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作者:三水小草      更新:2020-07-11 11:26      字數:4300
  “小地方就是小地方, 看著是個五星級酒店,細節上差的也太多了,我問的咖啡豆的產地,又不是問什麽三流牌子。”

  這話他是在跟自己女兒抱怨的。

  服務生為沈小甜拉開了椅子,她笑著坐下,對服務生說說:

  “麻煩您, 我要一杯當地的綠茶。”

  然後她說:“反正什麽咖啡也不是這兒本地產的,還是綠茶比較地道。”

  單從五官上來說,沈小甜的鼻子眉目和田心相似,可見了沈柯,人們都得承認他們果然是父女,在沈小甜臉上的溫和無害, 就是從沈柯這張儒雅溫文的臉上進化出來的。

  “幾十年不來,我都不知道這地方產茶了。那我也要一杯綠茶好了。”

  沈柯看向自己的女兒:“我聽說你和薑宏遠分手了?怎麽回來北方也不去北京找爸爸呀?”

  “嗯, 他喜歡上了別人, 我就和他分手了。原來是沒打算在這兒待幾天, 也就沒想過去。”

  “什麽叫做原來沒打算待幾天?現在你又改主意了?”

  “是。”沈小甜的臉上帶著微笑, 抬手讓了一下為自己端茶來的服務生。“我打算在沽市再待一段時間。”

  沈柯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你在廣東的工作你就不要了?”

  沈小甜:“已經跟學校說好了, 我是想要直接辭職的,學校讓我再考慮一下。”

  “直接辭職?你好不容易考上的編製你就不要了?算了,你不想要就不要了,現在公立學校的老師太累了, 現在很多私立學校給老師的待遇還不錯,尤其你教的還不是主要學科……你打算是繼續呆在廣東, 還是回北京來?”

  看一眼自己的父親,沈小甜又去看茶杯裏嫋嫋升起的水汽,說:

  “我覺得我不太適合當老師,所以暫時也沒有去別的學校應聘的打算。”

  沈柯的眉頭一下子擰緊了,仿佛是心裏的火氣壓了又壓,終於壓不住了:

  “不適合當老師?你從本科讀書到現在,又當了兩年老師了,你怎麽突然就說不適合當老師了?你對自己人生的責任感呢?”

  沈小甜深吸了一口氣,說:“你不也是結婚了三年才發現自己不適合當我媽的丈夫,也不適合留在沽市的麽?”

  咖啡廳門口,一個穿著牛仔長褲的男人走了進來,直接對服務生說:“我要杯卡布奇諾。”

  接著就挑了一個靠門的位置坐下了。

  咖啡端了上來,他看了看,喝了一口放下了,過了一會兒,咂咂嘴,他又把咖啡端了起來。

  離他四米遠的地方,父女兩個人的對話還在繼續。

  沈柯一度被沈小甜的一句話給頂到說不出話來。

  他看著自己的女兒,終於忍不住笑了,是被氣笑的:

  “行啊,你行啊,沈小甜,你把你媽氣壞了你連你爸我也不放過。”

  “我沒有想故意氣您,隻是拿這個事舉例子,證明人確實是會改變主意的。”

  沈小甜對自己母親和父親的態度是完全不同的。

  “至於我和我媽的事情,其實我一直都想說,您沒必要每次我和我媽之間有了什麽矛盾,您就出來當和事佬,真的沒必要,我和我媽之間缺乏溝通的情況不會因為您的摻和就減少,我媽也不會因為你讓我對她低了頭就會高看您幾眼。”

  這話比剛剛那句更刺了沈柯的心,他看著沈小甜,表情變得極為難看。

  可沈小甜的話還在繼續:

  “其實我一直都想跟您說,我不是一件您用來討好我媽的禮物,您作為父親的責任感,在您離婚後那麽多年都沒看過我這件事上已經展現得淋漓極致。

  “說真的,我不怪您,將心比心地說,換了我,一邊是調去北京的機會,一邊是來自小城市的妻子孩子,我也會糾結猶豫。而且我小時候獲得了足夠多的愛,我也沒有因為自己沒有父親這件事受到過什麽傷害。

  “您想和我媽複合,請真正拿出一個成年追求者的態度出來,不要每次都企圖把我當成一件向她展示的獵物……”

  從氣急怒急到平靜下來,也不過是在自己女兒說幾句話的時間裏。

  沈柯盯著沈小甜,說:“你是不是早就想跟我說這些了?你早就看你這個爸爸不順眼了?嗯?沈小甜,你的工作出了問題,你被人拋棄,這是你父母的錯麽?就把你突然扭曲了的、毫無邏輯的價值觀往你父母身上套?是不是你用語言顯得我們功利又冷酷就能襯托出你現在逃回這個小破地方什麽都不要的行為很正確?”

