的帥哥等待她來拯救的。

  臘冬的寒風吹著很清爽,回家後俞采玲將魚兒交給苧,笑道:“前幾日的豚油可還有,將魚頭煎得焦焦的,拿那些新鮮菌菇熬魚湯吧,阿梅的阿父阿兄遠道而來,喝湯最滋補了。”此時並沒有足夠的工藝製作完善的鐵鍋,炒菜是不行了,油水煎一下還是可以的。

  此言一出,符乙和符登還未開口,阿梅和阿亮先歡呼雀躍起來,阿梅拍掌道:“那魚湯最好喝了,還有魚尾,咱們跟上回一般拿薑椒和豉醬烤炙來吃罷。”

  苧笑了。此時世人多以蒸煮烤及幹煎來烹飪食物,誰知前幾日女公子跟著阿梅去看鄉民殺豚,買了一簸豚腹上的肥脂回來,叫她在燒熱的鐵鍋中熬出油脂來,那油脂和油渣香氣四溢,險些連數裏外的鄰人都引來了。油渣拌飯或拌涼菜,油脂則用處更多,拌飯加豉醬也好,直接煎製菜蔬魚鮮,滋味俱是美不可言。

  她問女公子這法子誰想出來的,阿梅搶道:殺豚分肉時,恰好有一塊肥肉掉入一旁的火盆沿上,鐵盆貼著肥肉,油脂滲出香氣四溢,女公子這才想出來的——實則她當時正忙著與孩童玩耍,並未看見肥肉掉火盆,是事後女公子告訴她的。

  “那些早吃完了,不過昨日殺了幾隻雞,我以雞腹脂熬了些雞油出來,嚐著味道也甚好。”苧笑道,其實這也不是什麽稀奇法子,早先也有人在炙烤肥肉時,將滲滴出的油脂接住拿來煮菜拌飯也很是美味,隻是沒想到煎過的魚肉入湯會這般好吃,全無腥味。這法子好歸好,就是太費柴薪和肥油了,若非寬裕之家也負擔不起。

  想到這裏,她愈發覺得女公子聰慧過人,將來嫁婿掌家定是一把好手,外頭那些難聽的傳聞必是那些賤人捏造出來壞夫人名聲的——其實苧實是個精明婦人,若非忠心太過,往一廂情願了想,早該瞧出俞采玲的不妥。

  俞采玲聞言心中一凜,別以為古人笨,其實除了現代的見識,她並不比古人強到哪裏去。熬豬油的法子她才教了一次,苧立刻舉一反三學會了熬牛油雞油鴨油,甚至試驗著往裏頭加入薑片花椒茱萸等調味,製出香油和辣油來,還便於保存。如果不是有這麽個聰明的婦人在,俞采玲早就對阿梅盤問此時的年號朝代這個身體的父母身家祖宗八代了。

  “剛剛蒸熟了麥飯,澆上醬肉羹,配了魚湯,女公子多用些。”苧看著俞采玲的目光慈愛的簡直能化出水來了。

  此地飲食流行拌飯和蓋澆飯,常將肉羹或菜羹澆在蒸熟的飯上便是一頓,富裕人家還會配些炙烤的魚肉或小菜佐餐。俞采玲本就喜歡阿苧的手藝,便做出略羞的樣子,低頭進屋淨手等吃飯。

  午食果然香甜可口,醬肉羹拌飯濃鬱撲鼻,菌菇魚湯清爽鮮美,不單幾個小的,便是符乙符登父子也吃的胃口大開;原本時人一日隻用兩餐,不過俞采玲大病初愈,苧恨不能一日五頓給她進補,自然也便宜了阿梅姐弟,兩張小臉兒這幾日吃的油光水滑的。

  飯後,捧著一隻甜蜜的柑橘,烤著暖洋洋的爐火,聽著阿梅嘰嘰喳喳的講鄉野中的八卦,俞采玲頓時覺得這日子也不壞,這罰不妨一直受下去。

  誰知苧忽道:“明日府中將會有人來接女公子回去。”這話頓如一瓢冷水澆在俞采玲頭上,她楞了半天,卻不知從何問起。

  所謂寡言和饒舌的區別在於,如果俞采玲泫然欲泣的說一句:“我想我阿父阿母了。”饒舌的人會順勢把俞采玲的老豆老母從相識相戀成親生子一直八到怎麽離了女兒,而寡言的人,如阿苧,要麽默默低頭不發一言,要麽沉沉歎一句“是呀”。

