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作者:烏合之宴      更新:2020-07-11 02:44      字數:5515
  夏侯召端著酒杯的手一頓,複又仰頭將一口烈酒灌下,喉結滾動,眼眸,眼神裏多了幾分放肆和不屑,甚至是譏諷,格外清晰的啟唇“與你何幹?”

  他瞧不上成帝的小人做派,甚至妄想控製他,什麽都想插上一腳來幹預他,他喜歡誰與這個老頭子有什麽關係?他就愛寵著木宛童,拿命寵著!

  成帝麵色沉沉,有些訕訕。太子伯瑜上下打量了成帝的麵色動作,暫且靜觀其變,明顯他的好父皇沒有到達怒氣的頂峰。

  二皇子仲瑾氣不過,拍案而起,指著夏侯召的鼻子罵道“放肆!不過一小小侯爺,竟敢與父皇這般說話!你可曾將皇家放在眼裏?有娘生沒爹教的東西!也不看看你是誰!”

  成帝一聽,當即怒不可遏,在他心裏,他早已認定夏侯召是他兒子,說夏侯召有娘生沒爹教,跟指著鼻子罵他有什麽區別,抬手就將酒樽裏的酒潑到了二皇子臉上。

  “你才放肆,朕都沒說話,輪不到你插嘴!沒規矩的東西!朕看你母妃才是沒把你教好!”

  成帝聽了二皇子的話,心裏免不得又開始對夏侯召升起了憐惜,夏侯召一生下來就沒了親娘,他這個父皇又沒能照看,吃了太多的苦,怨不得性子暴戾。夏侯召對他出言不遜一事就此被他下意識翻篇。

  眾臣包括皇子們都是一愣,實在摸不清成帝的心思,這明擺著就是寵愛至極啊!但那些防備與謠言散播也都是陛下做的。

  這難不成是傳說中的又愛又恨?還是隻是出於忌憚,迫不得已責罰了二皇子?

  混跡朝堂幾十年,搞不懂不清楚的就別跟著瞎摻和,這門保命絕學他們早已爛熟於心,於是一個個都跟縮頭烏龜一般整齊劃一的低著頭。

  酒水順著二皇子的頭頂上澆下來,打濕了他的頭發與臉,又滴到他的衣襟上,洇出一大片暗色,他心存怨懟,卻不敢發泄出來,隻是趕忙的跪在地上,極為恭敬的請罪“父皇息怒!”

  成帝冷哼一聲,不提方才夏侯召出言不敬之事,隻是對著二皇子仲瑾道“今日宴會你便回去不要出來了!”

  宴會依舊恢複一片歌舞升平,方才鬧劇的痕跡被撫平的一幹二淨,像是從未發生過一般,絲竹管弦的靡靡之音依舊回響在正陽殿裏。大臣們的恭維之聲不絕於耳。

  太子伯瑜心中有了計較,宴席之中帶著幾分拉攏的同夏侯召敬酒,即便夏侯召並未理會,他也不曾絲毫有羞惱之意。

  他父皇,當朝的皇帝被夏侯召如此對待了都未曾生氣,他一個太子受點兒冷眼也不值一提。何況無論他父皇對夏侯召是什麽感情,夏侯召這個助力實在過於強大,若是拉攏了夏侯召,便可高枕無憂。

  宴會進行到一半,才到重頭戲。

  成帝揚手,示意歌舞都停下,殿外進來一名手持拂塵的方士,舉目清高,身形高瘦一派仙風道骨模樣,倒是有幾分得道高人的架勢。身後跟著兩名小童,皆是道家裝束,頭上束著蓮花冠。

  左邊那名手中托著一個盤子,上頭用紅布罩著,右邊那名手捧一白玉盅,上頭蓋著蓋,瞧不見裏頭裝了些什麽。

  三人上到殿前,給成帝行禮,成帝的眼神肉眼可見變得火熱起來,下意識起身,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那罩了紅布的盤子,待到回神,方才大笑道“眾愛卿!這便是朕與道長嘔心瀝血煉製的丹藥!今日請諸位愛卿起來,便是與朕一同見證這丹藥!”

  下頭一人忙不迭的起身,捧出一副阿諛的態度“陛下福祚綿長,如今得了這丹藥,想必是上天的安排,要讓陛下壽與天齊,好讓我南齊千秋萬代啊!”

