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作者:青橘一枚      更新:2020-07-11 10:15      字數:4914
  “……”馮駕皺眉,艾沙說得對,他們是去逃命,不是去外出求醫,一通亡命地奔忙後,艾沙還能剩幾口氣,還真不好說了。

  馮駕不是女人,自然學不來愛憐多怨那一套,他迅速地判斷好艾沙留與走之間哪一種效益最大後,便果斷地直起了身:

  “你留在這璃紗宮不安全,我送你去望仙門外的廢殿。萬一叛軍打入了禁中,璃紗宮這種地方首當其衝會遭受攻擊,西宮那邊的廢殿,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

  艾沙無可無不可,隻淡淡地說,“馮大人有經驗,艾沙聽您的。”

  馮駕頷首,正要問她她身邊的宮女呢,便聽得艾沙用她那氣若遊絲的聲音喊了一句珮兒。

  自錦幔的背後竟然轉出來一個瘦小得幾乎跟艾沙一樣的小宮娥,她怔怔地望著馮駕身上血跡斑駁的鎧甲,似乎被他身上的這身行頭給嚇到了。

  “珮兒,包幾床被子,帶上我的匣子,我們跟馮大人走。”

  這名喚作珮兒的小宮娥忙不迭點頭,衝艾沙行禮,轉身便開始收拾衣帽珠匣。

  身側的馮駕攔住了無頭蒼蠅般的小宮娥,“帶什麽東西,你就不用操心了,珮兒拿上娘娘重要的東西即可,旁的東西,我讓我的這些兵,把這殿裏的家夥什統統都幫你搬走。”

  一邊說,馮駕一邊低下了身,伸手穿過錦被,將艾沙連人帶被子一股腦兒都給抱了起來。

  手上輕飄飄的,如果不因為艾沙還露出了頭臉著急地催那小宮娥拿匣子,馮駕還會以為自己隻抱走了一床被子。

  “快走!”說話間馮駕的人已閃至殿門,留下滿屋開始翻箱倒櫃收東西的士兵。

  珮兒傻呆呆地望著滿屋的零落顯見得還沒回過神來,還是那黃門心細如發,走了一半發現珮兒還沒動作,立馬倒回來揮起手中拂子朝向珮兒的屁股就是一下:

  “趕緊著啊!還等著貴人來抬你不成?”

  珮兒這才回神,忙不迭口裏應著,轉身自床頭摸出一隻鎏金錦盒直奔殿外,追著馮駕的方向而去。

  第一零二章 歸去

  “珮兒, 匣子拿了麽?”艾沙似乎挺寶貝那個匣子, 時刻不忘提醒那小宮娥。

  “璃婕妤放心,奴婢帶上了。”小宮娥身子似乎也不大好, 追了這幾步連嘴唇都白了。

  馮駕走得急,一來事態本就緊急,這時間就是元帝的生命。二來, 自艾沙身上的確有一股濃濃的混雜血腥氣的怪味傳出, 催得他機械性地大踏步朝前衝。

  見那小宮娥追得淒慘,馮駕便稍微放慢了腳步,也好讓這小宮娥追得舒服點。眼風掃到一旁珮兒手裏拿的東西。小小的一隻盒子,眼看著像隻妝匣子。

  “什麽東西,這麽寶貝。”馮駕隨口問道。

  “沒什麽,隻是一些朋友送的,留作紀念的東西。”艾沙垂著眼, 淡淡地說。

  朋友送的, 是馮予送的吧……

  原本被壓下的憂慮被重新激起,馮駕不說話了, 涼州城破, 他擔心馮予戰死, 他便沒法再麵對自己的兄長和大嫂了。

  艾沙卻不知曉,她見馮府瞬間變了臉色, 還當馮駕依然如從前那般忌諱她連累了馮予, 心下暗自啐罵自己不知好歹, 忙勉強扯起笑臉重又給解釋了一遍:

  “是世子嬪, 艾沙在涼州,多得世子嬪照顧,匣子裏有世子嬪送給艾沙做紀念的東西……”

  聽得此言,馮駕心裏更難受了,他記得自己也有一隻珠釵呢,是他從她頭上偷拔下來的。是不是自己以後也得拿個盒子把這支珠釵給珍藏起來,想她的時候便隻能拿出這支珠釵來摸一摸,看一看了?

