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作者:江楓愁眠      更新:2020-07-11 18:57      字數:3647
  一件

  兩件……

  在十二月末的夜裏,她褪去了身上的衣服,隻留最裏麵一件薄薄的單衣。

  “二小姐!”旁邊的丫鬟大驚失色,急忙將地上的衣裳撿起,往她身上披。

  這如何使得,哪個千金小姐穿著這樣在仆人麵前挨打的?

  夫人的心未免太狠毒了,明明夫人早就知道這事和二小姐無關,全是三小姐做的。

  蘭沁禾拂開身上的衣物,一步一步朝庭院走去。

  “蘭沁酥!你太過分了!”蘭露終於忍不住朝身邊的三姐叫了出來,“明明就是你打碎的,為什麽你不承認!”

  “二姐姐平時對你那麽好,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嗎!”小姑娘眼裏泛著淚,一時忘記了嫡庶尊卑。

  上方的劉氏厲喝阻止,“五小姐慎言,三小姐也是你的姐姐!”

  “我才不要她這樣的姐姐!”蘭露毫不顧忌生母的阻攔,反而愈加激動,“我的姐姐隻要二姐姐就夠了!”

  “算了五妹。”蘭熠拉住妹妹的手,厭惡地瞥了眼蘭沁酥,“不必和這種人浪費口舌,我們去看二姐吧。”

  至始至終,蘭沁酥低著頭,一聲不吭。

  礙於夫人的命令,所有家仆被迫去觀看二小姐挨打。

  篾片的打法分抽和拍,一竹片子抽下去,可以將人的皮膚抽爛,底下的家仆當然不會上這麽重的刑罰,夫人也沒說要怎麽打,他們自然用的是拍。如手掌打孩子屁股的力道,對於七歲的孩子來說,不重卻也不輕。

  蘭沁禾嘴裏咬著白布,用力到咬掉了一顆乳牙。

  她不怕痛,卻知道羞恥。

  被扒了衣服、被所有人圍著看、趴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打屁股,這是前所未有的羞辱。

  “輕點呀!”站在家丁後麵的丫鬟們一邊扭頭確認夫人不在,一邊焦急地小聲驚呼。

  “輕點輕點!你會不會做事啊,二小姐的骨頭還軟著,哪裏受得了那麽大的力!”

  “狗奴才,戳瞎了你的眼睛,你往哪裏看呢?這可是二小姐。”

  “二姐姐你痛不痛?”蘭露趴在蘭沁禾麵前,哭得滿臉都是淚痕,“我給你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蘭沁禾勉強衝她彎了彎嘴角,示意小妹妹放心,卻不知道她此時臉色蒼白得有多麽難看。

  背後的竹片實在是雷聲大雨點小,都是看著二小姐長起來的家仆,怎麽可能舍得用力。

  但是再怎麽輕,對於七歲的孩子而言,都痛苦非常。

  所幸夫人不在,他們可以稍稍糊弄一下,原定的二十板直接減到了十板。

  “好了好了別打了。”府裏的乳娘——喂過老爺蘭國騎的乳娘,剛數到十就忙不迭是地喊停,把一直抱在懷裏保溫的大襖給蘭沁禾披上。

  “誒呦我的二小姐這是受了什麽委屈哦,”老人抹了把眼淚,“快把衣服穿上,天寒地凍的,夫人怎麽忍心。”

  “阿婆,我沒事的。”蘭沁禾拿出了嘴裏的白布,滿頭冷汗,“還有十下。”

  “阿婆去給你母親說,這十下不要了,我們回去,啊。”

  “不行。”蘭沁禾搖頭,扯掉了身上的大襖,固執地趴在長凳上,“還有十下。”

  眾人麵麵相覷,心中難受。

  他們的二小姐就是太老實了,才總會被三小姐欺負。

  這一回的琉璃鎮紙是這樣,還記得二小姐剛剛四歲時,也是這樣。

  那時候二小姐在大門口等夫人回家,不知怎麽的,有個小乞丐倒在了將軍府牆外。

  才四歲的二小姐居然偷偷把人帶了回來,藏在自己屋子裏,神不知鬼不覺地足足養了兩天。

  還好後來那個小乞丐自己走掉了,府裏也沒有少什麽東西。如果是個壞人,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

  這一次也是,雖然說做人應該仁厚,可是二小姐是不是仁厚過了頭?再這麽下去,長大不知道還要吃多少虧。

  當二十篾片結束,蘭沁禾已然感受不到了臀部的知覺。

  她被家丁抱在懷裏,送進了祠堂。

  懲罰還沒有結束,要在這裏思過到什麽時候,萬清並沒有明說。

  祠堂供著蘭家曆代的牌位,桌上點了一盞油燈,勉強照亮方寸。

  小沁禾趴在地上,肚子下麵被鋪了一層褥子。

  這個地方他們兄妹五個並不陌生,從小到大一旦犯錯,輕則在這跪上兩刻鍾,重則關上三五天,旁邊的櫃櫥裏甚至都一直放著給孩子們過夜的地鋪。

  蘭沁禾趴在被褥上麵,胸口腹部都壓迫著難受,可稍稍翻身又不免牽扯到後麵的傷口。

  丫鬟給她上了藥,還偷偷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留了一個饅頭。

  她沒有去動吃的,閉著眼睛努力讓自己睡著。

  雖然在祠堂過夜不是第一次,可蘭沁禾卻是切切實實第一次被罰以篾片。

  往常不管是學院裏的先生還是母親,在教育孩子的時候,都選擇用戒尺打勞宮穴,以清心智,從來沒有聽說有誰給家裏的孩子上篾片的。

  蘭沁禾稍稍挪動了身體,把重心從左換到右,剛一動作就忍不住痛得抽氣。

  伴隨著這樣的疼痛,她終究忍不住哭了出來。

  是自己做錯了嗎。

  可是哥哥不在,身為長姐的她本就該照顧好弟弟妹妹不是麽。雖然撒了謊,可是作為姐姐,她是不是也保護好了妹妹?