  其餘人不由得暗恨,神色懊惱,暗恨自己反應不夠快,讓他搶了先,不由得一個接一個的恭維。

  “陛下乃是天子,豈有不壽與天齊之理?”

  “我南齊有陛下為主,實在是國之大幸!”

  “……”

  眾人皆是高聲齊呼萬萬歲,夏侯召端坐高台,朝下看去,一個個錦衣華服的大臣,或是腦滿腸肥,或是精瘦見骨,都是一樣的認真諂媚著,他們的吃穿用度皆取自民脂民膏,卻隻會阿諛奉承。

  若國之重臣皆是諂媚阿諛的小人,這個國家不會長久,這個朝代或如白蟻啃食堤壩一樣緩緩瓦解,抑或是如雪崩一樣驟然哄落,然後被掩埋進史冊裏,任由後人去解說。

  但是,這些又與他有什麽幹係,他都不將自己的命當做命,又豈會在乎黎民百姓與這個國家的生死興衰。

  成帝在眾人的注視之下,按照繁瑣的步驟吃下了這枚赤紅的丹藥。他揭開小童手中玉盅的那一刻,濃烈的血腥味隨著風飄散。

  方士一甩拂塵,神色麻木,淡然的解釋“此乃是方出生嬰兒的頭顱血,隻有湊齊九九八十一個嬰兒的頭顱血,此丹才能發揮作用。”

  座下的大臣有一陣輕微的騷亂,九九八十一個嬰兒頭顱的血?那不是八十一個孩子的性命凝成的?但眼看著成帝欣喜若狂的用玉蠱裏的血服下丹藥,卻還是昧著良心道。

  “這些孩子真是極大的福氣!能為陛下入藥,為南齊昌盛出一份力,實在是他們的榮幸!”

  一片歌功頌德之聲又此起彼伏,夏侯召冷眼看著這些人,他以往自己已經足夠冷血無情,沒想到這些整日裏喊著仁義道德,大義凜然的朝臣才是真正的禽獸不如。

  但他的情緒依舊沒有什麽起伏,更不要說一絲一毫的痛恨和惋惜了,你不能要求一個天生缺少憐憫之心的人有這樣的感情,實在是太過於苛求了。

  木宛童的腹痛較比第一天快要昏厥過去已經好多了,隻是腰背依舊有些酸疼,長久窩在床上更是不行。

  夏侯召回來時候,天色已經不早,木宛童正臨窗寫著什麽,他湊過去看,字寫得極好

  “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

  借問何為者,人稱是內臣。

  朱紱皆大夫,紫綬或將軍。

  誇赴軍中宴,走馬去如雲。

  尊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

  果擘洞庭橘,膾切天池鱗。

  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

  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夏侯召皺了皺眉,有些不大懂得,他僅有的那些隻是都是軍師教的,軍師用兵書給他啟蒙,教他排兵布陣,卻從未教他詩詞歌賦,這些花裏胡哨的字單個拎出來他認得,若是拚湊在一起,他再理解隻能理解個大概了,就像木宛童如今臨摹的這首詩。

  “寫這個做什麽?”他問道。

  木宛童用濕帕子擦了手,去給他細細的解釋“這首詩講得是災荒年間,朱門依舊煊赫,而災區窮人卻易子而食的事。不過是我有感而發,想起當今氏族大夫驕奢無度,而窮苦百姓卻在吃糠咽菜,賣兒鬻女才能謀得一條生路,隨手便臨摹了。”

  “童童是在憐惜那些窮苦百姓?若是的話,我大可開倉放糧。”夏侯召想著她高興便好。

  木宛童搖頭“外祖還在鄴城的時候,總是歎息世無明主,百姓漂泊流離,不得安穩,而朝中卻還是一片刻意營造出來的盛世太平,歌功頌德之聲不絕於耳。

  開倉放糧不過隻能解一時之憂,難平長久之患,百姓能一時填飽肚子,卻不能一輩子倚靠你救濟,何況你又有多少錢財糧食能供應?終究不是長久明智之舉。你可曾聽過一句話:升米恩,鬥米仇。

  若有一日你因無糧可放,不再開倉放糧,你反倒會成為百姓眼中的罪人。”

