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作者:林格啾      更新:2020-07-11 02:49      字數:4139
  因為在普羅大眾尚且為溫飽和平庸的升遷之道奔走匆忙時,身居高處,她隻需要活得光鮮亮麗,便能一路迎風開道、扶搖而上,成就無數人眼中妒羨不已的紀家四太。

  所以,阿青本該快樂的啊。

  這場婚姻,沒有利益置換,沒有勾心鬥角,沒有豪門紛爭,為什麽阿青不快樂?

  他想不明白,隻能一直努力又努力地吃著她親手布置的鴻門宴,這頓本該溫馨的晚飯。

  可不知吃了多少,不知吃了多久。

  他本就是少食的人,吃到最後,胃裏漲得發痛,幾乎每下一口,便招致來一頓翻江倒海的反胃感,那口說不清道不明的氣依舊哽在喉口,不上不下。

  喉間被熱湯灼燙的痛感仍在。

  他看著麵前無比熟悉的臉,卻隻剩一句沙啞難辨的:“……阿青,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會要走到這一步。”

  真到要說出口的時候,問的已經不是原因,隻是結果。

  卓青愣了一瞬,很快回過神來,溫聲應他:“是啊。”

  她說:“我也沒有想過。”

  離婚協議書一式兩份,說話間,她亦從文件袋裏,抽出另一份完整的文件。

  此刻垂眼掃過,分明字字句句都核對過無數遍,卻依舊有種無解的陌生感。

  沒有劍拔弩張,更沒有撕破臉的麵目全非。

  她隻是很平靜的回憶著:“我不像你那麽聰明,司予,以前的事,我已經記不太清了,但也記得,剛嫁給你那時候,我其實滿心念著的,都是能夠跟你長長久久,白頭到老。別人怎麽說不重要,可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也想把最好的給你,想努力變成一個配得上的人,事實上,我也這麽去做了。”

  【四太,Julia老師的瑜伽課是周一晚上,插花和茶藝課在周四上午,紅酒品鑒課排在周五下午,周末林太太……對,就是大宇娛樂的林太,邀請您去參加旗下的電影發布會晚宴——您忘了,之前我們有注資過電影製作的。】

  【太太,營養師看過您這一周的菜單,特意叮囑了說碳水化合物的攝入有點過高,建議您用粗糧代替之前的雜糧米飯,這樣能保證您在下周三的酒會之前,減重到42kg。】

  【您之前預約了Erik路的晚禮服高級定製,工作室那邊讓我來確認一下,下周二您有沒有時間飛到巴黎?】

  纖細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紙頁邊角。

  “最早真的很煩,我沒有想過,站姿、坐姿、敬酒和社交的時候要說的‘黑話’……林林總總的規矩有那麽多,就連倒個紅酒,說句口語,他們也能看出來誰是土包子,誰是真的千金小姐。我心裏沒底,所以過得小心翼翼,跟她們相處的時候,隻覺得自己不像是個人,有時候,像是一條搖尾巴的狗,有時候,是一隻見人就咬的兔子……偏偏還咬不死人,隻能就裝裝樣子,扮個柔弱,裝到最後,我差點連自己也騙過去了,真的以為自己是一條狗,一隻兔子,能做個乖巧又聽話的畜生,倒成了我這輩子的驕傲。”

  “……我知道你很辛苦,阿青,所以,”紀司予的嗓子像是鈍了的刀刃,沉而低啞:“所以我們往高的地方走,站得越高,別人就不會,也不敢去挑錯。我這幾年做的一切,就是為了有一天你在紀家可以做你自己,我們隻是需要時間,一點時間。”

  “是啊,”卓青笑了笑,“要往上走,堵住悠悠眾口嘛,你也好,我也好,我們之間沒有人是輕鬆的。”

  她的話中理解,仿佛讓他抓到那一瞬間的喘息之機,腦海中清晰的整理出無數句足以說服對方的後話,分成PlanABC,從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到不講緣由的苦肉計——

