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5825
  聖上為楚國夫人打破了太多常例,堂堂天子,甚至做起了“小賊”,連兄弟情義也不顧及,如果楚國夫人不是青州小吏之女,而是京中某位世家貴女,也與聖上自小相識,那麽當年先帝詢問聖上可有中意女子時,聖上會不會另有回答……

  但,沒有如果,她就是楚國夫人,武安侯的妻子,天下皆知,這是聖上親自賜的婚。

  第47章 剪紙

  翌日清晨,武安侯與楚國夫人離開紫宸宮,聖上原道武安侯身上傷重,出行不便,要留武安侯在宮中休養一段時間再走,但武安侯道身為外男,實不敢常居宮中,聖上也不再強留,命兩名太醫隨武安侯離開,隨侍武安侯,等到武安侯傷愈再回宮,並賜下大量珍貴藥材。

  馬車自紫宸宮駛出,至京中青蓮巷溫宅前停下,溫羨今日休沐在家,聽到車馬聲響,即出門來迎,與妹妹一同扶著明郎下車。

  前日天色初明時,他見明郎突然奔走出去,而室內的妹妹宛若木雕石像,靜對著瓷甕裏一張模糊了字跡的紙張,垂淚不語,無論他怎麽問,都不肯說發生何事。

  他心中擔憂,但身為人臣,隨著時間流逝,不得不離開家裏,前去官署,等到他為此懸心了一日,黃昏時回到家中,林伯卻告說武安侯出事,宮裏來馬車接小姐入宮去了。

  溫羨更是心憂,至第二日去翰林院聽同僚議論,才知明郎擊鞠摔馬、昏迷不醒,他為此擔心不已,更可想見妹妹是如何憂惶驚懼,一日一夜心神不屬、寢食難安,好在不過一日,明郎人已蘇醒歸來。

  溫羨一邊扶送妹夫回房,一邊暗觀妹妹神色,看妹妹不再如前日所見失魂落魄,而是眸光沉定,溫柔關切地望著明郎,明郎亦是溫柔看她,眸中滿是眷戀愛意,就似之前他們二人之間那場不為人知的“爭執”,從不存在一般。

  明郎人在此地養傷的這段日子,溫羨在旁瞧著,他們夫妻二人琴瑟相和,又如從前一般恩愛,明郎身上有傷,行動不便,平日裏在園中走走時,妹妹總是小心攙扶著他,臂挽臂,手牽手,一邊慢慢地閑走,一邊共賞園中美景,輕聲細語,眉眼帶笑,夫婦之間形影不離,正合“如膠似漆”之語。

  如此過了近二十日,禦駕回京也有了十一二日,這日溫羨自翰林院歸來,聽仆從說小姐姑爺都在廚房,走近看去,見妹妹人在掌勺,妹夫明郎在旁轉來轉去,一會兒幫遞洗淨切好的蔬菜,一會兒幫拿油鹽醬醋,全憑妹妹“吩咐”,熱火朝天的炒菜氣氛中,忙得如隻嗡嗡直飛、忙著采蜜的小蜜蜂,而妹妹,就是園中最香最豔的那朵鮮花,幾要叫明郎這隻蜜蜂,徹徹底底地甜溺其中了。

  溫羨靜站在廚房外,無聲看了一會兒,抬步離開,回到自己房中,換下官袍,洗淨手麵,來到畫案前,舔毫執筆,如常繼續描畫那幅未完成的《琴川四時卷》。

  如此細畫了一段時間,暮光淡去,天色漸黑,室內也變得暗沉無光,溫羨放下畫筆,正準備點燈,忽見妹妹來到窗邊,人站在薔薇花樹下,隔窗笑喚道:“哥哥,該吃晚飯了。”

  將暗未暗的天色下,此情此景,令人一個恍惚,竟有一瞬以為是在琴川家中,溫羨微恍了恍神,含笑道:“好,就來。”

  清蒸河蝦、江瑤炸肚、炙鵪子脯、蟹黃豆腐、同心生結脯、瑪瑙糕子湯……溫羨望著滿滿一桌子菜,驚訝笑問:“怎麽做這麽多?是為了慶祝明郎身體大好嗎?”

  明郎與妹妹相視一笑,而後舉杯對他道:“也因我與阿蘅將搬離這裏,臨走前,一同親手燒桌好菜,感謝慕安兄這段時日的照顧。”

  溫羨微微一怔,抬臂與明郎碰杯,笑道:“那這杯酒,我該賀你們喬遷之喜了”,又問,“打算何時搬走?”

  明郎道:“明日。”

  溫羨看了一眼正在剝蝦的妹妹,“……這麽快?”

  明郎笑道:“已經打擾多時了,再叨擾下去,心中過意不去。”

  溫羨問:“明華街那邊的房舍,已經修繕打掃好了嗎?”

