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五浮26
作者:長洱      更新:2020-07-14 13:46      字數:6575
  一

  端陽最終沒有叫醒林辰。

  樓下的士兵像是覺得還不夠,正在折磨那個可憐女人的屍體,再沒有痛苦的哀求聲,端陽隻能聽見放肆到將要刺破天際的殘忍笑聲。

  他默默把窗簾拉上,覺得這玩意他自己一個人看見就行了。

  林辰仍在熟睡,另一頭,刑從連也同時把頭縮了回去。

  ……

  刑從連回到自己的手下麵前,一腳踹開門。

  小五和康安坐在一起,王朝和小六不知在嘀咕什麽玩意。

  “老大!”四人蹭地起身。

  刑從連懶得和他們中任何一人廢話:“小五、小六去確定高孟人現有可戰鬥人員的數量以及僅存彈藥儲量,我們準備撤離……”

  “帶……帶多少人撤離?”小六惴惴不安地問。

  “這棟樓裏的所有,以及之前被查拉圖俘虜的全部高孟人。”

  “可我們要撤離去哪裏?查拉圖想要高孟人,恐怕整個達納地區包括周邊國家都沒人敢接收他們。”

  “你也知道?”刑從連冷笑。

  “老大……”小六訕笑。

  “達納河出海口,卡加西港,我會安排船送他們去願意接收難民的國家。”

  “明白!”

  王朝按捺不住,舉手問道:“那老大,那我呢?”

  “廢話,你還能幹什麽,我們五個人能掩護這麽多人撤離嗎,當然得找人來。”刑從連道。

  王朝擼起袖口,眼睛都亮了:“是要叫幫手抄家夥嗎,要叫多少人!我記得這附近還是有不少各國隱秘軍事基地的,還有雇傭兵組織黑鷹安保在這裏也有分部,老大你說叫哪家我們就叫哪家!”

  “想什麽?”刑從連沒好氣,“看看最近誰有空過來旅遊,再找三個人來。”

  “三個?”王朝問。

  “一個狙擊手、一個重火力手和一個炸彈專家。”

  “得令。”王朝迅速掏出手機,點開聊天群,群發了消息,很快,劈裏啪啦的提示如爆豆般響起,“老大……他們說,都有空……”

  刑從連懶得管那幫人的“有空”究竟要翹多少任務,他幹脆地道:“既然都有空,讓張龍、趙虎、還有野豬來,裝備清單我等下開給你,讓他們帶來。”他看了看表,“達納時間明天中午12點前我要看到人。”

  王朝用力點了點頭。

  他話音剛落,康安猛地舉手,積極地道:“老大,需要我做什麽?”

  “你幫我個忙。”刑從連冷冷道。

  “什麽忙老大你說!”

  “滾遠點,別讓我看到你!”

  康安苦著張臉:“對不起。”

  “行了,滾出去抓兩個查拉圖士兵過來問清楚礦場布局,然後把這裏具體的兵力布置情況偵查清楚。”

  “我知道了!”康安終於從霜打茄子的狀態恢複過來,說完就風一樣衝出門。

  “眼光差到死。”刑從連瞥了眼小五,冷冷道。

  ……

  林辰醒來時,看到端陽不同於往日的沉靜側臉。

  青年人戴著口罩,正站在實驗台前,對著眼前一份血液樣本不知在做什麽。

  他輕咳了聲,端陽趕忙回頭,放下手頭活計,洗手後蹲下身,冰涼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腕,簡單測量他的體溫和心跳,還認真檢查了他的眼睛。

  大概是因為端陽戴著口罩,林辰總覺得青年人好像冷峻了那麽一些,但很快,眉眼中的冷峻就被濃濃的擔憂替代:“林顧問,你哪裏不舒服?”

  “渾身都不舒服。”林辰笑著說。

  “我很認真問你。”

  “我也很認真回答,真的渾身都疼,你要是真研究出新型毒丨品,麻煩給我一針先。”

  “請您不要開玩笑了。”端陽正色道。

  林辰吃力地坐了起來,醫生開始生氣,那麽作為病人,他還是應該老實些。

  林辰點了點頭,又看向實驗台:“你真開始研究毒丨品了?”

