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作者:妙一      更新:2020-07-11 01:31      字數:4797
  苗苗睡夢中囈語了好幾聲。

  周牧禹這時候眼角瞬間濕潤了,所有的心緒、別離傷感,仿佛開春的山野化凍,統統從他的胸口裏爆發出來。

  他閉著眼睫毛,將自己的臉,拿在女兒臉上不停地挨著蹭著。

  男兒有淚不輕彈,此時此刻,卻是想抱著女兒,抱著妻子好好慟哭。

  原來,什麽都是假的,在這一刻裏,竟突然徹悟起來。他以前非常在意的很多東西,如麵子,虛榮,自尊,皇圖霸業,帝王之夢……都成了如幻泡影。是的,他這一去,必然是抱著九死一生的認知和準備,可能會戰死在疆場上,馬革裹屍——祁國的軍隊兵馬如此強悍,而燕國突然又背信棄義,這以卵擊石的開局,仿佛注定是吃敗戰的下場……他可能和她自己的妻子、和女兒,真的隻有這最後一晚上了!

  這最後一晚上短暫倉促的相聚時光,仿佛卻把自己從小到大一生所經曆的記憶都翻騰了遍。如果時光可以重來倒流,那個時候,他定會好好珍惜眼前的女人,“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何至於成天那樣的作死作活?

  周牧禹把女兒最後交給一嬤嬤去照看,吩咐道,“將小郡主抱回房裏去睡吧!”

  嬤嬤趕緊福身來接,抱著小郡主就紅著眼圈兒離開。這離別在即,夫妻有很多話要說,有很多傷感要傾訴,連嬤嬤都覺得實在心傷。

  周牧禹其實一直在等那個字,就是顧崢以前主動熱情去追求他時,給她說的那個字——

  然而,等來等去,她還是沒有說。

  那天晚上,離別前的最後一夜,夫妻兩本來好好打算做幾場,把彼此雙方的身體都嵌入自己的骨頭縫隙裏——他埋著頭,墨發拂在她的大腿,他的舌,像飲幽穀裏的一線天泉。顧崢手緊拽著被子哭泣搖頭,兩個人最後,竟都抱在一起哭了。

  上將擁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軍行。

  次日,男人一副鐵衣鎧甲,騎坐在一匹高大的棗紅色戰馬,到底是領著浩浩蕩蕩軍隊兵團離開了汴京城。

  臨走前,他摟抱緊著她,目光帶著熱切與懇求,雖未分明要求直說,卻流露出一種希冀渴盼。

  顧崢好幾次張嘴欲言,卻隻是手顫顫地,從袖中摸摸索索,像個行將就木的八十老人,“這個平安符,是我親自去普恩寺求來的……而這個荷包,也是我親手,一針一線繡的;你把這個平安符放在荷包裏,你好生揣在身上,時刻都要記得帶著,怎麽都不能丟棄……”

  然後,她淚珠兒紛湧滾落,親自又去給男人腰間把福袋顫巍巍係上。

  周牧禹用披風大氅將女人死死裹入懷中,“嬌嬌,我每天都會給你寫信報平安的……”

  “如果信到了,就表示我在,是平平安安的……”

  “若是信一個月都沒有到,那麽……”

  顧崢喉嚨一哽。“你別說了!周牧禹,算我求你,別說了!”

  “你怎麽會死?又怎麽會死!不會的!”

  “你去了那個地方,就應該什麽不管,不要顧及我,眼睛裏沒有妻子,沒有女兒,沒有父母;你是個皇子殿下,你還可能是將來掌握主宰整個天下的帝國君主;你的眼睛裏,應該隻有老百姓,隻有戰場、隻有你的手下和那些敵軍!”

  “你想想我爹他是怎麽死的?你要幫我報仇,周牧禹,算我求你了!請你為我爹報仇!”

  ……

  家國天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顧崢閉著眼,眼淚再次滾滿落一臉。

  “晉王殿下!晉王殿下!咱們該啟程了!畫角都已吹響了很久很久!”

  “晉王殿下,您還是快請——”

  “好了!本王知道了!”

  一個將士急急匆匆來催促,周牧禹也閉眼,深籲一口氣,終於,一狠心,掉頭,將一小兵手裏遞來的馬鞭子接過,利利落落,翻身上馬。

  四邊伐鼓雪海湧。汴京城西門五鳳樓上,鍾響陣陣,畫角遼遠。

  顧崢站在那城樓上眼睛定定遙望著,直到暮色蒼茫,四合已昏,通衢闃巷再無一個人馬。道路上,唯有積雪掃得幹幹淨淨。而她的臉,也被吹得凍得又僵又硬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文差不多快接近尾聲了,感謝小天使們的一支持陪伴,不離不棄。當初開文的時候並沒有詳細大綱,一切都是天馬行空,隨心所欲,寫到哪裏是哪裏,所以最後接近收尾的時候,反而不知該怎麽寫了!