  明郎點頭,“日常家用的物事,也都置辦足了,慕安兄無事時常來坐坐,也讓我盡一盡地主之誼。”

  溫羨笑著說“好”,看著妹妹將那隻細細剝出的雪白蝦肉,蘸上一點鮮亮的醬汁,放到明郎碗前的小碟上,自飲了半口酒道:“原以為阿蘅今年要在哥哥這裏過壽,看來是要在新家過了。”

  阿蘅聞言恬恬一笑,“記得哥哥之前說過,要送我一份親手製作的賀壽禮。”

  “……哥哥大意,不小心將那份賀禮做壞了……”溫羨道,“你想要什麽,告訴哥哥,哥哥另做了送你。”

  阿蘅搖頭,含笑望著他道:“對我來說,哥哥平平安安,身體康健,就是最好的賀禮了。”

  時漸戊正,廳外夜色如墨,廳內膳桌上的美酒佳肴,漸被用至尾聲,仆從上來收拾,妹妹、妹夫挽手回房,溫羨望著他們並肩離去的背影,也回到自己房中。

  畫案上的《琴川四時卷》,才繪到秋時,蕭蕭黃葉,紅楓白石,這幅畫,原要作為贈予妹妹的壽禮,但現在倒不必了,阿蘅之前說“寧願沒有遇見明郎”,可終究,還是選擇與明郎一起恩愛度日,那這幅或會勾起她思鄉之情的《琴川四時卷》,也就不該出現在她麵前了。

  溫羨手掩了這幅還未畫完的畫卷,聽外頭人聲喧闐,是侍鬟仆從在幫小姐姑爺收拾這裏的東西,溫羨人走出去,望向那處門窗大敞、燈火明亮的所在,遙遙見妹妹似被地上箱籠絆了一下,人將倒時,被明郎眼疾手快地攏入懷中,將她抱坐在椅上,似是讓她不要忙碌,而後自己領著侍仆收拾東西,一會兒捧衣放入箱中,一會兒將書卷收入匣中,不時與妹妹相視一笑。

  溫羨負手靜看了一陣,走至園中,耳邊聽著隱約的笑語聲,扶著秋千繩緩緩坐下沒多久,見林伯一手抱著空花盆、一手拿著鐵鍬經過,問:“這是做什麽?”

  林伯回道:“小姐說園中的梔子花開得很好,想移栽兩株,種在新家園子裏。”

  溫羨“哦”了一聲,“去吧。”

  林伯“是”了一聲,人將走時,公子又喚住了他,手指著不遠處的一片空地,吩咐道:“得空時,去果匠那裏看看枇杷種,我想在那裏種株枇杷樹,品種要與家中一樣。”

  前段時間公子無辜蒙冤回府後,林伯隱隱感覺公子似是心有退意,還曾低聲慨歎過,“京城亂花迷人眼,願與阿蘅同回琴川,常賞四時之景”,這會兒聽公子說要種樹,看著又像消了退意,決定長居於此了。

  林伯含笑應下,又道:“家中的那棵枇杷極好,結出的果子柔軟多汁、酸甜可口,縱是外頭賣的也比不上,要找一株比得上它的,可不容易。”

  公子淡笑道:“不急,慢慢找,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當初馮貴妃落水流產後,母親姐姐等,便是如此寬慰她,在她臥榻養病的這段時間,她不便侍駕,聖上亦無新歡,待皇後娘娘一如從前,尊重而薄寵。

  如今回到京中皇宮已有十幾日,馮貴妃人也已完全康健,可聖上卻一直沒有召幸,雖著人打聽著,聖上也並沒有去皇後宮中,或者召幸了其他妃嬪,但馮貴妃還是心中惴惴,這夜親手燉了冰糖血燕,提了食盒,乘輦往建章宮去。

  內監通傳後,馮貴妃得召入內,一直往殿中深處走,見聖上正坐在寢殿窗下剪紙,一手持拿小銀剪,一手攥著一方折疊的紅紙,認真到劍眉微皺,緊盯著紅紙,小心翼翼地“哢擦哢擦”,足下腳踏以及黑澄金磚地上,都落滿了紅色碎紙屑,宛如年節時放炮仗般。

  馮貴妃按耐下心中的驚訝,屈膝請安,皇帝抬眸看了她一眼,道:“坐。”

  馮貴妃將食盒放在黑漆榻幾上,在榻幾另一端坐下,好奇地盯著聖上剪紙的動作看,皇帝見貴妃盯著他看,道:“朕不會剪這玩意兒,貴妃會嗎?”

  馮貴妃淺笑搖頭,“臣妾哪裏學過這個?!”