  若俞采玲故作孺慕的問:“苧,你知道我阿父阿母是怎樣的人嗎?”苧就會中規中矩的回一句‘主家的事,咱們做奴婢的怎敢多言’,別的再沒多一句。以至於俞采玲連這身子的老豆老母是活著還是掛了都不知道。

  類似的旁敲側擊,這些日子俞采玲不知試過幾次了。可她又不敢直問——問現在府中誰當權嗎,問誰來管她的日常起居嗎,問她親爹親娘的情況嗎,聰明人一聽就知道不對了,何況像苧這樣水晶心肝的人。

  看俞采玲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苧心有不忍,想要告訴她些事,卻想起夫人囑托不敢多言,低聲道:“女公子不要怕,此去把心定下來,該如何便如何。”

  俞采玲定定的看著苧,心道必須直接問了,可臉上卻裝得可憐,戚戚然道:“苧,我真的犯了那麽大的過錯嗎。”這句話問的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她都忍不住給自己點個讚。

  苧憤慨道:“女公子有什麽錯!一沒殺人放火,二無偷盜強取。”

  不是刑事案件就好,民事訴訟能對未成年人罰出什麽花來,俞采玲鬆了口氣,含糊的可憐道:“那……為何罰我至此。”

  苧怒道:“那些都不是好人!欺負女公子沒有……”她狠狠刹車,吐了口氣,道:“女公子放心,她們不敢對你放肆的。”

  難道這個身子的爹娘真掛了?!俞采玲疑惑,她聽出苧想說什麽卻忍住了,很是扼腕,想了半天,隻好低聲道:“我怕我這回去,會沒命的。”

  想到十幾日前病得奄奄一息的女孩,苧歎了口氣,握住俞采玲的手,道:“婢子最後道一句,誰也不敢動女公子的性命的。”她還是忍不住漏了口風。

  俞采玲心裏有底了。

  當日下午聽著苧一家眾人在外頭叮了哐啷忙了半天,當夜再飽飽睡了一覺,次日起床就發現整個小院又不一樣了,那些溫馨貼心的日用家什都不見了,灶間的瓶瓶罐罐醬料飴鹽都少了一大半,整個院子顯得冷冷清清——尤其要緊的,符乙符登父子天不亮就走了。

  誰知府裏來人遲遲不來,一直到俞采玲剛睡下午寢時才見兩輛馬車姍姍來遲,苧心中鄙夷:從府中到此處不過半日的路程,倘若天不亮就出發,午前就該到了,顯是那賤婦的心腹們早已養懶散了,直到日上枝頭才出發的。

  俞采玲是睡得迷迷糊糊被拉上車駕的,苧本欲再囑托幾句,可惜眾人目光下隻好作罷,倒是阿梅阿亮依依不舍。車內本是堆錦積繡,熏爐被褥一樣不缺,可惜古代馬車沒有防震設備,不過兩炷香的功夫俞采玲就被徹底震醒了,聽一個絮絮叨叨的尖利女聲從上車開始便不住的說話——其實是一直在數落她如何如何沒有淑女風範,如何如何桀驁難管教,她家夫人如何如何辛苦教養雲雲。

  俞采玲抬頭看看這幹瘦婦人,眯起眼,她適才聽苧叫她“李管婦”。她很不喜歡這婦人;李管婦看看俞采玲,顯然她也不喜歡自己。

  李管婦一身深藍曲裾深衣,腰間倒圍了一套猩紅色錦緞腰帶,上頭綴了不少金銀,與日常隻在脖後綰了一個圓髻的苧不同,她的頭發足足繞了三個大髻,鬢邊兩個髻呈彎月狀垂在耳邊,頭頂一個三角髻聳得老高,狠狠直插了三支粗壯的金釵,好像三炷香一般,臉上的白粉沒有一斤也有八兩。俞采玲對這個年代的審美絕望了,再次擔心自己的長相。