  可臉上勉力提起的笑還未及動人。

  下一秒,便迅速在她的後話中盡數垮塌。

  女聲平和溫柔,響在耳邊。

  “可是,不輕鬆的、活得那麽辛苦的人多得是,為什麽我們活得格外痛苦呢。”

  他膠著於那協議書上的視線倏然回轉。

  四目相對,愕然與暢達。

  “我知道你很驚訝,”她甚至笑了笑:“因為,我看起來一定過得還不錯吧,很多人都羨慕我過上有錢人的生活,吃穿用度,每一樣,哪怕是為了紀家的臉麵,都從來沒有少過我的。所以我沒法去說,我在紀家的每一天都很痛苦,說出來別人會笑,更不會理解——包括你,司予,你也不會理解。”

  “你已經過慣了紀家的生活,又把你以為好的都給了我,我甚至沒有任何理由去指責你,也應該回報你,可是回頭想想,這真的是愛嗎?”

  “……不是愛,那是什麽?”

  “是依賴吧,”卓青答得平靜,“這麽多年,你都還沒有從小時候那種無助的困境裏走出來。說到底,你想要的,隻是陪著你的小護士,理解你的小護士,不是我,”

  那個在你苦痛人生中,觸碰過你傷口,維護過你自尊的人。

  在你沒了父母,被所有人當做怪物的時候,站在你身前張開雙臂保護的人。

  太過早熟的少年,總把共沉淪當做別無選擇的愛。

  唯有被蒙在鼓裏,被美夢包圍的人,才真的以為自己是被深深喜歡著,曾無法無天,又心甘情願地付出,很多很多年。

  紀司予眼神微動:“……”

  “我從沒有拯救過你,你從來沒有走出過那段時期的自己,所以,才會那麽拚命地,想要把我留在身邊——把小護士留在身邊,”而她說得坦然,乃至殘忍:“至於誰來扮演小護士這個角色,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卓青還是卓珺,是姓白、姓宋還是姓別的什麽,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心甘情願的愛你,永遠也不離開你,對不對?”

  她明明都看透了啊。

  就像在無數個失眠的夜裏,她睜著空蕩無神的眼睛,借著依稀的月光,看著睡在身旁的枕邊人。

  哪怕在夢裏,他依舊下意識向她靠近,貼近她的頸窩,摟住她腰肢。也隻有在她身邊的時候,他才能放下一切防備,安心得像個孩子。

  這是愛嗎?

  從前她以為他愛她。

  所以向她分享一切,從不發怒,從無半點埋怨,從來遷就,從來寬容。

  宋嫂說她【幸運】,因為施以小恩,被還以大報,隻是機緣。

  她以為那是對自己不屑的諷刺,也曾怒上心頭,大斥對方不知尊卑。

  因為紀司予愛她,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啊!

  不愛,為什麽甘願冒大不韙也要娶她,不愛,為什麽哪怕吵架,依舊為她供給最好的生活,為她鋪好後路,為她撐腰?

  就連那些聞風而至、心存妒忌的鶯鶯燕燕,可以說紀四太太名不副實,說她德不配位,卻也從沒有人敢說,紀司予不夠愛她。

  她就是因為那份愛才咬牙走到今天。

  可當一切血淋淋的真相擺在麵前,卻也隻能可笑的,自己問自己:呆在這偌大紀家的卓青,究竟是一個擺設,一個紀念,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連宋嫂都看清了這一切,唯獨她還篤定地將自己蒙在鼓裏,自以為是的感天動地。

  所以啊,說來好笑,如果說真的要說誰輸。

  全盤皆輸的人,或許隻有十八歲那年,雨中踮起腳尖,曾經真摯的、懷揣著最深切的、被打動的愛意親吻心上人的阿青。

  她曾毫無保留的愛過,在最一無所有的年紀動心。

  卓青閉上眼。

  滿麵熱淚,幾乎灼痛得她口不擇言。

  可她這次至少不用掩飾,不用惺惺作態。

  哭就哭吧,鼻涕眼淚一把流,也隻哭這一次了。

  她探手,把那份離婚協議書重新攥到指間,重新遞到紀司予麵前。

  哪怕哽咽,可該說的話,在心底排練過成千上萬次的話,終於也把一切收束得體麵。

  “你給了我很多很多,我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珍惜過,所以真的很感謝你,司予,所以哪怕我知道你騙過我,我的第一反應也不是去責怪你。不怪你,真的,這些年,我得到了太多本來不該屬於我的東西,我本來應該感謝你。”