  她從食盒中取出那碗冰糖燉血燕,柔聲道:“陛下每日為國事操勞,當保重龍體,這是臣妾親手燉的血燕,請陛下趁熱用一些,補補身子。”

  皇帝道:“貴妃有心了。”

  侍立在旁的趙東林,眼神示意弟子上去驗毒,小內監躬身上前、驗毒後退下,皇帝擱下小銀剪,持勺吃了一口又放下,重又拿起剪刀,繼續與那方紅紙“作鬥爭”。

  溫熱的冰糖血燕漸漸轉涼,馮貴妃無聲在旁瞧了一陣,輕道:“夜深了,陛下該休息了,明日還要早起上朝呢。”

  皇帝道:“貴妃總是這樣關心朕。”

  馮貴妃婉聲道:“陛下是臣妾的夫君,臣妾自然要時時念著陛下。”

  皇帝垂眼剪著剪紙問:“貴妃喜歡朕嗎?”

  這還是馮貴妃第一次聽陛下這樣問,還問得這樣直白,她一怔後,微紅著臉道:“臣妾自然喜歡。”

  皇帝問:“貴妃喜歡朕什麽呢?”

  馮貴妃低頭含羞道:“陛下是大梁天子,九五至尊,自然是處處都好,臣妾也處處喜歡。”

  她說完許久,都沒有再聽到聖上問話,抬頭看去,見聖上眉宇沉寂地望著某處,將手中那方剪了大半的紅紙揉了成團,隨手擲入了冰甕之中。

  第48章 生辰

  已是涼秋了,青楓漸染紅霜,溫蘅隨沈湛搬至明華街新宅,已有多日,傷愈的沈湛,也已回工部複職,比之從前一到黃昏,即按時離開官署歸家,沈湛如今比先前要忙碌許多,隻因原先懶怠、甚至有意避免結交世家朝臣的他,開始反其道而行之,積極參議政事,與權臣世家多加往來。

  有時沈湛在外赴宴未歸,溫蘅便先行用晚膳,膳罷沐浴,看看書,撫撫琴,在家裏等待丈夫回來。

  沈湛從不在外過夜,宴罷歸來,總在回家的路上,特意給妻子買點夜宵帶回,這夜,他從裴相壽宴上回來,背著手走進海棠春塢房中,見妻子正坐在書案前挽袖寫字,笑著上前問:“猜猜我給你帶了什麽?”

  溫蘅暫停下筆,笑猜:“宋嫂魚羹?”

  沈湛笑著搖頭。

  溫蘅又道:“香糖果子?”

  沈湛還是搖頭。

  溫蘅也不猜了,執筆舔了舔墨,唇際含笑,繼續低頭寫字。

  這下嚷著讓猜的人,反憋不住了,走上前去,將背藏在後的青瓷碗端出,“是桂花小元宵,你最喜歡的石橋街孫婆婆那家!”

  溫蘅微訝抬頭,“石橋街那家?這有點偏,不太順路吧……”

  “稍微繞了點路”,沈湛笑著拖了個繡墩,貼著書案坐下,將備好的瓷勺放入碗中,“所以快趁熱吃吧,再不吃,元宵就快粘連了!”

  溫蘅卻不急,“再等等,我就快寫好了。”

  沈湛著急,“待會再寫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溫蘅給父親的信,正寫到尾聲,她低著頭,筆下不停,“那你先吃吧,你吃和我吃,是一樣的……”

  話未說完,一勺冒著熱氣的元宵已送到了唇邊,溫蘅抬眼,見沈湛笑看著她道:“你寫你的,我喂我的。”

  溫蘅無奈地笑含了那勺小元宵,沈湛望著她問:“好吃嗎?”

  溫蘅輕嚼幾下,元宵糯軟,唇齒間桂花的香甜彌漫開來,她笑點了點頭,就這般就著沈湛的手,吃了幾勺,信也跟著寫完。

  她拿起手邊的鎮紙,將信紙壓住,等待其上墨跡幹了,再裝入信封之中,沈湛看著她的動作道:“你猜我今夜在裴相壽宴上見到了誰?”

  溫蘅知道沈湛最要好過命的朋友,其實是君臣有別的當今聖上,其他世家權貴子弟,他雖也有往來,但都沒有到知心知交的地步,猜不出他在宴上看到什麽人會這樣問,遂搖了搖頭。

  沈湛也不賣關子了,直接道:“慕安兄。”

  “……哥哥?!”溫蘅忍不住驚訝,裴相並非哥哥直屬上司,哥哥又與明郎侯爵身份不同,與裴相官階差別又那樣大,這般赴宴,頗有借此攀附權臣之嫌,依哥哥的性情,應不會主動去這些場合……

  沈湛補充道:“還是裴相特意讓他來的。”

  這下溫蘅更是驚訝了,哥哥一個翰林院從五品官員,是怎麽入了裴相的眼?!