  馮駕越想越煩躁,簡直心亂如麻。

  馮駕再沒說過一句話,他的沉默與滯悶,艾沙也能感受到,便不再開口,隻垂著頭任由馮駕抱著她並一大團被子,跟不知疲憊的騾馬一般在飛廊鬥拱間疾馳如風。

  很快,馮駕便奔到了西宮外,選擇了一處相當隱秘又破舊的廢殿作為此次行動的最終目的地。入目是滿眼的蒼涼,大殿頂飄蕩著襤褸的帷幔,牽動著千絲萬縷的蛛絲塵網。殿門口有冷風吹來,殘破的布幔如群魔亂舞般攪動起嗆鼻的塵埃。

  馮駕想,艾沙將在這裏度過她殘存的人生,他們至少數年內都不會再回來了,也不知待元帝再回來時,還能不能有機會回來這處廢殿,替艾沙撿拾幾塊骸骨。

  為了讓艾沙能住得舒服一點,馮駕命軍士們給艾沙收拾出來一間廂房,又給她和那身子同樣不大好的宮娥備了些吃食和水。

  馮駕估摸著,這些東西可以足夠讓他們主仆二人在這黑洞洞的廢棄之地堅持個月餘了,最後他來到那張搖搖欲墜的,開了口的柴木床邊替艾沙攢了攢繡被,就要抽身離開。

  艾沙卻喚住了他。

  身後傳來艾沙嘶啞的低語:

  “大人……我想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大人可不可以告訴艾沙,他現在還好麽?”

  心間的苦澀如巨浪陡然掀起萬丈高,馮駕快要熬不住心頭的沸騰,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馮予的好叔父還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土霸王。

  他深吸了一口氣,卻並沒有轉身。

  “艾沙放心,予兒立了功,如今他正陪侍陛下身邊快要出那南大門了,他升職了,做駕的節度使副使……”

  身後傳來艾沙欣慰的淺笑:“那甚好,我就知道,馮小將軍與大人一樣,都是鐵骨錚錚,德才兼備的馮家好兒郎……”

  馮駕紅了眼,他垂下頭。今天他第一次體會到了,無能為力的感覺。

  ……

  馮駕率領了兩萬輕騎兵護送元帝及部分妃嬪宮娥,與尚留存在元帝身邊的文臣及親眷自皇城南門一路向南。而魏從景則率領這剩下的幾萬人堅守皇城,為南逃的元帝與百官爭取寶貴的生命時間。

  柳玥君哀傷過度,一路上都懨懨的,馮駕心裏難受,卻連傷心的時間都沒有。他忙於伺候元帝逃難,安排逃命的線路,還要阻截追兵,並主動剿殺一路遇上的零落的流兵。

  除開西南邊陲,長江南向來富饒。除了嶺南節度使轄臨近南洋邊陲數州郡,李家帝王向來隻按道、州、郡,在江南地區設置中央直轄的府衙。因屬中央直接管控,江南向來少戰事,除了少部分自北而下被打散的流兵,越往南走,局勢也越安定。

  江南富庶,百姓安居樂業,若有零星叛軍落單至長江一線,反倒還會有被當地道台、知府給剿滅之虞。也正因為如此,元帝才終於有了一個可以暫時安身立足的地方。

  翻過巫山山脈,馮駕終於帶領這個龐大的逃難隊伍沿著長江一路向東行進。逃離了追兵的魔掌,開始有州郡知府、道台及各地觀察使為元帝接應。

  馮駕開始以元帝的名義對江南各地觀察使重新安排布防,阻絕北方混亂的叛軍,並加強維護南部各地的社會秩序穩定。除了例行的維護隊伍安全穩定,馮駕也終於有了一口喘息的時間。

