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作者:三水小草      更新:2020-07-11 11:26      字數:4785
  九一年陸辛出生,九三年他父母晚上回家的路上被人搶劫殺害了,一年後犯人被公審,他爺爺還帶著他去看過,陸辛十六歲的叔叔抱著他。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陸辛的爺爺奶奶為了養活陸辛和他叔叔,一把年紀了還開了個小飯館,陸辛小時候是他叔叔帶著他,再大一點兒,他就經常在放學後去飯館兒裏幫忙。

  他八歲那年,奶奶急病沒了,同一年,他叔叔的親生父母也找了過來,原來陸辛的叔叔其實是他堂叔。

  叔叔跟著親生父母出了國,陸辛就和自己的爺爺相依為命,他從小是野著長大的,越大了,爺爺越管不住他,爺孫兩個也能鬧得雞飛狗跳。他十四歲那年,爺爺也去世了,他想一個人再把爺爺開的小飯館撐起來,可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小叔叔回國,想帶他也出去,可陸辛也看得出來,他小叔叔在國外也是過得辛苦日子。

  “一件大衣都起毛邊兒了還穿著,小時候文縐縐的最講究了,天天壓著我吃菜,結果出去一趟回來吃啥都跟見了我奶奶似的,這是往好了過日子麽?”說起來的時候,陸辛撇了撇嘴。

  沈小甜夾了一塊帶著蒜香的牛肉片兒放在嘴裏,香得很。

  魏師傅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照顧陸辛的,他不上學,出去一野三五天,到處去人家館子裏偷師,也不是沒挨過打。

  “我那時候就不太喜歡他,一個大男人,怎麽還有點兒扭捏?後來我知道他是我媽發小兒,再想想薛阿姨對我態度很奇怪,我就猜出來了,不過那時候我早大江南北跑了。

  “不過我也不常見他,他那時候就在北京呢,兩三個月去看我一回不錯了。”

  陸辛吃了一口西芹,看著沈小甜吃牛肉吃得那麽香,他識趣地沒伸筷子。

  “拜他為師是我晃了兩年之後,覺得邊邊角角能學的都學了,就想出去找地方學,什麽八大菜係,我都想去看看,他知道了,嚇了一跳,就跟我說我想學什麽他能教,鶴來樓的總廚,那不是一般人。”

  陸辛就拜師了,一來是想學廚藝,二來是魏師傅確實待他不錯。

  “鶴來樓的老師傅叫許清淮,聽名字就知道,安徽人,徽菜和淮揚菜都能拿得出手,有一個兒子,就是許建昌,九幾年就出國了,本來是說以後這個鶴來樓就交給他大徒弟魏師傅來管,許建昌就坐等收錢,所以魏師傅就辛辛苦苦任勞任怨地給鶴來樓當了十年的總廚,認真算起來,他是在鶴來樓裏認認真真幹了三十年。

  “結果呢?零六年的時候,許建昌回來了,一開始說是回來探親,後來就留在國內不走了,我拜師之前,他就已經跟魏師傅鬧了半年,想把鶴來樓改成一個中西合璧的融合餐廳,魏師傅是個守舊的人,當然不願意,而且他那一套也確實沒什麽章法,把臭鱖魚切成小塊兒擺在大盤子裏再叫個什麽維多利亞奇妙鱖魚,這是個啥呀?許清淮自己也搖擺不定,他應該是想守著老規矩的,可老規矩未必比得上親兒子。

  “許建昌還私下聯絡了魏師傅的幾個師弟,一塊兒鼓搗了一個菜單出來,說是要跟魏師傅鬥菜,結果輸了,那是我拜師之前的事兒。

  “我拜師之後……嗯……反正那段日子過得還行,許建昌他們那一夥兒做的東西,我一吃就明白怎麽回事兒了,這後來在薛阿姨那兒大概也是我的罪證。

  “過了兩個多月,許清淮說有人舉報魏師傅貪了鶴來樓裏的錢,那天正好大年初五呢,魏師傅為了證明自己沒貪,和人一口氣盤了十年的賬,正月十五發著高燒在後廚裏戴著口罩管事,正月十六是鶴來樓開年的日子,有食客說鶴來樓的飯菜一年不如一年了,許建昌就趁機又要跟魏師傅再比一輪。

  “魏師傅不想比了,比一次,鶴來樓的人心散一次,何苦呢?再加上那時候許清淮的身體也不太好了。”

  陸辛吃了一口麵。

  這家店做的炸醬麵和北京很多其他的京味菜館一樣,麵裏加了點兒堿,跟細筷子尖兒差不多粗細,菜碼也是尋常的菠菜豆芽黃瓜和心裏美的蘿卜絲兒,肉醬裏肉丁寥落,大概跟肉價拉不開關係。

  沈小甜看著他,說:“魏師傅比了?輸了?”

