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作者:林格啾      更新:2020-07-11 02:49      字數:3682
  好半會兒,還擇空起身開了個電視,調到本地的財經頻道。

  電視的音量調得適中,卓青喝粥的聲音輕得難以察覺。

  宋嫂看向她的眼神有些複雜,慈愛,心疼,也難藏些許的猜忌。

  “太太,”許久,才試探性的,又進一步的勸慰,“這人都常說,趁熱打鐵,雖說,嘖,我也知道,兩年前的事是你們心裏一道坎,但你們現在又終於住在一起,總算是邁開一步。不管少爺的心態有什麽變化,你聽宋嫂一句,就像當年少爺為了你那樣,你也得……”

  “阿嫂,您是打小看著司予長大的,應該很了解他。”

  卓青聽得煩了,直接把對方的話音斷在半路:“怎麽,連您也覺得兩年前,我是因為沒了孩子才被紀司予拋棄的?”

  家裏一向對這個話題諱莫如深,眼下女主人這樣毫不遮掩地把話擺出來,倒嚇了宋嫂一跳。

  她滿臉都寫著【可不是嗎,還能有什麽別的原因】,嘴上卻安慰:“太太,您想到哪去了,什麽拋棄,隻是工作安排,少爺太忙了,忙起來就忘事。”

  哦。

  所以把自己劃歸在【忘事】那一欄,聽起來沒有前者那麽傷人?

  卓青的臉色比她碗裏的白粥還白上一個度,感覺像是抽血過度的病人,麵皮裏都透著青色。

  宋嫂見狀,連忙適可而止,“算了算了,不說了,是我多嘴了,您吃——”

  “你當時就在醫院,就在我的病床邊上,”沒想到,向來秉持優雅到底的紀四太太,卻搶在她前頭開始翻舊賬,“難道又聾又瞎,沒有看到他寧可丟掉和卓家八億的合作項目,也要趕到醫院確認我脫離危險,沒有聽到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隻要你沒事’,他說,隻要我能看開,他什麽都會遷就我?!”

  她控製著音調,不讓外頭仆人聽到,聲音卻越來越輕慢倨傲:“你現在來教訓我了,宋嫂,你知道什麽你就來教訓我?”

  室內靜了半晌,宋嫂的臉也冷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沉下聲音,像是提醒:“而且,太太,我說過,這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事。”

  “為什麽不?如果我不說,你們這群人不是每一個都覺得我是因為那個孩子才成了棄婦?!”

  她死死捂住肚子,眼眶漚成血一般的深紅。

  “隻是一個孩子而已,我在你們眼裏的價值就是那個孩子?”

  卓青許多年都沒豎起來過的一身尖刺,在這個尋常的上午,突然就爆發了。

  她的臉上寫滿近乎令人畏怖的倔強,她覺得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些事背後、惹來他們最終分道揚鑣的根本原因,她不懂,為什麽自己占理,這些人還要試圖用紀司予拒絕的方式來說服自己,她的腦袋熱到幾乎當機爆炸,不著粉黛的臉同時漲得通紅。

  宋嫂盯著她,不說話,等她冷靜。

  她不依,便把快要冷了的生煎往她麵前推了推,“吃早餐吧,別想那麽多了,太太。”

  被拂開。

  又推。

  被拂開。

  宋嫂指尖一頓,端起盤子,把生煎倒進了垃圾桶裏。

  卓青霍然抬頭。

  眼前宋嫂那副溫柔慈愛又熱心的樣子,好像一下和趾高氣揚的顧姨重合。

  相似的嘴臉,卻隻是很平靜的對她說:“太太,雖說我第一次見您,您才到我腰這樣高,但八年前,司予第一次把您帶回老宅的時候,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您。”

  卓青冷聲答:“但我一點也不記得你們。”

  話裏冒著刺,帶著敵意和抗拒,明擺著不想回憶過去。

  不識相的宋嫂卻不管這些。

  她的話冰冷又殘酷,一字一句:“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太太,三個少爺裏,四少和他父親最像,都是認定一個人就不撒手的性格。”

  宋嫂看著她,又像是透過她看向遠處,沒個落點。

  “他的童年過得太苦,母親病逝,父親毫不猶豫,一槍便結束生命,隨之而去。再加上他生下來,背上就——總之,他從小就被當成不吉利的怪物,將軍和老太太起初都覺得他才是悲劇的源頭,就刻意把他塞到看不見的地方,眼不見為淨。哪裏想到,他就是在那地方遇見了你。

  “你運氣很好。

  施以小恩,他還你大報,失而複得,哪怕你根本不記得他有什麽可報答的,他還是拚了命把你捧在心尖上。這點,你說得對,不管什麽時候,不管是從老太太那艱難得到的信任、還是在紀家的地位……甚至是你們的孩子,在他眼裏都是‘其他’,他那時候對你好,好到讓人害怕。”

  宋嫂說:“你心裏很清楚他付出了多少,太太。”

  卓青的拳頭攥得死緊。

  她幾乎可以預言到後文,想象得出宋嫂沒大沒小的斥責,她在心頭設想了幾十種報複的方法,預備端起主人的架子。

  那口氣就凝聚在她喉嚨口,隻等著最後的觸怒。

  可最終,她聽見的是一聲平靜的歎息。

  “太太,”宋嫂說,“……踐踏別人喜歡得來的偏愛,有朝一日,總是要還的。”

  第14章

  卓青幾乎要頂到天靈蓋的滿腔怒意,被這當頭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瞬間熄得煙消雲散。

  四目相對,她在盡力平複著表情,而宋嫂垂著頭,毫不猶豫便放下姿態,恭恭敬敬道歉:“太太,是我說太多了。”

  佝僂的老腰,彎低成極盡卑微的弧度。

  卓青放下手中粥勺,問:“罵完了,沒別的要說了?”

