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過往的她
作者:煉爺      更新:2020-07-17 17:45      字數:2848
  二樓的小桌上四菜一湯。

  我倒上白酒,與徐靜對坐而飲。

  夜已黑,屋裏有種白天時,所比不了的浪漫。

  “如果不是因為馮曉麗來,你也不會來吧?”我端起酒杯說。

  她看著那白瓷舊酒杯,把玩著說:“你還真說對了,我對農村的感情跟你們不一樣。”

  “是嗎?”我輕輕碰了一下。咽下一口酒,火辣辣的味道,一直蔓延到胃。

  趕忙拿起筷子夾了塊火腿,將那火辣的滋味壓下去。

  她輕嚐一口酒,卻沒有感覺似的,不慌不忙地去夾菜吃。看得出,她這些年,酒真是沒少喝。

  “為什麽對農村的感情跟我們不一樣?”我見她沒說話時,又問。

  “因為受過傷,因為留過疤,所以不想碰那些東西。我對農村,不想留一絲感情。”她說著,眼神都跟著變得有些冰冷。

  她目光穿過窗,蔓延到記憶的遠方,輕聲繼續道:“我是個特自卑,又特要自尊的人。我特別會隱藏自己的狼狽。”

  “狼狽?”我輕問一聲。

  “對……”她保持著遠視的姿勢,說:“咱們高三一個班的時候,大家都忙著高考,沒人注意到我生活的困窘,可以很好地遮蔽自己的貧窮。還記得高三暑假嗎?”她忽然轉頭看向我。

  高三畢業的暑假,我跟她還沒有確認戀愛關係。

  “過去太久,忘了。想著那年暑假跟你沒什麽交集,你高考完就回家了不是?”我說。

  “對……那時候我跟你和於強約著收到錄取通知書的話,就好好慶祝一番,但是,我沒空慶祝,我在打工掙大學的學費。你知道的,我還有個弟弟,越窮的地方越是重男輕女,我爹知道我考上了大學,就問我錄取通知書在哪兒?”

  “你沒給他看嗎?”我微微皺眉。

  “嗬……”她苦笑一聲,很是精明地看了我一眼說:“我怎麽可能給他看,他會毫不猶豫地給我燒掉。我讀高中他就不樂意,又怎麽可能讓我讀大學?好在弟弟比較疼我,還幫著我一塊兒把家裏那頭老黃牛偷偷牽到集市上去賣了。父親知道後,把我倆打了一晚上……現在想想那時候膽兒真大,那頭牛是家裏的一切,是父母借錢買的牛犢,好不容易養大的。”

  我從來不知道徐靜那麽窮過,她從來從來不曾給我講過那段曆史,誠如她所說,那段曆史並不是什麽寶貴的經曆。她對農村、對貧窮有一種切膚的痛恨。

  “我爹急得把整個家都快要拆了,問我賣牛的錢到底藏哪兒去了,我就是不說……你知道人被打的得喘不動氣是什麽感覺嗎?我那時候比現在還瘦,趴在炕上感覺靈魂跟身體都被打分離了。可我,就是不告訴他。隻跟他說:‘我活著不會告訴你,死了你更找不到錢了。你讓我上大學吧,我以後孝敬你。’”

  “我記得,”我說:“你父親是在你剛上大三時候去世的。”

  “對,那是我第一次跟你借錢,你借給我兩千。”她眼神忽然顯得很是空洞地說:“我爹是窮死的,這跟我賣了那頭牛有絕對的因果關係,可以說是我間接害死了我爹。那時窮嘛……沒錢……有病就熬,小病熬不過去成了大病,我拿著你的錢回去時,我爹要了那兩千塊錢去,給了我娘,他自己知道自己救不活了,不讓我們拿錢打水漂。臨走的那天,太陽挺好,傍晚時,我坐在炕上拉著他的手,他那臉皮就跟我家那漆黑的牆皮似的,沒一點兒人模樣了。臨死時,他已經說不出話了,卻一直支支吾吾地想說什麽。我握著他手說:‘爹,徐濤不結婚,我就不結婚,我幫著他成家’。我爹聽後,長籲一口氣後,就閉了眼。”