  “……適才我說的話,四娘子可聽清了!”李管婦聲音愈發尖利了。

  俞采玲也不悅了,她又不是什麽和善人,幼時父母離異後她本想當古惑十三妹來著,誰知道行差踏錯讀了大學當了良民。

  “沒聽清。”她淡淡的扯平寬大的袖子。

  李管婦一肚子火,本想俞采玲在鄉野間吃了這許多天的苦頭已然老實了,沒想到還這般難伺候,隻得強壓怒氣,撿要緊的說:“我說,夫人寬大,已原宥了四娘子犯的過錯,這回四娘子回去,可要乖乖聽夫人的話。”

  俞采玲眯起眼睛,她這人很講道理,誰對她好,她便硬氣不起來,要多乖順有多乖順,誰要是對她橫,那她也不會客氣,她到這個破地方可不是來忍氣吞聲的,大不了要命一條,回去重新投胎!

  “那麽多夫人,哪個夫人?”夫你爸爸十八代祖宗的人!幹嘛不叫媽媽桑!

  “夫人便是是你叔母!”李管婦拔高聲音,“你連你叔母是誰都不知道了!”

  “自然知道。”俞采玲皮笑肉不笑,“叔父的老阿母嘛!”

  “你,你……”李管婦險些沒厥過去,手指指著俞采玲不住發抖:“你可知何為孝悌,何為溫良恭儉?!如此出言不遜,莫非還想挨罰!”

  她頗覺得奇怪,這女孩也算她自小看大的,最是欺軟怕硬,對著下人蠻橫霸道,可一對上比她更厲害的就軟了。這些年夫人每重罰她一次,回去再多加籠絡撫慰,她便更聽話些。

  俞采玲眉頭一挑,道:“我大病一場,險些沒死了,凡事也看開了,我就是這個性子,你要拿捏到我頭上來,休想!有本事就別來接我!我現在下車就回去!”

  這十幾天她也沒有白待,日日出門看鄉野風情,聽婦孺家長裏短,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貴族與民間的社會風氣總不會割裂太過。這片鄉野本就是幾個豪門貴族的私產田莊交匯之處,短短這些日子,她已聽說鄉農們說主家故事中有三樁絕婚四樁改嫁,還有一樁新婚夫妻互毆——她隱隱覺得此地民風粗狂豪邁,禮法遠不如她所知道的古代那麽森嚴。

  李管婦見女孩凶蠻,趕緊打出長輩牌,高聲道:“你阿父阿母不管你了,你叔母教養你這十年,日裏夜裏,何其辛苦,你竟這般不遜!”

  聽了這話,俞采玲第一個反應是‘原來這身子的老爹老娘沒死呀’,第二個反應是‘難道殊途同歸,這個身子也是自幼父母離婚的命’?

  俞父俞母是改開後鎮上第一對離婚的,雖然之後又有許多對離婚,可當時小鎮人們的議論度卻是空前絕後的,連累得還在幼兒園的俞采玲天天被人指指點點。她沒被輿論壓得自卑膽小,反而奇葩的反向進化,練出了一副厚臉皮一個硬心腸。

  俞采玲拔下簪子,啪的挑開案幾上的小手爐蓋,裹袖拿起手爐,擺出小太妹的派頭,惡狠狠道:“你這個賤婢,信不信我把這炭火潑到你臉上?!”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是個吐槽黨,而且脾氣不好。

  本文慢熱,五章之後才會打起來,心急的可以養養再看。

  第3章

  李管婦看看那隱隱閃著火光的炭火,張口結舌——現在她開始覺得粗鄙蠻橫的四娘子又熟悉起來了,以前她發脾氣打罵奴婢也是這幅樣子。不過她以前可從不敢對自己這樣呀,生了一次大病,反而膽子大了?