  宋嫂並不抬頭,隻重複:“是我說太多了。”

  不是錯了,是說太多了。

  卓青怒極反笑。

  那些反駁和爭辯在喉間呼之欲出,結果,剛冒出個頗有氣勢的“你聽好”,便被一旁電視上的動靜搶了風頭。

  她側頭,循著熟悉的聲音望去,原是財經頻道每天近午時段便要播出的人物訪談節目,這天的標題懸浮在右下角,明晃晃寫著:【走近一代金融巨子的成長史】

  紀家四少,果真是城中巨星,滬上名人。

  回國沒幾天,媒體給足麵子,就差沒把攝像頭搬到家裏給他開真人秀。

  宋嫂觀察著她瞬息萬變的表情,在旁邊適時解釋:“三台台長是老太太年輕時的熟人,說是回國當天,就找上門來、抽空讓四少錄了節目,今個兒剛播出,太太得空能看看也好。”

  “……他不是一回國就來看我了?”

  “這個我倒是不知道,”宋嫂說,“事有輕重緩急嘛,畢竟都是老太太交代下來的。”

  卓青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喉間一哽,沒吭聲。

  遲疑了數秒,卻還是扭頭盯著電視屏幕,看這節目能不能真給他問出朵花來。

  宋嫂識相的稍稍調高了音量。

  電視畫麵上,一連串富有時代感的照片循序而出。

  【剛出生的紀司予在繈褓中。】

  【八歲的紀司予與紀老將軍合影。】

  【十八歲的紀司予,離校時代表全校畢業生致辭。】

  無非是記錄著紀司予從小到大的剪影與光輝事跡,不用看,卓青背都能背出四五十頁,於是一邊看一邊喝粥,看得漫不經心。

  直到鏡頭隨即轉入棚內。

  嬌小可人的女主持和她的丈夫,看著頗為和諧,正氣氛輕鬆地聊著他的人生軌跡。

  “紀先生真是從小到大,都一表人才。”

  “紀先生年紀輕輕就能達到這樣的成就,真的非常了不起。”

  “剛才VCR裏,紀先生小時候……”

  一個誇,一個從容不迫地應。

  卓青聽在耳中,喝粥的動作一頓。

  強忍著情緒,粥咽下去沒兩口,她忽而探手去拿那盒涼透了的茶餅。

  “太太,冷了,吃了對身體不好,”宋嫂攔住她,“我拿去熱熱。”

  “不用。”

  她拒絕,一邊咬著發幹的茶餅生生往下咽,一邊眼也不眨地盯著電視屏幕。

  畫麵上,紀司予仍習慣性地斜倚在沙發扶手一側,右手撐頰,長腿交疊。

  哪怕在刻意將人五官拉大的橫屏鏡頭中,那張臉依舊無可挑剔,甚至比旁邊精心打扮的女主持人還要——

  哦,說起這個叫簡桑的女主持人。

  大抵是個剛上任的新人,說起話來三句離不開套近乎,時不時便要看一眼手卡,實在有些上不了台麵。

  和紀司予站在一起,閱曆上就差了十萬八千裏,都是明擺著寫在臉上的事。

  卓青很嫌棄。

  不知道是出於觀眾對職業素養的嫌棄,還是出於女人對女人的妒忌。

  “紀先生,說起來特別巧,我也算是您的高中校友,雖然比您低了三屆,但還是該叫您一聲學長。”

  畫麵上,當然體會不到她“嫌棄”的簡桑坐得端端正正,衝著紀司予說話時,跟背稿子似的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剛才看到VCR裏您畢業致辭,真的有種相當懷念的感覺。可惜我上學的時候,您已經畢業了,隻能從校史館的展示牆上看見您的留言。”

  就這個職業水準,換了平常,八成已經被就地炒魷魚。

  好在,麵向公眾時,紀司予通常不會過分顯露紀家那種事不關己的高高在上做派。

  竟還顯得寬厚柔和,有問必答,甚至也故意給這女主持機會似的,順著話茬往下接:“我當時寫了什麽?”

  簡桑想了想,說:“您畫了一幅畫。”

  “我是個不太愛看童話的人,不過當時跟我一起去的同學都說,您畫的是《小王子》裏的插圖,小王子和他的玫瑰花。”

  話題已經偏離訪談原本設計的方向,簡桑卻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顧自地往下說。

  “當時很多人都在猜您用那副畫代指什麽,說實話,我們也八卦,這是不是您和您妻子的愛情象征?又或是夢想和現實的距離,還是……”

  紀司予及時打斷她:“並沒有那麽深的寓意。”

  “誒?”

  男人手指輕抵鼻尖,狀似深思:“《小王子》是非常優秀的作品,我母親還沒過世前,經常把它當作睡前故事念給我聽,畢業的時候,為了紀念我母親,所以才畫了那副畫吧,我猜,那時候也比較年輕,隨性一些,”他麵上神情波瀾不驚,絲毫沒有撒謊的局促,“倒是沒想到你們會有這麽多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