  心底被自己強力壓製的憂慮已堆積至峰值,馮駕曾經悄悄找到了那名送信回京的涼州驛臣,並將他帶到了南逃的隊伍當中。趁著如今局勢稍安,馮駕迫不及待地尋到了這名來自涼州的驛臣。

  “潘驛使,駕想知道你離開涼州時,情況究竟是怎樣的?”

  “節帥啊……”

  潘驛臣抖抖索索地跪下了,老淚縱橫。

  “下官知道此時再提涼州已經不合時宜,可是不提,下官又過不了心裏那個坎。節帥啊……涼州,怕是再也沒有了……”

  腦袋裏麵悶悶的,馮駕想,無論潘驛臣再說什麽他應該都會這樣一直混沌下去吧,可是當他真的親耳聽到潘驛臣用他那與他年齡不相符的蒼老的聲音,描述他曾經熟悉的涼州時,馮駕依然能感受到心底一浪高過一浪的鈍痛。

  “下官離開涼州時,涼州便已經亂了,涼州城裏的契丹人造反了。於是世子爺開始絞殺涼州城裏的契丹人,後來蔓延到西番人和擺夷人……”

  潘驛臣頓了頓,似乎有些說不下去了。“副使馮小將軍與世子爺起了爭執,馮小將軍將世子爺抓了起來。可是世子爺手上有牙兵,然後牙兵們又造反了,他們衝進了節度使府衙與馮小將軍對抗……”

  馮駕的心一層一層凝成了冰,又再一層一層剝離成了碎片。他早知道李霽俠暴戾,馮予壓不住他,於是他給馮予副使的權力,結果引起他們兄弟二人內訌。

  潘驛臣直起了身,露出他那雙渾濁又通紅的眼:

  “關外的契丹人趁著內亂開始攻擊珙門關與鐵門關,馮小將軍半夜從牙兵手裏逃了出來。他來不及再管那群不講道理的牙兵與牢房裏的世子爺,留了副使唐紀唐大人在涼州後,他帶了屯衛兵去珙門關增援抵抗契丹人。可是涼州城裏的外族人已經瘋了,他們都在與漢人百姓爭搶金銀財寶,糧食布匹。牙兵們殺紅了眼,他們才不管誰是誰了,隻要是外族人,一個不留,都統統殺光……”

  潘驛臣雙目赤紅,鼻息淩亂,眼前似乎又出現了涼州那副人間地獄般的模樣,他痛心疾首:“涼州城是被我們自己人滅了的啊,節帥!”

  “節帥啊!”潘驛臣長跪於地,匍匐挪至馮駕的足尖前,緊緊拽住了他的袍角,“節帥,你為何要走?契丹人攻下了北邊的鐵門關,長驅直入拿下塔衣鎮後,攻到了涼州城下……下官奉世子爺之命帶了這封印信回京求援。”

  “下官連夜衝出東大門,穿過涼水河時,我看見西大門那邊火光燭天,城門一帶盡燃,像煮開了一鍋水……”

  馮駕麵色慘白,隻覺四肢無力。好容易讓自己立住了,他低頭看了看匍匐在地的驛臣。

  “今日,距離你帶信出城,怕是有月餘了吧……”

  “……”驛臣不說話,隻抱著馮駕的皂靴嗚嗚嗚地哭,直到後來那壓抑的哭閥竟再也抑製不住,變作了號哭。

  驛臣自知失態,搗叩在地,將自己的前額叩擊得砰砰砰聲聲作響,也止不住喉間那早已崩塌到一塌糊塗的哀鳴。

  馮駕頹然,他俯身將失態的驛臣一把扯起。驛臣滿麵風霜卻哭得像個孩子,馮駕看見潘驛臣的麵上全是亮晶晶的濁淚,蜿蜒流過他溝壑遍布的臉,混合著一路的塵土和汙垢一直流到他的下巴。