  寫著寫著,免不了開始懷疑,到底該如何定位這小說呢?因為心情隨著人物在變了。忽然覺得,一對男女真心相愛,就別做死做活了,把握當下,我們的人生充滿了未知數,什麽都可能發生,青春歲月更經不起折騰,所以,便安排了這樣一個結局。

  這本文很多地方作者不滿意,我覺得一是大綱沒有仔細認真去做;二是人設不夠豐滿出彩。如果現在重新讓作者寫一篇破鏡重圓,肯定不是這樣的!

  第85章 虧心之事

  周牧禹希望在臨行分別前,他妻子顧崢還能給他說出那一個字,然而,顧崢到底什麽沒說。

  如今,河北那一邊,到底什麽境況誰也不得而知,沒有任何消息,也沒有書信抵達帝京,朝廷無戰報可收,畢竟,時間剛剛才過月餘。周牧禹那支朝廷軍隊估計連安營紮寨都還沒呢。顧崢成夜噩夢,白日便恍恍惚惚。現在,她和婆婆周氏住一個地方,父親走了,如今,自己的丈夫也去了戰場,偌大的一個王府,縱有諸多婆子丫鬟伺候陪伴、鬧磕解悶,到底感覺一種從未有過的空曠和寂寥。

  這讓顧崢反而日日回想起曾經在那小小的四合院,人聲笑語,熱熱鬧鬧,那時,周牧禹搬過來了,父親也還健在。

  顧崢想著想著,就開始伸手揩眼角的濕潤。

  那個字,也就是周牧禹所希望她說的那個字,到底是什麽,她何嚐不情願說,隻是,就是說不出口。

  “娘!娘!”

  有時候夜裏,常常被噩夢嚇得驚醒。不是周牧禹渾身血汙地站在她床邊來與她道別托夢,就是人已經死在炮火戰亂、刀光劍影中。周氏和婆婆既一起住了,婆媳也同睡一張大床,相互陪伴,相互祈禱。

  周氏道:“夢都是假的!別害怕!我兒子他不會有事的!他定不會舍得丟下你們母女,若真那樣,我死都會到底下去找他算賬!”

  顧崢抱著婆婆周氏,頓時嗚嗚咽咽啜泣起來。“我不想他死!我要他活著回來!”

  周氏遂滿麵悲傷地歎著氣,又輕輕拍顧崢的肩。“若早知如此,我們就不該來這汴京城了!我也不要他去認什麽皇帝父親!”

  “就那樣平平順順,呆在小地方好好生活多好!我依舊賣我的糕,而他呢,依舊去做他的小老百姓!”

  “不,應該是,找個地方隱居藏起來,那個地方,有美麗的桃花源,有田地可以耕種,沒有戰爭,也沒有這帝京城裏的勾心鬥角,你和他男耕女織,我呢,就在家帶帶孫兒,不是也挺好的嗎?”

  顧崢搖頭道:“可這樣的日子,他是不會心甘情願的!”

  周氏歎:“是啊!他又怎麽會甘心呢!可是,現在這樣,丟下咱們娘兒三,他就喜歡了嗎?”說著說著,也哭了。

  顧崢連忙也伸袖去擦她的眼淚。

  男人走了,顧崢成日裏提心吊膽,噩夢不斷,可她又覺得不能老這樣下去,總要找點兒事打發日子,轉移什麽。她把琴拿出,教女兒苗苗彈琴。又或者,命人拿出宣紙排筆,教苗苗畫畫。抑或,又找找其他的事派遣。

  ※

  表妹徐茜梅的夫婿程文斌已經早已離開王府,回去池州。

  聽徐茜梅口頭陳述,以及,盯著她的幾個心腹小宮女來報,徐茜梅應該是和程文斌大晚上吵了一架。那是距離周牧禹離開京都的前幾日,那會子,沒有人顧得了她,所有的心緒都沉浸在一種離愁別緒中——徐茜梅和程文斌半夜三更大吵一番後,第二日就離開王府,不見任何蹤影。宮女是這樣回說,應該是天不亮就走的,也不想和任何人道別,是怕王府有人阻攔吧?顧崢點頭,倒也沒多在意,她想,這程文斌是個要骨氣尊嚴的,到底有些男子漢傲氣,不想寄人籬下,遂和妻子發生大爭執。

  她也就沒再多過問。

  宮女又稟報:不過,這程公子離開後,徐家表小姐成天就恍惚,神思不定,極易驚嚇,很是奇怪著呢……

  當然,那時的顧崢同樣沒上心。

  丈夫離開了京城,她去城樓上送他,兩人依依不舍,還有心思去想徐茜梅的事?