  俞采玲看她了一會兒,冷笑著放下手爐,回手插簪,冷冷道:“你再敢跟我多說一句無禮的話,我就跳下車,是死是活都絕不跟你回去。”若她沒幾分厲害,跟著寡居的老祖母生活的小姑娘沒爹沒娘,便是有大伯父,也教鎮上人欺負死了。

  “你,你……!”李管婦楞了半天,原本做奴婢的給主家罵了也是常事,可這四娘子素來是巴結討好自己的。

  正想罵回去,想起眼下的情形,李管婦不由得閉上嘴。

  其實前麵聽到“大病一場險些沒命”時她就心虛了,這事原是她的不妥,夫人當初可沒叫她送了四娘子的小命。原本夫人預備用幾個月功夫慢慢炮製這丫頭,先叫她狠狠吃些苦頭,再用數月慢慢貼心貼肺的溫撫之,好叫四娘子在親爹娘回來之前徹底服帖了自己,誰知那對頭這般狡詐,信中說的還要幾月方能返回,昨日卻忽帶口信說這幾日就到。她們頓時措手不及。如今這可怎麽辦才好?李管婦也有些傻眼。

  看著俞采玲倔強的麵孔,李管婦隻能忍下這口氣,暗想著待回去了讓夫人收拾你雲雲。

  俞采玲不去管她,自顧自的找了個抱枕靠著假寐,心中想起當日在鄉裏聽見的一樁典故:傳前朝某人被豪強所害,仇家知道富賈膝下無子無侄,女兒已經出嫁生子,不由得暗暗高興,誰知該出嫁女負刀尋仇,終將仇家砍死在都亭之中,然後去尊長跟前認罪伏法。結果該地的刺史太守一齊上表朝廷秉奏該女子的義烈行為,不但大赦放回,還刻石立碑以顯天下。

  這與她印象中的古代大不相同。

  她印象中,封建禮法女子的約束條例那是要一勺給一盆,要一簸箕給一籮筐,大至婦德婦容,小至走一步路要跨幾公分說一句話能抬頭幾寸高,都宛如國際度量衡一般有明確嚴格的規定,婦女們被管製得毫無生氣,跟木人似的。

  可在此地,人們的思想心胸似乎都那麽活潑自然,很有一種此可彼也可的意味;天下之大,沒什麽不可以,女兒家貞靜賢淑固然眾人稱頌,但剛烈敢為也一樣被人嘵嘵誇口。

  如那秋家,雖然秋大娘子雖然嫁了一回又一回,但因她性子果敢悍毅,不論是兩個兄長在外打仗期間,還是落了殘疾回家後,每每父母家小受了欺侮,都是她領幫眾去爭搶打罵,怪不得秋老翁夫婦尤愛這個女兒,一眾孩童都服膺這位厲害的小姑母。鄉人除了在婚禮上說葷話笑鬧,那種好馬不配二鞍之類的酸話居然沒聽到。

  結論是,女子溫順和善固然好出嫁,但潑辣凶悍也不如後世那般被人喊打喊殺。

  ……

  仿佛是為了印證適才俞采玲的病情不假,馬車行到半途她又發起低燒來,顛顛簸簸之際,將吃了不久的午膳都吐了,吐到最後連膽汁都出來了。李管婦心中害怕,愈發叫駕夫快些趕車,於是好容易到了家府中,俞采玲的低燒成了高燒,頭痛欲裂,昏昏沉沉,壓根沒看清府邸長什麽模樣,隻覺得馬車一路駛入宅院。

  李管婦急於擺脫這個包袱,眼見到了庭院門口,也不擺譜讓仆婦扶了,自行一躍而下,急急扶著扯著俞采玲下車往大屋而去,虧得女孩身量尚未長成,便是背負著走也不費勁。

  俞采玲燒得臉頰燙紅,心中冷笑:在鄉野時每回出門,苧必要等日上三竿晨寒消除才肯點頭,出門時更要將她裹得嚴嚴實實才肯罷休。可這幫人,就這樣將僅著一身曲裾深衣的病孩子從暖暖的車廂裏扯出來,急著交差罷了。再要說這所謂叔母有多疼愛這幅身子的主人,她是絕不信的;等以後有機會,非得給這些混蛋每人吃一頓打出出氣才是!