  “是。”夾著麵,陸辛笑了一下,“小赫那時候才六歲被人不知道領哪兒野湖去了,薛阿姨來找魏師傅回家找孩子,許建昌激他,說輸了的人以後徹底離開鶴來樓,魏師傅紅了眼,賭了。結果許建昌拿出來的菜真的比從前高明太多。他就輸了,從此得離開鶴來樓,一環扣一環,他裏裏外外被人算計得死死的,為的就是讓他徹底離開鶴來樓。”

  “那你呢?你在這兒又發生了什麽?”

  “魏師傅輸了之後,許清淮和許建昌都開口讓我留下,他們說魏師傅被逐出師門了,我沒有。”

  說起這句話,陸辛的眼神裏帶了幾分煞氣。

  “我就說我是沒根沒著的野廚子,從今往後我都是個沒根沒著的野廚子。”

  盤子裏還剩三塊肉牛肉,沈小甜夾了兩盤放在了陸辛的麵碗裏。

  “野廚子,吃肉吧。”

  第55章 三文魚炒飯

  陸辛故意一口把兩塊肉片放在嘴裏, 吃得很香,

  “還生氣嗎?”

  “氣。”

  牛肉徹底吃完了,沈小甜挑了一筷子頭兒的麵, 又放回了碗裏。

  陸辛看了她一眼,笑著說:“怎麽了?氣得飯也不吃了?不至於啊,我都沒氣過呢。”

  “不是這樣的……你氣不氣,是你的心胸氣量,這事不對就是不對,他們夫妻兩個人的不信任, 不該牽連到你的身上……”

  一個孤零零的孩子身上。

  陸辛又笑了一下:“可世上哪有那麽多的該不該啊?要我說,如果真是該怎麽樣就怎麽樣,魏師傅就該跟薛阿姨把話說透了,可他那個性子你也看見了。薛阿姨也一樣,你也別怪她,其實我也不怪她, 我後來在揚州遇見了一個從前在鶴來樓幹過幫廚的,他跟我說薛阿姨當年也不是這麽不容人的, 她是生魏赫的時候遭了罪, 我估摸著, 就是產後抑鬱症, 隻不過十幾年前, 哪有人知道這個啊。”

  沈小甜放下筷子,喝了一口水,慢慢地說,聲音還是清澈又甘甜的, 也隱隱有著分量:

  “陸辛,在關於你的事情上, 我沒辦法去想別人到底有沒有苦衷。傷害這種事情,看的是過程,不是結果,不是你不痛,她就沒傷你,也不是你現在還跟我說說笑笑,我就要去想她是個產後抑鬱症患者。”

  “就像這個勺子。”沈小甜拿起餐桌上沒用過的金屬勺兒,“它現在的導熱性很好,我把它插在熱湯裏,它也很快就熱了,可要是我一直把它加熱,它的導熱性是下降的……你不能要求它在高溫的情況下還要維持著很好的導熱性。你也不能要求我在生氣的時候還保持同理心。”

  “我知道。”

  陸辛說著話,一隻手從桌子上麵伸過來,戳了戳沈小甜拿著勺子的那隻手。

  “來,給你降降火,火氣都傳我身上來。”

  對麵的男人半邊兒身子被玻璃窗透過來的光照著,他的手臂伸過來,影子投在了桌子上。

  沈小甜看見他修長的手指戳了戳自己的手。

  也看見桌上的影子,也在戳另一個影子。

  抬起眼睛,她能看到陸辛帶著笑的眼睛。

  把勺子放在桌上,她翻過手,去抓那根淘氣的手指頭,陸辛的手就被她壓了下來,竟然有幾分溫順。

  陸辛的另一隻手把西芹炒百合往沈小甜的麵前推,嘴裏說:“多吃點蔬菜,降火,要不,你再喝個王老吉?”

  沈小甜終於笑了,不是那種一直掛在臉上能掩蓋一切的笑,笑意在唇角也在眼角。

  陸辛被沈小甜壓在下麵的那隻手也翻了過來,他說:

  “其實這事兒對我來說真不算什麽,那幫孫子都把我當孩子呢,說到底他們要對付的是魏師傅。”

  “別看我那時候年紀不大,我還真看不上他們那些人把一個小酒樓當了寶貝勾心鬥角。就是憋氣,魏師傅真的把半輩子都填在裏麵了,結果被人這麽趕出來……他被這事兒給激得大病一場,我跟他的師徒緣分也斷了,過了一年多,我聽說他在別的飯館裏幹活兒,前幾年又去了那個機關食堂,雖說沒了鶴來樓總廚的名頭,可好歹穩當,就是他自己走不出來。

  “你看,我不一直就很好。”

  說著話,手還不老實,一開始隻是手指尖兒動兩下,還有些害羞似的,看沈小甜的手一直不動,他就用手指頭去撓沈小甜的手心。

  “別生氣了。”撓兩下,再撓兩下。

  沈小甜終於開始吃麵了,左手還放在那兒,右手拿起了筷子。

  兩個人的手,就一直這麽扣在一起。

  吃過這一頓,兩個人站在這個“北京郊區”的街頭,走是不會走的,他們兩個是為了魏師傅的病來的,那就必須等一個結果出來。

  正好,魏赫的短信又過來了,應該是發了好幾條,陸辛看了之後隻跟沈小甜說:

  “魏師傅掛了後天的號,估計很快就能出結果。”

  “哦。”沈小甜空著手,在路上慢慢地走,又說,“那我們在北京幹點兒啥呢?”