  “那當如何?”他繼續問,隻要木宛童想,他就去做。

  木宛童沉吟半晌,方才幽幽道“若是改朝換代,為百姓開辟一番新的天地,能讓他們安居樂業,自給自足,這才算從根兒上解決了問題。

  隻是這法子過於偏激和危險,稍有不慎,不但滿盤皆輸,還會將天下都拖入戰局,北越、西晉、東秦都對著南齊這塊土地虎視眈眈,牽一發而動全身,想要扭轉局勢不可謂不難,現在四國勉強維持著微妙的平衡,但是南齊沒有太多的國力可供消耗揮霍了,戰事是遲早的,不過早晚。”

  “早晚流血漂櫓,橫屍遍野……”她補上一句,聲音低低的不知說給誰聽,竟有些荒涼和感傷。

  夏侯召將她橫抱起來,木宛童一驚,慌亂中摟住他的脖子“你做什麽?”

  “地上太涼,你在地上站著的時間夠久了,太醫囑咐不能受涼。”夏侯召義正言辭的解釋,複又湊近她的耳邊低低道“早晚都會有辦法的,你想要的,我都能給你。”

  木宛童抱緊了夏侯召的脖頸,心中各種滋味都有。夏侯召依舊沒有憐憫之情,也沒有什麽家國大義,很可惜自己一直沒能教會他,但是他願意為了自己,去做他原本不會做,不想做的事情。

  木左珩在鄴城周邊遊學的時候,見識到了原本未曾見過的世界,他這才懂得人生百態,風霜雨雪,世上有窮人有富人,有善人有惡人,而且他們都不會在腦門上明晃晃的寫著善惡是非。

  他將自己的見聞都記錄下來,寫成了信寄給木宛童。木宛童從信中的確看出木左珩大有長進,不隻是原本那個嬌生慣養,不知人間煙火的小少爺了,她不禁開始思索。

  老祖宗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這話所言非虛,或許她以往要求左珩單單做好學究上的積累是遠遠不夠的。

  年節的熱鬧將會持續到整個正月結束,道路上通紅的炮竹會被掃走,門前掛著的鮮紅的燈籠也會被取下,人們換下來年節時候笑意盈盈的一張臉,用五味陳雜去對抗未來的長遠苦難折磨。

  但好在才大年初七,該走親戚的依舊走親戚,小孩子們依舊挨家挨戶的要糖吃,或是收了壓歲錢攢起來。

  離正月十五又更近一步了,街上開始逐漸出現煮湯圓的攤子,熱騰騰的冒著白霧,花燈也賣得更好了。

  無論這個世道多麽艱難,人們對於過節的熱情是絲毫不會打折扣的,恨不得傾盡一年的全部氣力去過好正月裏的節。

  龔映雪挨個院子裏送了自己做的平安符,保佑新的一年平安順遂,不說值錢與否,單是這份心意和耗費的時間精力就值得人感歎。

  木宛童雖然因龔氏的原因不怎麽喜歡龔映雪,但也免不得對她改觀。聰明機靈又有眼力,關鍵是肯下心思,這樣的人倒是不多見了。

  龔映雪再來求見木宛童,木宛童倒是閑的發慌,願意同她多說說話,便放了她進來。

  兜兜轉轉的,龔映雪竟將話題轉到了一個故事上,給木宛童講了故劍情深。

  許平君於劉病已落魄之時下嫁,劉病已稱帝後不忘舊妻,可霍氏一族專政,他無法直言立許平君為後。便下詔找尋一把隨身多年的佩劍,大臣通曉皇帝心思。一把舊劍尚且不忘,何況舊人,便紛紛上奏立許平君為後,隻可惜許平君沒過幾年便被霍氏毒害身亡了。

  龔映雪以感歎的口吻道“可即便再是相愛相守,也難逃有心人的算計和安排,世事大多如此,若是能提早通曉,有所防備便好了。想那霍成君,許是也僅僅是按照家中祖母、母親安排,也非她本心……”

  木宛童直覺龔映雪話中有話,再問龔映雪也不肯多說,隻是說天色不早,起身告辭。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支持,訂閱評論發紅包呦~大家中秋放假快樂!