  終於,直到這天,顧崢從一個很老舊的小木箱拿出一樣東西,那是一封信,紙張封皮泛黃,上麵淚痕斑斑,暈跡模糊,是她曾經所滴落流在上麵的眼淚——

  “吾妻見字如唔:俗語說,糟糠之妻不可拋,時下為夫雖為皇帝指認為皇室子孫,然,遵道秉義之事不可忘,為夫會竭力準奏陛下,給糟糠妻一個名分,請千萬個放心……”

  她把信緊拽於手裏,又緊貼於胸前,而事實是,自從與這位“皇子殿下”複婚後,男人縱然對她千般好,萬般體貼,各種柔情蜜意,也“改頭換麵”了,她卻始終無法消弭掉來自於心靈深處的那抹抗拒與懼怕?……是這封信的緣故嗎?誰說又不是呢?

  每每男人對她特別溫情的時候,她拒絕去感動和心跳,尤其常在關鍵、差點淪陷的一刹那,總是要把這信翻騰出來,拿在腦子無時無刻警醒自己……

  是啊,是這封信的緣故!

  顧崢豁然間明白什麽,她蹬蹬瞪,起身就向繡樓暖閣的樓梯口跑去。

  .

  “嬌嬌,我每天都會給你寫信報平安……”

  “如果信到了,就表示我在,是平平安安的……”

  “若是信一個月都沒有收到,那麽……”

  她的眼淚開始情不自禁滾起來,一邊跑,一邊潸然而下如雨滾落。

  凜冽的臘月寒風,吹搖著庭院中一株株臘梅樹,和著細雪沫子,凋零的小小臘梅花在半空中紛飛翻卷,飄出世上最最冷冽的香。

  ※※※

  徐茜梅和顧崢一樣,這幾日也在整晚的噩夢中嚇醒度過。

  她夢見她夫婿程文斌渾身鮮血,來到她床榻邊向她討要說法。他伸出手,要挖她的心肝五髒,問她的那些心肝脾肺腎究竟是用什麽做的。

  徐茜梅嚇得捂著腦袋耳朵縮在被窩裏哭泣求饒不停。“你不要找我,程文斌,求求你了不要再來找我,我不是有心要你死的,我真不是有意的……”

  她也確實恍恍惚惚,如顧崢派去盯她的小宮女所回報,成日間魂不守舍,像被鬼附了身,見了什麽都容易驚怕顫抖。

  “表姑娘。”

  才嚇得剛睜開眼又醒來,躲在被窩裏哭,這日晚上,黃亮的蠟燭仍在燭台上輕滴著淚,顧崢所派的那小宮女笑吟吟地,一聽見廂房裏動靜,便趕忙走進來給她倒茶遞水伺候壓驚。“您到底是在害怕什麽呢?我主子說,平日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表姑娘您素日心腸那麽好,那麽活潑善良,自然是不會有鬼來找您的,那麽,您在嚇什麽呢?是做了噩夢了,還是做了什麽不幹淨的事?比如,您的良心上不幹淨,手腳不幹淨——”

  “啐!你胡說八道亂扯些什麽?!”徐茜梅大怒:“我不過最近時常做噩夢罷了,什麽叫做手腳不幹淨?!良心上不幹淨了?!誰讓你來問我這話,又是誰讓你這麽說的,你主子,嗯?”

  那小宮女邊歎氣,邊扶她起來,假裝好心好意地,又給她遞水喝:“您瞧您,我主子可說不出這樣的話來,隻是奴婢多嘴,白問一句罷了,您究竟在慌什麽?氣成這樣?說來聽聽看,奴婢未準還能給表姑娘您解解悶呀!”

  徐茜梅閉眼深籲一口氣,躺倒在床,像具活死人。小宮女給她蓋理著被子。

  她吩咐道:“你出去吧,我想靜一會兒,你不要來打擾我,我也不需你替我解悶兒……”

  小宮女抿嘴兒笑眯眯福身:“是。”便替她慢慢放下床紗帳子,出得門去。

  徐茜梅背皮一股麻一股,一股涼一股,顫顫抖抖一瑟,又像烏龜似縮在被窩裏麵,像是要把自己憋死都不敢再伸出頭來。

  第二天清晨,顧崢來探望她,笑意可親地,一撩裙子紗帛,坐在她床榻邊,很關切地摸摸她額頭問:“表妹?梅兒?你最近是不是生病了?姐姐我來看你了!要不要給你找個大夫來瞧瞧?”

  徐茜梅嚇得又是一抖,拽緊著被角:“啊!鬼啊!程文斌,你不要來找我!不要來找我!”

  第86章 拋屍井底

  程文斌其實已經早死了。

  顧崢緩緩伸手,她又去摸表妹徐茜梅額發,徐茜梅越發身子抽搐顫抖得厲害,縮著頭,仿佛要把自己一輩子裹在被褥。

  “你別過來,程文斌,別過來,算我求你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你不要找我!你走開!……”

  她真的確實已經在喪失心魂神智、快要被嚇瘋嚇傻的邊緣。

  顧崢淡淡地挑了挑嘴角,高傲抬起下巴,良久,方站起身:“你也該鬧夠了!別這麽瘋下去,你把人給看仔細清楚,我不是你那死鬼相公,我是你表姐!”

  徐茜梅還在抖,身子顫顫。

  “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