  陸辛:“爬長城?”

  沈小甜的步子都停了。

  “這個就算了吧……我對長城有陰影,大三那年清明,我們室友就要去爬長城,結果早上七點坐上大巴,下午三點都沒到,最後晚上十點多回來了,長城沒看見,人城看得清清楚楚。”

  陸辛差點笑出聲來。

  “我帶你去吃點兒好的。”沈小甜突然說,“我以前就挺喜歡那家店的。”

  於是兩個人又走了十幾分鍾,找到一個地鐵站。

  坐在地鐵上,沈小甜突然說:“其實咱們離開北京也行吧,從濟南到北京兩個多小時,跟南站到魏師傅家的時間也差不多了。”

  她又說了幾句別的,過了一會兒,就低著頭,仿佛睡了,陸辛看著她的發頂,一直看著。

  “陸辛。”沈小甜沒睡,隻是聲音很低很低,“你知道我為什麽不當老師了麽?因為我發現我,我心裏沒有足夠的愛,想當一個好老師,需要一個人心裏有很多力量,要麵對學生的好,要麵對學生的不好,還要麵對他們出於對你的好而做下的不好。

  “太累了,我堅持不下來。我不夠包容,也不夠善良,更糟糕的是,每次遇到這些事情,我就會想起我外公。

  “我小時候,沽市的學校還沒開始供暖,冬天想要過冬,一麵是學生自己拎著家裏的煤和木頭來,一麵是學校得弄到煤。

  “我五歲那年冬天,天特別冷,哪兒的煤都不夠燒,珠橋邊的樹都讓人砍了好幾棵拿回家燒了,為了搶劈下來的樹枝,還有兩家人打架。

  “學校裏也缺煤,我外公就用小推車一車一車,把他給家裏買的煤推去了學校,我在幼兒園,是能守著煤爐搓著手取暖的,有一天我幼兒園放學了,我外公一直沒接我回家,幼兒園的一個阿姨離我家近,就把我送了回去。

  “結果家裏冷冰冰的,我外公穿了一堆衣服坐在沙發上睡著了。

  “我推他,怎麽都推不醒,阿姨說他是發燒了,出門去喊人。

  “我看見他腳邊放了一個塑料袋,裏麵裝著煤,我家就剩那麽多煤了。”

  “可那時候的他,還被很多人叫……

  “真正當了一個老師,每次遇到事情,我都會去想,我能不能當個一個像他一樣的老師,可是一次又一次,我發現我根本沒辦法真正去溫暖和包容別人。”

  陸辛靜靜地坐著,看著自己的手中握成了拳頭又張開。

  他聽見沈小甜沉沉地說:

  “就在剛才,我又有了這種無力感,陸辛,我很想說點兒什麽來安慰你,可我什麽都說不出來,光是讓自己不要被憤怒衝昏腦袋,我就已經用完了自己所有的力氣。”

  “沒事兒,咳。”出聲之後才覺得自己的嗓子眼兒有些幹澀,陸辛清了清嗓子說,“我哪用你替我使勁兒啊?我自己的勁兒都用不完,分你也行。”

  “你分我?怎麽分啊?”

  沈小甜似乎笑了一下,抬起眼睛看他。

  陸辛笑了笑,用手包住了沈小甜的手。

  “你看,我在給你傳勁兒呢。”

  地鐵上,一個年輕人戴著耳機站在兩個人的旁邊,看了一眼那交握的手,他慢慢轉身朝向了另一個放下。

  渾身上下都寫滿了“不吃狗糧”。

  下午五點多,西二旗地鐵站已經開始熱鬧起來了,這個昌平和北京市內的中轉站承載了大量人上下班的往返換乘。

  他們大部分是住在昌平的北漂,穿著不怕在地鐵裏弄髒弄壞的外套,穿著運動鞋,背著書包。

  和步履匆匆的他們比,沈小甜和陸辛兩個人真的很像兩個看風景的遊客。

  又換乘了兩次,地鐵出現在地上又鑽入了地下,到酒店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六點多了。

  酒店是沈小甜在要去吃飯的地方旁邊訂的,圖的就是方便,兩個人放下行禮洗了把臉,鑽進一個小胡同走了一百多米,就看見了一個白色的燈箱牌子。

  “海大叔的炒飯?”

  “嗯,這是我和我室友他們最愛來的一家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