  第四十一章

  木宛童略微沉吟, 心底隱約有了幾分猜測, 故劍情深?講得是夫妻情深, 不過中間又為何插了霍成君?她不信龔映雪隻是單純的給她講個故事, 其中必有些意味深長的東西。

  她命人去打探龔映雪到底是為什麽而投奔龔氏的, 得到的消息卻是為了攀一門更高的親事,所以散盡家財籠絡龔氏。

  所以,龔映雪是將夏侯召比作劉病已, 將她比作許平君,而龔映雪自己則是霍成君?龔氏與龐氏有意將龔映雪許給夏侯召?

  怨不得龔映雪要說霍成君或許也是迫於家中長輩的安排不得已為之。這已經是給木宛童敲響了警鍾, 讓木宛童早做準備,若是有一日當真出事,也讓她不要怪罪, 自己也是抵抗不過龔氏與龐氏的安排。

  隻是龔映雪卻不夠了解夏侯召,他那個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無論如何也不會受任何人擺布。而她也不是許平君。

  她對於夏侯召的感情極為複雜,憐憫心疼裏有一些陌生的情愫,比不上夏侯召對她的感情來得赤誠熱烈。

  正月十五那日熱鬧極了, 白日裏舞獅雜耍的隊伍從城東轉到城西,夜裏各色的燈籠被依次串在麻繩上, 吊在半高不高的空中, 遠處看去,點點金光翻湧成浪,輝煌又壯麗,震撼人心。

  銀色的煙花次第在天空炸開, 城門處有人全副武裝,手持柳木勺用燒的滾燙的鐵水打鐵樹金花。

  紅色的鐵水撞擊在冰涼的城牆上,發出撕拉一聲慘烈的尖叫,鐵水四散濺開,灑出一陣金雨,足足有幾丈高,密集燦烈,遠比煙花震撼許多。

  方副將的妻子兒女都在樊門關,未曾隨他前來鄴城,這種闔家團圓的日子,他一個人總歸是形單影隻,孤獨非常。

  他換了一身新衣,進了平城侯府來尋夏侯召,大嘴咧開笑,搓了搓粗糙的手掌,有些諂媚的架勢。

  “將軍,今兒可是元宵節,這古往今來,元宵佳節,無不是一大盛事,家家戶戶團聚一堂,上上下下齊聚安康……”

  方副將說話還是和以前一樣,方一張口,就頭也不回的奔著說書人的方向一去不複返 ,抑揚頓挫,輾轉起伏,感情充沛到了極致。

  夏侯召揉了揉額頭,他能把方副將留在身邊這麽久,當真是個不小的奇跡。當初是嫌身邊清冷,方副將這個人,話多,又有意思,關鍵打戰不要命,這才留在身邊的。

  眼下他日子有意思了,就越來越覺得方副將聒噪了,像夏天外頭不眠不休的知了一樣磨人。

  “你若有話就直接說,別在那兒和我繞圈子,不然就滾出去!”夏侯召指了指不遠處的雕花門,又揚了揚下巴。

  方副將搓了搓手“將軍,您說往常還在樊門關的時候,每次元宵節都是兄弟們一起喝酒,您也不跟著一起,眼下來了鄴城,四目無親的,想著請您出去喝個酒,看個燈……”

  夏侯召微微沉吟,右手撐著書案托了腮,斜眼去看方副將“你說,每次鄴城元宵節,百姓都會去做什麽?”

  方副將一聽,不大的眼睛一亮,來了興致,一拍大腿“將軍您問我這就找對人了!”

  方副將從一旁搬了把太師椅過來,坐在夏侯召對麵,興致勃勃的開講,夏侯召踢了方副將一腳“你離我遠點兒,唾沫星子噴我一臉!”

  方副將笑意不減,應了一聲,乖巧的搬著椅子向後退了三步,征求夏侯召的意見“將軍您看看這個距離行不行?”

  “行。”夏侯召撐著腦袋微微點頭。

  “將軍我跟您講啊!元宵節元宵節,這過節肯定就是要吃元宵的是不是!黑芝麻白芝麻,花生玫瑰山楂的應有盡有!”方副將性質昂揚,甚至抹了把嘴。

  “還有就得賞花燈啊!猜燈謎!外頭那些燈籠掛的可不是擺設!要是猜對了還有獎勵嘞!當然,咱們就別去了,人家文縐縐的才子佳人往那兒一站還行,咱們這大老粗,還不夠丟人現眼的!又猜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