  端陽有些尷尬:“你剛才在睡覺,我就把外麵關著的恒河猴查了一遍,這裏的猴子,確實有問題。”

  “被注射了高純度的毒丨品,當然有問題。”

  “那種毒丨品有問題。”

  “新型毒丨品總歸不太一樣。”

  “這裏的恒河猴被注射的毒丨品,和常見毒丨品不太一樣,一般的成癮會帶有嚴重的心理渴求,但這裏有些猴子雖然狂躁不安,但看上去並不是因為得不到什麽東西而狂躁,他們更像是仍舊處於被注射毒丨品後的狀態,這都多長時間了,怎麽可能……”端陽自顧自說道,“我之前並不明白,周瑞製藥開發的新藥和這種毒丨品有什麽關係,但它可能確實影響大腦內某種物質……”

  “確實很奇怪。”林辰掙紮著想要站起,“扶我去看下。”

  “你你你,別起來了。”端陽將人按在地上,我把猴子放在實驗室窗口給你看,你躺著看。

  林辰想了想,說:“不用了,我應該相信你的判斷。”

  “哎。”

  “你剛才在做什麽?”

  “我看這裏有固相柱,想用最原始的方法,把血液裏的藥物分層析出,看看能不能得到回收的毒丨品。”

  “我明白了。”林辰點頭,“不過你做完後,記得銷毀結果,隻有你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我懂。”

  “剛才說到哪了?”他問端陽。

  端陽一副你又打岔的表情,不過他還是認真回答:“你說,那個麵具人抓我們,是因為在這裏隻有他能和我們交流,而不用擔心我們向什麽人告密。你強調說這很重要,然後就沒下文了……”

  “這當然重要,這提示我們,做逃跑方案時,一定要考慮到語言問題這點,也就是說,我們隻有劫持那位麵具人出逃一條路可以選擇,並且,一定要事先掐住他的死穴,迫使他必須帶我們活著離開。”

  “逃跑?”端陽瞪大眼,“我們要逃出去?”

  “不然呢,坐以待斃?”林辰掀開一些蓋在身上的實驗服,反問。

  “但是我們怎樣才能劫持他?”端陽想了想,“解剖室裏有很多刀,實在不行我還可以上載玻片!”

  林辰冷冷道:“這裏的監控係統告訴我們,一旦你貿然拔刀製住他,很快就會有士兵衝進來用偽劣ak把你打成肉醬。。”

  “那……”端陽打了個激靈,臉皺了起來,“您的意思是,就我們兩個,要在監控下,不動聲色地製服那個麵具人,讓他帶我們出去,可這怎麽才能辦到?”

  “我不知道。”

  “誒?”

  “隻有一個大致方向。”

  “什麽方向?”

  “比如你現在煉個迷心蠱一類的藥嗎?”

  “什麽東西?”端陽滿臉不可思議。

  “我的意思是,我需要一種讓他吃下去不知道自己是誰,乖乖聽我們話的藥物,比方說類似於噴一下就能騙人交出所有家產的迷幻噴霧。”

  “不存在這種藥物,那都是騙人的。”端陽正色道。

  “這樣啊,你太誠實了。”林辰頗為遺憾地說道,“那我們完蛋了。”

  端陽突然道:“你是說,刀不行,但下藥可以?”

  林辰點頭:“刀不行的原因很簡單,我們隻有一次機會,你很難在監控下用冷兵器隱蔽地製住他的命脈。”

  “那如果是針頭呢?”

  “嗯?”

  “小型針管注射器……”端陽看著外間的猴子,突然說道。

  林辰心念電轉,明白了端陽的意思:“我想,姑且可以一試,不行也是死,沒什麽大不了。”

  端陽長長吸了口氣,哭笑不得:“林顧問,您都病那麽重了,能不開玩笑了嗎?”

  “開玩笑很好,起碼可以掩飾我現在的真實心情。”

  “你為什麽要掩飾?”

  “因為我怕你知道我現在病得快死了失去堅持下去的信念啊。”

  “林顧問……”青年醫生再次愁眉苦臉。

  “端陽。”林辰突拔高音量。

  他眼前的青年人再次打了個激靈。

  “如果你想活著走出這裏,不要再把任何情緒寫在臉上。”

  “我……我盡量。”

  二

  雨林的落日漸漸從夏姿山脈一側降下,黑暗逐漸覆蓋上整片森林。

  刑從連的前手下們早就四散開來,各自幹活,他則一個人坐在房間裏抽煙。

  外間是饑腸轆轆的高孟人分食僅存幹糧的聲音,炭火燒得劈裏啪啦,混合著父母安慰子女,情侶相互訴說的聲音,當然,還有醫生最後一遍檢查病患狀況的聲音,總之那些輕柔的高孟語落在刑從連耳中,很難得讓他覺得煩躁。

  他把煙頭彈遠,在幹草堆上睡下

  房門被人推開,段萬山蹣跚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刑從連張了張嘴,未等他開口,段萬山一把將門關上。門關上的那瞬間,段萬山整個人像是被抽去脊柱,以肉眼可見的狀態垮塌下來,砰地摔倒在地。