  今天被打的不是她的話,那就是三妹妹。總要有人挨打的,作為姐姐,她替妹妹抗下這件事到底對不對?

  被打之前,蘭沁禾從沒想過這麽多,隻是在胞妹的哭泣下,頭腦發熱,一時衝動便下了這個決定,至於更深的東西,蘭沁禾還沒來得及分析思考。

  她真的錯了嗎,以後不該這樣子了嗎?

  蘭沁禾不知道,不止這件事,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還有太多的不知道,而唯一能解惑的聖賢書上,又很難找到精準的答案。

  她低頭,把眼淚擦在了身下的褥子上,正準備重新睡覺,忽然聽見祠堂的門傳來一聲輕微的“吱呀”聲。

  有誰進來了。

  借著月光和昏暗的油燈,蘭沁禾勉強能看到,那是個和自己相似的身形。

  第5章

  兩年前浩德十九年

  “三妹妹,今天發生什麽事了嗎,”蘭沁禾五歲時,上學回家還由家裏派轎子接送,她今日散學坐上小轎後,就見裏麵的蘭沁酥攥著手,一副不高興的模樣。

  “是有人欺負你了?”

  “沒有。”蘭沁酥別過頭,把臉對著車壁。

  蘭沁禾放下準備登轎的腿,扭頭看向旁邊的陪讀丫鬟。

  新生入學的前半年,是允許帶丫鬟書童的。妹妹不肯說,旁邊的丫鬟一定知道發生了什麽。自從分班之後,蘭沁禾大多是從丫鬟那裏了解的妹妹。

  對方欠了欠身子,小聲答道,“三小姐今日被先生打了手心。”

  “打了幾板?”蘭沁禾當即上轎坐到蘭沁酥旁邊,拉過她的手要看。

  “十下。”外麵的丫鬟答道。

  “給姐姐看看,痛不痛?”蘭沁禾更要去看了,偏偏蘭沁酥死死用力,攥著裙子非不肯給她看。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眼見從書院出來的學生們都好奇地往這裏打量,蘭沁禾隻好放了簾子,對著轎夫道,“先回府吧。”

  “是。”

  轎子抬起,一搖一擺地往蘭府走,蘭沁酥還是一言不發麵朝著轎壁,她雙手放在大腿上,就是不和蘭沁禾說一句話。

  “三妹妹……”沁禾抬了抬手,想要摸摸妹妹,卻陡然看見對方泛紅的眼角流出一行淚來。

  “我……”團子似的姑娘張了張嘴,顫抖著哽咽開口,“我不想念書了,姐姐,你去求求母親,我不想念書了。”

  “可是,可是你總歸是要念書的啊。”蘭沁禾蹙眉,“到明年,四弟和五妹也要入學了,難道三妹妹想一個人在家裏嗎?”

  蘭沁酥不語,抿緊了嘴。

  雖然沒有說話,但是蘭沁禾知道,妹妹已經打消了不念書的念頭。

  她抬起袖子給妹妹拭了拭臉上的淚,“好了快別哭了,笑一笑,一會兒到家裏弟弟妹妹瞧見了,可要笑話你了。”

  一聽這話蘭沁酥立即止住了淚,她胡亂擦了兩下,哼了一聲,“他們才不敢笑話我。”

  “這就是了。”小沁禾彎眸,低頭將妹妹的雙手執起,又回到了最初的話題,“讓姐姐看看,痛不痛?”

  那雙稚童的手打開,手掌爛紅一片,可見這次先生是用了力氣的。

  蘭沁酥之前一直緊緊地握著,現在攤開,忍不住低呼了起來,兩眼又變得通紅。

  “痛,痛死了。”小姑娘淚眼朦朧,半是霸道半是撒嬌地把手往前一放,“要吹吹,姐姐吹吹。”

  偌大的蘭府,蘭國騎遠征,大哥在外求學,母親萬清強勢嚴厲,蘭沁酥從來不敢靠近;底下劉氏和她所出的一對兒女,蘭沁酥又瞧不上。這般一來,她唯一能說話和依靠的,隻有自己的孿生姐姐。

  “先上藥,再吹吹。”蘭沁禾衝外麵的丫鬟喚了聲,“帶藥了麽。”

  “回二小姐,奴婢帶了。”轎簾被掀起一條縫,接著一盒傷藥被遞了進來。

  蘭沁禾接過,撚了一點在指尖上化開,等冰涼的藥膏變得溫熱後,她便塗在妹妹掌心,邊塗邊輕輕吹氣。

  “嘶——”蘭沁酥抽搐了一下,細細的兩條腿都蜷縮了起來。

  和姐姐不一樣,三小姐向來吃不得苦受不了痛。

  “痛,好痛,痛死了。”

  這話傳到了外邊,隨行的丫鬟聽了下意識一顫,若是此時給三小姐上藥的人是自己,恐怕就要挨上一頓打了。

  老爺蘭國騎出征前給兩位小姐留下了一些小兵器,都是他在兩個閨女出生的時候,特地請人定做的。老爺自己是武將,也叮囑夫人一定要好好督促二位小姐習武。

  三小姐的武習得一般,一根鞭子卻時常帶在身上,但凡家仆犯錯或是惹她不順心,就要拿出來抽上一頓。

  得虧今天是二小姐給她上藥,若換做是自己……丫鬟打了個寒顫,渾身的肉都隱隱泛疼。

  真羨慕二小姐身邊的丫鬟,若是當初她多給管家塞點銀子,說不定現在她就是二小姐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