  要說往人的心上插刀子,沈柯先生的功力更甚過田心女士,想想也對,畢竟當年帶著兩歲孩子被拋下在沽市的是田心女士。

  從結果倒推當年離婚過程之慘烈,不難看出誰是真正的狠人。

  這些事情,這些年都翻來覆去的在沈小甜的心裏滾過,她真的一點都不甜,所以現在還是能笑的。

  “我媽也說我是被拋棄的,可她想得還是不管怎樣,我得站起來,體體麵麵地往前走,有時候我就會想,人所追求的的往往是自己得不到的,所以,您當年離婚的時候,到底給我媽留了幾分的體麵?”

  桌上的茶杯被沈柯端了起來,差點就要潑到沈小甜的臉上,他大口喘著氣,茶杯裏的水傾灑到了桌麵上。

  “沈!小!甜!”

  對麵,女孩兒看著他,目光平靜。

  整張桌子上安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沈小甜喝了一口被放溫的茶,任由甘甜略苦的茶水順著喉嚨下去,她又開口了:

  “您還記得嗎,我第一次帶著薑宏遠去見您的時候,您帶我們去吃的海鮮。那天,您挺高興的,你和薑宏遠喝了幾口酒,就開始教導我了。”

  教導兩個字,沈小甜說的時候略有些重。

  “您跟我說,我得賢惠可愛一點兒,要放手讓男人去做事業,要給薑宏遠當好一個賢內助,不要總是拿生活上的小事去煩他。那時候我不懂,覺得您說的也沒錯。然後,桌上上了一盤螃蟹,你指著螃蟹跟薑宏遠說我嬌氣,之前扒了螃蟹被你吃掉了,我就氣哭了,讓我以後改了這個毛病。薑宏遠怎麽說?他說他沒覺得我嬌氣,覺得我挺獨立的。

  “那頓飯,三隻梭子蟹,你吃了一隻,薑宏遠吃了一隻,剩了一隻……我沒吃。因為我一邊害怕我扒出來的蟹肉會被你端走吃掉,來證明我的嬌氣,又害怕我扒出來的蟹肉會被薑宏遠端給你吃,來證明我的獨立。”

  沈柯看著她,沉聲說:“所以呢,你自己矯情可笑,是想說什麽?薑宏遠那個小子他巧言令色,我當時就覺得他不是什麽好東西!”

  沈小甜忽而笑了一下:“他在這件事情裏麵不重要,隻是有個道理,我直到今天才想明白,重點,根本不是我在你們的嘴裏到底是嬌氣還是獨立,重點是,我喜歡吃螃蟹。”

  她抬頭看著沈柯,自己的生父:

  “您知道我媽喜歡吃什麽嗎?”

  ……

  “那家卡布奇諾其實還挺好喝。”

  回家的路上,陸辛對沈小甜說,沈小甜告辭了自己的父親從酒店出來,陸辛也出來了,倆人打了一輛車。

  “我餓了。”

  沈小甜沒問陸辛為什麽要跟著自己來,坐在出租車後座上,她捂著自己喝了半杯茶的肚子,隻說了這麽一句話。

  陸辛歪頭看看她,說:“你想吃點兒什麽?”

  隻有細細小小的呼吸聲是對他的回答。

  沈小甜竟然在轉眼間就睡了過去,腦袋一下靠在了陸辛的肩膀上。

  陸辛以一毫米每秒的速度把肩膀擺正,又用同樣的速度轉頭,目視前方。

  司機師傅突然一個急刹車,沈小甜的腦袋往前一砸,砸在了陸辛張開的手掌裏,發出了“啪”的一聲。

  “小夥兒,你用胳膊接啊,胳膊肘,一接,不就抱著了麽?”司機師傅的語氣有點兒痛心疾首。

  陸辛推著沈小甜的腦門兒把她推回去,對著司機師傅用氣聲說:

  “謝謝您操心了啊!”