  她說著,幹了一口白酒,辛烈的酒讓她“嘶嘶”幾聲,模樣看著有些痛苦,卻又像是辣得舒服。

  “所以,你說對了,要不會馮曉麗今天過來,你打死我我也不會來的。我厭惡農村,打心底裏厭惡貧窮。來的時候,我看到村裏那幾個光著膀子的老農民,我就感覺特惡心……不是說我惡心他們,而是……而是很難形容的一種惡心。一見到他們,我的記憶就會不由自主地被拉回從前,然後,感覺自己的回憶裏,都能散發出一股讓人惡心的臭氣來。我是不喜歡喝白酒的,但是,今晚必須得喝點兒,要不然我睡不著覺。”

  “你以前怎麽不跟我說這些?”我問。

  曾經上大學的時候,對家裏的事情她從來都是閉口不談。她表現得跟其他大學生差不多,在穿著打扮方麵,她比別的女孩還要高級很多。當然,很多東西都是我給她買的。

  “那些曆史我回憶都不想回憶,怎麽跟你說?”她放下筷子說:“生活不是勵誌片……任何一個真正經曆過貧窮,真正被貧窮折磨過的人,沒有一個會願意去回憶。”

  “是嗎?”我有些不解。感覺,苦難也是一種財富。

  “嗬……”她似是有些不屑,輕輕抬起頭,眸底流出一絲傷情,“你說一個被強奸過的女人,她願意回憶當時的情景嗎?”

  她一句話,我就懂了。

  “比起強奸,那時候的生活,更像是輪奸……父親的死,家裏的債,母親後來的神誌不清,弟弟的學費等等等等……我都不知道那時候自己是怎麽撐過過來的……我幾乎是,無所不用其極。”她說著,又像是回憶起什麽似的,鬱悶地喝了口酒。

  我跟著喝了一口,覺得酒沒之前辣了。

  放下酒杯看著此刻的她,臉色微紅,模樣更可人幾分,但迷離的眼神之中,卻透著股被命運捉弄後的自嘲。

  “那時候你應該讓我幫你的……我雖然還在上學,但是,也有那個能力。”我說。

  “當然,這點兒我從來沒懷疑過。但是,我愛你啊……”她異常真實地盯著我說:“我越愛你,我就越自卑,我就越想掩飾我的自卑,我想把最美的、最好的徐靜展示給你看!我能拿獎學金,我能考年級前三,我能打扮得漂漂亮亮,我能讓你引以為傲……所以,你知道,要我摘下那麵具的話,我會多麽痛苦,多麽害怕嗎?一個美麗的外表之下,蟄伏著一個貧窮到骨子裏的靈魂?到時,你不僅會看到一個貧窮的女人,你更會看到一個虛偽至極的女人。作為一個‘虛偽的人’,我比一般人更討厭‘虛偽的人’……”

  “你那不是虛偽,是自尊心比較強。”我說。

  “都一樣……”她漫不經心地說。

  “可你,總該有撐不住的時候。”我說。

  她聽後,看向我的眼中似是有火氣,但是,又慢慢淡了下去,說:“你知道我媽什麽樣子嗎?我長相隨我媽。”

  “那她一定很漂亮。”

  “你現在幹了好幾個月的扶貧工作了,若是以前跟你說這些,你可能不懂。但是,我覺得現在你應該能懂了。我爸死了之後,我媽就成了寡婦。我在外上大學,我弟在城裏讀高中,我媽自己一個人在村裏。我那村特窮,窮村子裏有多少光棍,你能想象到的吧?雖然村裏那幫人不告訴我我媽是怎麽瘋的,但是,我用腳指頭都能想到我媽遭了多少欺負!就是在咱們大四要分配實習的時候,我媽被拉去了精神病院。”

  我好像有點兒印象,“就是……”

  “——對,”她急促地打斷我的話說:“就是我第二次跟你借錢的時候,我去給我媽交住院費了。也是兩千元。”

  她不失優雅地端起酒杯,將杯內的酒一口喝幹,慢慢放下酒杯,有些醉意地看著窗外的夜,說:

  “那時候真的快崩潰了,就跟你說的似的,人總有繃不住的時候。那時候,我就想著回校之後,就將所有這一切,一股腦地拋給你。可是,沒等我回校找你,你媽倒是先來找我了……”

  “她都跟你說什麽了?”我問。

  她嘴角咧出一道苦笑,抬眸頗為無奈地說:“你媽,真是個談判高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