  好容易半拖半負到大屋門口,隻見十幾個打扮金貴的婦人站在台階之上,俞采玲眼前有些模糊,看不大清,想那簇擁在當中穿紫色錦緞裹著皮裘塗著一張大白臉的便是她那好叔母了。一見了這‘好叔母’俞采玲就想笑,倘若李管婦瘦得像根筷子,這‘好叔母’就是另一根筷子,主仆倆站一塊兒都能夾菜了。

  葛氏見此光景忙問如何了。李管婦慌忙道:“夫人,這下可麻煩了,四娘子病得不輕,我這一路上是又累又急,隻怕耽誤了您的囑托!”

  葛氏看了眼這些日子由苧補養得白胖臉蛋紅紅的俞采玲,猶自擺架子,慢吞吞的不信道:“別是裝的罷,小孩子哪那麽多病。”庭院中眾人俱心想:女君這話好奇怪,愈是小孩子愈容易發病罷。

  此時一隻有繭的手忽撫上俞采玲的額頭,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不妙,燒得厲害。夫人,這要闖禍的。”然後提高聲音,道:“來人,快去請醫工!……請城南那位張姓的!”

  “傅母。”葛氏對那老媼似有不滿,然後自己也伸手去摸摸俞采玲的額頭,觸手燙熱,頓時嚇道,“哎呀,這麽燙,快快,快去請人!”

  俞采玲使出最後的力氣抬眼看了看,隻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媼站在葛氏身旁,然後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接下來便是熟悉的灌湯灌藥過程,俞采玲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糊裏糊塗的吃了不知多少藥,隻覺得這回的待遇極好。身下睡的被褥比小院裏更柔軟馨香,屋子的暖和程度也更均勻通氣,便是給自己寬衣擦身的手也有好多隻,可惜動作都不如阿苧那麽溫柔。

  稍有些力氣,又被抬起來吃藥,俞采玲直是厭惡極了這個苦澀惡心的味道,想到原本自己都快好了,都是這幫子不知所謂的神經病害自己又病倒,又得吃藥,要把罪重新受一遍,不由得惡從心頭起,揮起一胳膊便打翻了一旁的碗碗盞盞,叮了哐啷,褐色的藥湯流了一地。惹得葛氏跳腳大怒,又想生氣叱罵俞采玲,又知道此時得她盡快好轉才是,直得強忍怒火。

  誰知醫工來來去去,吃了好幾日的藥,燒也不曾壓下去,眼見女孩臉上身上那點腴肉迅速消失,怒火頓時轉成了憂心,葛氏便打發左右走開,時不時呆坐在俞采玲榻前,憂心女孩如若真有個萬一,該如何尋推脫的借口。恰好這一日俞采玲吃了藥,正半夢半醒間,正聽見那日見到的老媼與“好叔母”在說話。

  “……夫人你又何必折騰這麽一個小小孩童呢。你隻是瞧不慣蕭夫人罷了。”那老媼道。

  葛氏恨恨道:“我就是看不慣她!破落戶,二嫁婦,還敢在我跟前擺架子!我葛家比她富貴,來曆比她幹淨,憑什麽要忍讓她!”

  老媼似是歎了口氣:“蕭家原也風光的,誰曉得碰上天下大亂,不是流民就是盜賊,她家才破落的。那會兒在咱們鄉裏,她也是數得上的女君,程家那時可遠遠不如。說到底,你何必非與大夫人鬥法呢,無冤無仇的。”

  俞采玲本要睡著了,聞聽頓時精神一振,阿米豆腐,她就知道天下人總不會都精明如苧那樣守口如瓶,總有大嘴巴會給她講從前的故事;便愈發裝睡,豎起耳朵細細聽著,連發燒都似乎好了幾分。

  “無冤無仇?!”葛氏不自覺提高了聲音,隨即聽到噓的一聲,想是那老媼示意葛氏放低聲音。葛氏果然放低了聲音,道:“原本該是我嫁給婿伯的!我為誥命,我領封君!”