  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看見自己眼前一片詭異的藍光,她眨眨眼,抬起手,才發現是自己臉上蓋著一條藍色的毯子。

  這個毯子挺眼熟,這個沙發也挺眼熟……

  揉了一下眼睛,她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走了出來,對她說:

  “你醒了?”

  “啊?”

  重新用手捂住臉,又過了兩秒,沈小甜終於清醒了過來。

  “陸辛?”

  “你也真厲害,一聲不吭就睡過去了,下車的時候正碰上李阿姨她們,把你一通折騰進來,你也沒醒。”陸辛的語氣裏有點羨慕。

  沈小甜“哦”了一聲。

  看看頭頂的燈光,她說:“我睡了多久了?”

  “大概兩個小時吧。你醒得正好,直接能吃飯了。”

  沈小甜兩腳踩進拖鞋裏,拖著一身睡懶了的骨頭站在廚房門口,看見陸辛往外盛湯。

  “這是你們山東人倒騰出來的羅宋湯,又炒了個西藍花,再吃個米飯。”

  “嗯。”

  沈小甜點頭。

  湯端上桌的時候,她說:“這個不是西餐麽?”

  陸辛的目光瞟過沈小甜的腦門兒,說:“你想知道呀?”

  沈小甜:“想。”

  陸辛笑了一下,再不說話,兩勺湯帶著肉和西紅柿、大頭菜一塊兒倒進了飯碗裏,大口吃了起來。

  沈小甜看了他兩秒,也隻好開始吃飯了。

  第36章 羅宋湯

  沈小甜聽到了羅宋湯的故事, 是在陸辛吃完了一碗米飯之後。

  男人看著那一鍋紅紅的湯水,對她笑了一下:

  “羅宋,其實就是俄羅斯的國名兒音譯過來, 咱們看韋小寶裏麵,不是管他們叫羅刹人麽,一個意思。俄羅斯人的紅菜湯你知道吧?其實吧,更早,那就是烏克蘭人的亂燉菜,裏麵放了紅色的紅色的菜頭, 把湯熬紅了,就叫紅菜湯,我在漠河那邊還吃過他們做的紅菜湯餃子,這玩意兒正經說,隻要放了紅菜頭、紅菜葉子,它再放啥都叫紅菜湯。那就, 保爾柯察金那個時候,你知道吧, 很多人就跑來了上海, 開了西菜館子。”

  沈小甜當然看過《鋼鐵是怎麽煉成的》, 大概明白陸辛說的就是俄羅斯十月革命之後了。

  “一開始呢, 開西菜館子肯定是洋廚子麽, 金頭發、棕頭發,藍眼睛高鼻梁那種,後來上海那邊洋人越來越多了,都愛吃西菜館子, 上海本地有錢人呢,也愛吃西菜館子, 那怎麽辦呢?就有了另一波兒廚子……你聽過,闖關東吧?”

  沈小甜點點頭,東北和山東常被當兄弟,這些年東北人入關討生活也常愛來山東,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自清末開始的“闖關東”,那段時間的山東乃至整個黃河中下遊都不太平,旱澇頻發,又打著仗,從義和團到外國人都沒停過,所以人們希望能出關到東北,至少肥沃的黑土能讓他們有口飯吃,起初是不行的,可是朝廷腐朽,沙俄侵邊,不行也得行了。

  陸辛“闖關東呢,就有很多山東人跑去了海參崴,那地方你肯定也知道……就有很多的山東人在那兒學了做俄羅斯人的菜,後來這些山東人也到了上海討生活,就成了西菜館子裏的廚子。”

  “這些人多聰明啊,到他們手裏,啥菜也得走他們的規矩。紅菜湯裏麵得放什麽?牛肉,紅菜,牛肉貴,紅菜得進口,這幫山東廚子們摸摸腦袋,得了,紅菜改了西紅柿,沒有西紅柿放西紅柿醬,牛肉改了香腸不就便宜了,再說菜,你們這叫大頭菜,別的地方叫卷心菜,切了塊兒扔進去。現在生活又好了,牛肉好歹是回來了,就成了這個樣子。”

  舀湯的大湯勺在鍋裏打了個轉兒,撈上來了兩塊燉得酥爛的牛肉。

  “怎麽樣?往上一數,想成就這一碗湯,有咱們割了海參崴、有日俄大戰,有闖關東,有俄羅斯那邊兒保爾柯察金,還有大上海那兒洋人都跑過去……幾十上百年的功夫呢,都在這個湯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