  “本官知道了,待安頓好陛下,本官自會去河西看看情況……”

  ……

  元帝自顧不暇,像涼州這樣的關外之地便隻能任由它自生自滅了。

  馮駕收到過關內道的消息,玉門早已經丟了,河西的唯一隘口已經在一個月前被契丹人占領。

  涼州已經徹底成為了一座孤島,孤懸契丹王朝的腹地。按正常人的思維來判斷,過了這一個月的烽火硝煙,涼州隻怕是已經成為了契丹王的王庭。

  可馮駕還是想要回涼州看看,不光是為了李霽俠與馮予,也是為了她。

  關內道還在朔方節度使的手中,雖然王良輝也不是一個省油的,但是馮駕想,他免費出力氣去幫朔方節度使清掃他關外的契丹人,王良輝這樣的老狐狸是一定不會拒絕這樣的好事的。

  不說把契丹人攆走,他偷偷摸摸輕騎突襲涼州,探一探他們的死活還是有操作可能的。

  馮駕說幹就幹,剛到新安江頭的衢縣,他便向元帝提出來,自己要回涼州。

  元帝很驚訝,他告訴馮駕,涼州早丟了,你現在回去,就是送死,你明白嗎?我們大唐需要你這樣優秀的將領,朕還要恢複我們李氏王朝的輝煌。待朕落足餘杭後,你得替朕北伐,掃清叛軍,先打趙綦,再打高淮昌。

  馮駕苦笑:那涼州呢?

  那裏原本就是關外,先帝運氣好才奪下來的。在前朝,原本就是契丹人的地界,丟了便丟了唄,也沒甚好可惜的。

  馮駕無語,合著在元帝眼裏,涼州就跟他後宮的一個嬪妃一樣,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也不少?

  就像對艾沙,當馮駕告訴元帝,艾沙隻能留在禁中等死的時候,元帝也是用這同樣一副表情告訴他,男子漢大丈夫當有所取有所不取。

  馮駕不再說話,他知道他是說不通元帝的,但無論如何他都要去涼州看看,哪怕抗旨違皇命,他也要回去看看!

  似乎知道了馮駕心中所想,元帝天天把馮駕揪在身邊,無時無刻不把他帶著一起。帶他一起召見地方的文官武將,還帶他一起遊覽江南的山山水水。

  馮駕等不住了,終於,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辭別了馮琿與殷氏,他說他要去找榮國夫人。

  似乎知曉了馮駕的意思,馮琿有些躑躅,他想勸馮駕放棄,可那是他自己的兒子,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沒了,他怎麽都想不過去。

  殷氏卻很幹脆,她麻溜地替馮駕包好一大包幹糧並各類幹果肉脯,打打結實塞進馮駕的手裏:

  “二弟,既然去見榮國夫人,便帶些果子糕餅去。”

  “……”馮琿無語,真要把這些送給榮國夫人,怕是要笑掉人大牙了。

  “二弟……”馮琿滿麵淒惶。

  “你知道,我就你一個親人了……”馮琿的眼裏盡是不舍。

  馮駕也熱了眼眶,一拜到底:

  “大哥大嫂,駕……盡快回家。”

  三人皆甚有默契地什麽也沒有說,馮駕帶著這一大包“糕餅”麻溜地溜出了他們所居住的官宅,大街上徹夜有官兵巡邏,見到馮駕,有認識他的千夫長還會恭恭敬敬地衝他行禮,並高呼“見過節帥”!

  馮駕也不避他們,隻大搖大擺地一路向東,他是真的要去元帝住的行宮,他也是真的要去找柳玥君。

  第一零三章 春望

  馮駕需要康王的腰牌, 不然他連餘杭的地界都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