  刑從連蹭地站起,將人扶到幹草堆上躺下。段萬山躺在草堆上,像是一截蠟燭已經燃燒到生命最後時光,已經用盡他的所有力氣。他微睜眼,用一種虛弱卻認真地目光注視著他,仿佛有很多話要說。

  刑從連非常不愉快:“段老師你這個樣子不對,很像是要托孤,但我不想聽。”

  “不是托孤。”段萬山掙紮著,想要伸手在懷裏翻找,“我懷裏揣了瓶酒,快拿出來看看有沒有摔壞。”

  刑從連低頭,見段萬山右手顫抖,拉了半點都沒有拉開夾克衫拉鏈,他挑了挑眉,幫了個忙,果然在段萬山懷裏正躺著一瓶巴掌大的酒:“我老家北市的二鍋頭,牛欄山。”

  段萬山躺在地上,掙紮著想要坐起。

  刑從連實在看不下去,將人扶在牆上靠好。

  段萬山將酒瓶遞給他。

  刑從連並沒有接:“這算什麽?”

  “謝禮。”

  “禮太輕。”

  “但情義重。”

  段萬山的手執著地舉在半空中,並說:“這是我千辛萬苦托朋友從北市帶來的,一直沒舍得喝,放了整整十年。”

  “那我就更不能收了,因為你下句話肯定要說,反正我這輩子也沒機會喝了。”刑從連撇了撇嘴,非常冷酷地道。

  “哈哈哈哈哈哈。”段萬山突然爽朗地笑起,他笑聲虛弱,有種看淡生死的灑脫。他不知道拿來的力氣,用力擰開瓶蓋,徑自灌了一大口:“我還有機會喝。”

  月光下,醫生麵色慘白,大概是人之將死,刑從連意外從段萬山那張老農似的臉上,看出一些年輕時的英俊味道。其實年輕時這個詞也不對,他看過段萬山的簡曆,這位醫生剛過四旬,按聯合國現有的年齡階段分類,四十多歲還隻是青年。但大概是在達納的歲月太催人老,段萬山看上去遠超出自己的真實年齡。

  刑從連忍不住開口:“你不能死。”

  “人都是要死的。”

  “你現在的狀態讓老子覺得,老子千辛萬苦來達納幫你救人,你看到我就放心了,說死就死,讓我覺得幫你就是害死你。”

  段萬山搖了搖頭,他弓起膝蓋,將褲腿一層層卷起,刑從連這才看到褲管下掩蓋多日的傷口。那應該是貫穿性的槍傷,被一根木棍堵住傷口,腐爛的傷口中,泥漿似腥臭的血還在滲出。段萬山似乎是在傷口上敷了草藥類的東西,但對於槍傷來說,這種治療根本是杯水車薪。

  刑從連抬起視線,看著醫生喝酒後,略顯紅潤的臉,但他很清楚,這種紅潤更像是回光返照。

  “敗血症,毒素已經侵入全身,截肢都沒用,不過我沒什麽意思,隻是告訴你,如果你不來我也得死。”段萬山說,“不過就是死得不太值了。”

  “你覺得你現在死得就值得了?”刑從連反問。

  “哈哈。”段萬山的胸膛因為笑意和病痛而起伏,“我這屬於撞上隻好硬抗,要不然呢?”

  段萬山反問一句“要不然呢”,刑從連突然細想了下,不然就是放下上千高孟人不管,獨自逃生,對於像段萬山這樣的人來說,並不存在這種選擇。

  他再次冷笑,他發現自己冷笑的次數自從來到達納後與日俱增。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活著,在你接下來的一生中,說不定可以拯救比外麵多十倍甚至二十倍的人?”

  “在我中彈之前,也並不知道自己會死。”

  “如果你知道自己會死呢?”刑從連堅持。

  “你非要問這麽苛刻的問題?”

  “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命題,問將死之人這些問題,很有意義。”

  段萬山垂下眼簾,仿佛在深思,刑從連很清楚看到這位醫生臉上閃現過的各種情緒,最後,經過深思熟慮,段萬山抬頭看他:“我應該還是會幫忙吧。”

  “為什麽?”

  “因為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未來的一萬人自有能救他們的人。並且我很確定,如果我看到這些高孟人垂死而不伸手,那我一定一輩子都活在懊悔和愧疚裏,那比死還痛苦。而我想,您的手下們,也是這麽想的。”段萬山緩緩道。

  “你怎麽快死了還要做和事佬。”刑從連再次煩躁。

  “很抱歉將您卷入這件事。”段萬山再次鄭重道歉。

  “你什麽意思?”刑從連瞪了他一眼,“我看起來像是會因為這種小事暴躁的人嗎?”

  段萬山搖了搖頭,歎息道:“因為您一直在對您的手下生氣。”

  “我的人我還罵不得了?”