  “這話說岔了。老身是瞧你大的,你何時看上過程家了。倒是蕭夫人,頭回嫁人那次,家主就唱著歌跟了一路,鄉裏誰人不知。後來大亂,沒過幾年蕭夫人和前麵的夫家鬧翻了,還沒絕婚呢,家主就前前後後的幫忙。說句不中聽的,便是咱們葛家真去跟家主提親,家主也不肯應的。”

  葛氏更怒了:“都怪阿父阿母,非將我嫁到程家!”

  俞采玲迅速推理:嗯,這家人姓程,兄弟人數≧2,老大家就是這身子的親爹娘,沒有掛,而且貌似混得很好。

  隻聽仆仆的聲響,似乎是那老媼在拍葛氏的肩背,道:“你又說胡話了。那蕭家是怎麽敗的,才隔了一個縣的事,誰不知道。不就是大夫人的父兄一股腦兒都死在強人手裏嗎。當初她蕭家不但富有,蕭太公還是鄉裏的三老呢,為了抵抗流匪劫掠鄉裏,帶領家丁出陣傷了好多賊人,誰知叫那賊頭記恨上了,假作敗退,待大家鬆了提防,趁夜潛入將蕭家一門老小殺得幹幹淨淨,幸虧賊人不知咱們那處的大戶人家慣打地窖的,這才藏下幾個婦孺。可惜成年男丁和財物,俱是沒了。”

  那老媼似是喝了口水,繼續道:“那陣亂的呀,是個莽夫招幾個賊人就能稱王稱霸了,看誰家富庶就殺人搶錢,婦人們更是遭罪。咱們葛家這麽大一塊肥肉,多險呀。程家雖貧,可家主在鄉裏有人望呀,自己有本領不說,還領了一群能打能殺的幫眾。那時咱們老太公就說了,他不敢學昔日呂太公相赤帝子,隻求不做第二個蕭家罷了。那會兒家主剛求娶了大夫人,程家老三還小,你不嫁給郎婿,還能嫁給誰。”

  “你說這說那,不過要勸我給她低頭!”葛氏似是怒了,“你不想想,我與她前後腳嫁進來,不論人才錢財我處處勝她,可我過的是什麽日子!我拿嫁妝的錢補貼程家,她拿程家的錢補貼娘家!還日日趾高氣揚的,我怎麽氣的過!”

  “那我問夫人,這些年來夫人的嫁妝還是原樣嗎?”老媼輕聲道。

  葛氏語塞。

  老媼乘勢道:“剛成親那會兒,夫人的確拿嫁妝補貼過程家,可沒幾年將軍就起勢了呀。每打過一仗,就一箱一箱的錢財布帛往家裏送,咱家的嫁妝早補足了,怕還多呢。那些錢蕭夫人拿些去補貼娘家,也沒什麽。”

  葛氏冷笑道:“父母在,不置私產。還沒分家呢,兄長的錢合該由君舅君姑來管,三個兄弟三房人都有份!”

  老媼再歎氣:“道理沒錯。可錢是程大人上陣搏來的,蕭夫人一直跟在身旁,錢總是先過她手的。外頭亂糟糟,到處打仗,誰還管這些規矩。就是現在,走出咱們皇帝管得住的這些個州郡,外頭且還亂著呢。”

  這時屋裏一陣安靜,想是兩人都無話了。俞采玲一邊耐心等著,心想原來這會兒外麵還在打仗,也不知形勢如何,一邊心中催著,接著八卦呀,別停呀。

  “如此,夫人就要取了四娘子的小命,是跟蕭夫人置氣麽?”那老媼道。

  葛氏冷笑道:“我原是想留下那賤婦的,誰知她那般心狠,寧肯留下孩兒也要跟著婿伯走!婿伯自是幫她,她手段了得,請了厲害的巫士來說讖緯,楞是把兒子們都帶去了,隻留下這麽個女兒。沒錯,我是想教壞了四娘子,叫她臉上無光,可我沒想要她命!”

  聽到這裏,俞采玲心中也是冷笑。看來她就是沒有父母的緣分,上輩子是父母離異,這輩子父母沒離異,也還是把她給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