  她說:“走到這一步,錯不在你,也不在我,歸根結底,隻是我真的不適合。”

  長在泥巴地裏野蠻生長的荊棘花,瞧著光鮮,卻也孤劣,養的再好,也不會平白長出一枝玫瑰。

  就像披著卓青皮囊的聶青,把自己逼得再久,再狠,再極端,也不會成為一個合格的紀四太太。

  哪怕那條路上可登天,可以無視一切流言蜚語,可以擁有人所不能有的財富,享受無數人的俯首帖耳,畢恭畢敬。

  卓青抹了抹鼻子,笑著說:“如果你真的認為自己愛我。”

  她從文件袋裏,拿出一支筆,一並推到他麵前。

  “如果你真的覺得自己曾經愛過我,請你幫我簽個名字吧,司予。”

  無論道路通往何處,可她見過繁華,才甘願為庸人。

  多好,世俗煙火氣裏,喜怒哀樂,四時三餐,柴米油鹽醬醋茶,就此過一生。

  無聲沉默中,那筆最終還是被人攥起。

  紀家四少,從小到大,都寫得一手好字。

  “後續的財產分割和基金債務的問題,我會讓手底下的律師團隊私下處理。消息暫時不會公布。”

  “好。”

  她頓了頓,又補充:“司予,離婚以後,不要再聯係了。”

  “……”

  “我知道如果你要找,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到我,說不定出門買個菜都能碰到一排私家偵探。我沒法約束你……可是。”

  卓青微笑著,豎起三根手指。

  “如果我離開老宅以後,你再來找我一次。無論是你本人,還是你派的人,我對天發誓,但凡一次,那我一定鬱鬱終生,死於非命。”

  既然分開,就不要藕斷絲連。

  她對自己,永遠比對任何人都要心狠——

  可卻又分明看見,話音落地的瞬間。

  他眼中倏然有淚。

  =

  卓青離開老宅那天,下著大雨。

  紀司予原本說要來送她,但臨時公司有事,抽不開身,也隻能作罷。

  “太太,白小姐才剛回美國,您後腳就去看她啊?”

  “您這病也不知道好沒好透,來的凶,去的慢,突然一下好起來,我這心裏實在放不下,那藥我都給您放在小醫療箱裏,要是安檢過不了,您盡管跟我說,我再在那邊給您安排。”

  倒是宋嫂,還不知道離婚的事,隻以為她是一時興起,獨自去旅行,態度依舊殷勤得很。

  卓青笑了笑,沒戳破著恭維背後的誠惶誠恐,隻沉默著,最後站在那片土地上,環視著住了整三年的庭院。

  一草一木,一花一樹,身邊熟悉或陌生的麵孔。

  倒也不是懷念什麽,隻是人總是在真正分別的時候,才覺得相逢可貴。

  或許是因為不太習慣她的安靜,宋嫂等了一會兒,沒忍住,又問:“太太準備在美國玩幾天?”

  她答得半真半假:“一兩個禮拜吧,之後再去別的國家玩一玩,可能玩上個個把月也說不定。”

  “那這行李可不夠!”婦人眉頭一蹙,趕忙追問:“少爺呢,少爺是忙完公司的事後腳過去嗎?要是這樣,到時候一並把後續要備的給備上也一樣,不然可不行,這些衣服啊首飾和保養品,都是一件件配好的,我隻讓人準備了半個月左右的份。”

  “沒事,不急,”卓青擺擺手,“到時候再說吧,實在不行,一路買就是了。”

  紀四太太哪裏會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