  “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生氣不是因為他們,他們來找我、甚至你最後找到我,我都覺得沒什麽……”

  “嗯?”

  “隻要理由正當,解決這些讓你們要死要活的問題,對我來說都是舉手之勞。”刑從連掏了根煙,叼在嘴裏,用打火機啪地點燃。

  段萬山微微張嘴,看著他,有些驚訝。

  “這就是我這種人存在的意義。”刑從連平靜地道。

  雨林銀月初升,亮得過分。

  過了很久,段萬山才開口:“可你確實一直很暴躁。”

  “我暴躁是因為私事。”刑從連的語氣又不好了。

  “像你這種人,還會被私事煩惱?”段萬山靠在牆上,仰天喝了口酒。

  刑從連覺得,段萬山大概是真的快要走到生命的終點,越來越不像之前那個老農民,畢竟老農民不會對恩人這麽犀利。

  “如果有人在等你回家,但你暫時不能回家,你不覺得煩躁嗎?”

  “您夫人?”段萬山問。

  “不是。”

  “那是?”

  “我……朋友,但可能是未來的男朋友。”刑從連很幹脆說道。

  “未來?”

  “因為我在我們確立感情前,突然被傻逼手下搞來處理你們這堆破事,不知道我回去的時候他還會不會接受我。”

  段萬山酒差點被酒嗆住:“還是男朋友?”

  “你恐同?”

  他話音未落,卻見段萬山失神地笑了起來,醫生拿起酒瓶,又抿了一小口,看向窗外的月亮,久久無言。

  見段萬山一副正在思念什麽人的模樣,刑從連趕忙向後退了退:“我不是很想聽你的情史。”

  段萬山笑了:“您就聽一聽吧,聽聽將死之人的感悟,說不定對你有啟發呢?”

  “那好。”刑從連想了想,認真地道。

  ……

  實驗室裏,端陽饑腸轆轆。

  因為林辰再次睡去,而麵具人又沒有到來,他就一個人繼續完成先前為完成的提取工作,順便查看這裏所有的恒河猴血液樣本。

  他放下最後一支試管,伸展了下手臂,向實驗台邊的地麵看去。

  林辰裹著幾件實驗服,再次沉沉睡去。

  雖然林辰不斷在開玩笑,但端陽非常清楚,林辰清醒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他先前已經把實驗室裏的無水酒精溶劑稀釋到百分之七十五,給林辰做了簡單消毒處理,但很顯然,林辰現在需要的是大劑量抗生素,幫助他對抗體內的細菌。

  他看了看時間,拿著酒精蹲下身,從層層醫生實驗袍中,將林辰受傷的手拿出展開。

  因為掌心傷口發炎化膿潰爛的關係,林辰原本蒼白瘦削的手掌整個腫起,連帶手指都紅腫不開,變成原先的兩倍粗。端陽用棉花沾了酒精,給他清潔傷口,泛黃的汁水順著傷口淌下。

  傷口消毒本來就應該是劇痛,然而林辰隻是略顯不安地在睡夢中掙紮了下,連眼皮都沒有睜開,端陽心中憂慮更甚。

  他給酒精蓋上瓶蓋,重新站起,將東西歸位,過了一會兒,林辰才勉強醒來。

  端陽低頭看去。

  剛從半昏迷狀態清醒過來的林辰強撐著睜開眼,在看到他的刹那,林辰眼神中潰散的焦距在很短時間內聚攏,瞬間恢複清明。

  端陽想,林辰的意誌力大概是他所見過最強大的之一。

  “你殺猴子了?”躺在地上的林顧問嗅了嗅空氣裏的味道,向解剖室的位置看去。

  端陽蹲下身:“在為明天的大逃亡做準備。”

  “那全靠你啊,端醫生。”林辰強裝愉悅地說道,“不過如果到時候有機會我身體情況不允許,我希望你一個人走。”

  聞言,端陽猛地一震。他看著在短時間內因感染而迅速衰弱下來,卻一直不停用各種話刺激他振作的心理學顧問,跪坐在地,將手搭上林辰滾燙的額頭。

  “林顧問,我一直在想你說的《秘密》,雖然你一直在說要死,但卻從未放棄過,不是嗎?”

  林辰沒有說話,隻是躺在地上,虛弱地喘息。

  端陽有些焦急,他覺得自己越發摸不清楚林辰的想法,隻能試圖喚起對方的生存意誌:“你之前不是說有那樣人存在嗎,你想為之堅持下去,努力撐到最後的人嗎!”

  “是啊,當然有。”林辰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是誰啊?”端陽順口問道。

  “當然是我愛的人,笨蛋。”林辰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