  沈湛看出妻子的疑惑,為她解釋道:“好像是之前慕安兄曾主動拜見過裴相,裴相也很是欣賞慕安兄,今夜我向裴相祝壽時,他知道慕安兄是我大舅子,還笑問了我幾句慕安兄的事。”

  ……主動結交權貴?

  溫蘅正暗思著哥哥反常的舉動,又聽沈湛道:“今夜在裴相壽宴上表演的那個雜耍班子,技藝精湛,看起來極有趣,等過幾日你過壽,我也讓他們來家裏表演給你看,熱鬧熱鬧好不好?”

  這是妻子以沈夫人的身份,第一次在他身邊過壽,沈湛恨不能把所能想到的熱鬧有趣玩意兒都加上,讓妻子在壽辰這日過得高高興興,半點遺憾也不留下,但妻子聞言卻搖了搖頭道:“不要那樣麻煩,我們請哥哥來,三個人一起,安安靜靜吃頓壽麵,就很好了。”

  妻子既這樣說,沈湛自然答應,也事先約好了慕安兄,妻子生辰那日一定要來,但真到了那一天,卻又突然起了變故。

  年年秋日,宮中都會舉辦金秋菊蟹宴,邀朝臣命婦赴宴同樂,今年辦宴這日子,恰好安排在了妻子生辰這一天,沈湛無奈,看妻子知道此事後,也不大高興的樣子,安慰她道:“等那天我們從宮中赴宴回來後,我親手煮碗壽麵給你吃。”

  妻子原是眉眼微垂,聽了他這話,輕輕一笑,“武安侯煮的麵,我可不敢吃。”

  沈湛知道妻子是在笑他根本不通廚藝,但他最近,其實有在偷偷學煮壽麵,藏著不說,就為給妻子一個驚喜,聞言笑著道:“武安侯煮的麵,或許也沒那麽難吃呢,等夫人那天晚上嚐了再說,到時候若覺得尚能入口,為夫是要討個賞的。”

  “賞?”溫蘅淺笑,“若太難吃,是要罰的。”

  “是賞是罰,我都甘之如飴”,沈湛經曆了不久前的“和離”風波後,如今每日與妻子在一起,都像是“失而複得”,比之從前,更加珍之愛之,他輕吻了吻妻子手背,動情道,“人說妻子為丈夫洗手作羹湯,我真願為你,做一世羹湯。”

  轉眼數日過去,宮中金秋菊蟹宴之期至,碧筠原暗中得令,楚國夫人務必入宮赴宴,她還怕夫人到時候要稱病避宴,已準備好了屆時暗暗告知夫人,此乃聖意,必得遵從。

  但真到了那一日,夫人卻並沒有尋由頭避宴不入宮,而是如常梳妝更衣,與武安侯一起登上了入宮的馬車。

  今年的金秋菊蟹宴,比之往年,要盛大許多,赴宴王公重臣皆道,是今夏風調雨順,大梁各地無旱無澇、糧食豐產,聖上為此龍心大悅的緣故。

  從前菊蟹宴,不過一二時辰,宴上看看宮中教坊新排的歌舞,伴君同樂就是,但今日菊蟹宴,不僅有曼妙歌舞賞看,雜耍藝人、宮中戲班輪番登場,真可謂是精彩紛呈,聖上還特意命人牽來邊國進獻的珍禽異獸,予大家賞看,天竺狻猊、交趾馴象、白鷳白貘、文豹騶虞……不少大臣都是頭一次見到這些動物,看得是嘖嘖稱奇,妃嬪命婦們又是害怕又是好奇,一邊悄看一邊議論,笑語不斷,宴上情形,當真是熱鬧非凡。

  歡宴一直持續到晚間未散,聖上興致極好,接著賜宴,沈湛原想著菊蟹宴後回家,顯露手藝,親手給妻子煮一碗壽麵,眼看著是不行了,也是無奈,隻得將這宮宴作為妻子的壽宴,不停地給她夾舀山珍海味。

  他這廂眼中唯有妻子一人,那邊歡宴氣氛越來越寬鬆,因為聖上縱容,讓眾人不必拘束,與宴的王公朝臣們,已紛紛離座,三三兩兩敬起酒來。

  從前沈湛有意“獨善其身”,對這些敬酒應酬之事,是能避則避,如今卻不行了,相識的權貴捧杯過來,不好推辭,隻能一一飲下。

  他這般陸續飲了多杯,漸有醉意,中間聖上似乎又賜了一杯禦酒,他謝恩飲下後,更覺意識昏沉,暈暈乎乎回到原先的席桌,妻子卻已不在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