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
作者:
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3761
一刹那間,鋪天蓋地的狂喜湧上心頭,仿佛一生的苦痛都在此刻得到最溫柔的安撫,刀剉切膚的痛苦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羅雲瑾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生怕不小心戳破眼前的美夢。
隨即他反應過來,這不是夢。
也不是他心底那一點卑微的綺念成真。
羅雲瑾徹底清醒過來,渾身傷口抽痛,疼得他幾乎背過氣去,忍不住低聲咳嗽。
金蘭聽見咳嗽聲,抬起頭,神情猶豫,叫起小滿後也不敢靠近床邊,小心翼翼的,仿佛在害怕什麽。
羅雲瑾閉了閉眼睛,嗓音暗啞:“圓圓,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金蘭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低頭看著自己的睡鞋,這睡鞋是宮女給她做的,鞋尖微微翹起,繡了一對展翅的彩鳳,燭火下金銀繡線和鑲嵌的寶石熠熠生光。
“羅統領沒有嚇著我……”她輕聲說,頓了一會兒,接著道,“我已經和羅統領說得很清楚了……羅統領還是喚我殿下吧。”
她隻是覺得既然一切都過去了,不應該再和羅雲瑾有什麽瓜葛。
羅雲瑾渾身一震,抬起臉,看著金蘭,不知道在想什麽。
沉默了許久後,他忽然伸手攥住金蘭的手腕。
金蘭瞪大眸子,輕輕掙了掙。
羅雲瑾緊緊地捏著她,眸光熾熱,自嘲地道:“有什麽好怕的?殿下,我是個閹人,做不了什麽。”
殿下兩個字一字一字喊出,齒關叩響,又冷又硬。
金蘭愣了一下,眉頭緊蹙,歎口氣,“羅統領何必說這樣的話。”
他性子倨傲,不該這麽自輕自賤。
羅雲瑾抓著金蘭,麵色緊繃,眸中隱隱升起一絲清冷的寒芒,淒愴、憤恨、痛苦、不甘、仇怨一一閃過。
“如果那天在西苑見到你的時候,直接帶走你就好了……”他嘴角翹起,笑得冰冷淒惶,“圓圓,我不該猶豫……我應該帶走你……”
她什麽都不知道,假如他偷偷帶走她,朱瑄一輩子都不會發現。他可以告訴她他們的過去,他會好好保護她,不讓她受一點委屈,她想要什麽,他都能捧到她跟前,討她歡心。
然後呢,讓青春年少的她陪伴在他這個身體殘缺的人身邊?
他永遠給不了她夫妻間的歡愉。
結果還是一樣的。
縱使心有不甘,縱使滿腔怨憤,縱使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放開她的手,站在廊柱之後,看著她鳳冠霞帔,和一身華貴禮服的朱瑄並肩走進張燈結彩的東宮內殿。
她怕他也好,厭惡他也罷,有什麽關係?
他早就知道結局,可他還是會因為她的疏離和恐懼而失控。
少年落魄時遇見最好的她,當時不曾在意,誰知道最後會一生刻骨銘心?
他認了。
羅雲瑾神情忽悲忽喜,怔忪良久,低笑了幾聲,仿佛夢醒一般,鬆開了手。
金蘭趕緊收回手,輕輕揉了揉手腕,暗暗鬆口氣,她差點就準備出聲叫掃墨進來了。
羅雲瑾靠回床欄上,望著頭頂承塵,輕聲道:“圓圓,我口幹。”
他忽然發瘋,忽然正常,簡直像是在故意耍弄自己,金蘭很想對他翻一個白眼,忍了忍,拿起茶盅,站起身,又倒了一盅參湯,放在床沿邊。
還沒放下,羅雲瑾的手伸了過來,從她手裏拿走茶盅。
金蘭離他遠遠的,坐回圓凳上,提醒羅雲瑾:“天快亮了,羅統領想讓我給五哥帶什麽話?”
羅雲瑾握著茶盅,沒有回答,道:“圓圓,以前你也這麽照顧過我。”
金蘭怔住。
朱瑄不喜歡提以前的事情,隻告訴了她一個大概,她追著他問東問西的時候,他顧左右而言其他。她不想惹他傷心,而且覺得問了也沒什麽意義,所以平時從不提起那幾年。
對她來說,那些還未發生。
對朱瑄和羅雲瑾來說,一切都成了過去。
金蘭和朱瑄同進同出,朝夕相對,但從來沒和羅雲瑾相處過,有時候她也不知道該怎麽麵對羅雲瑾。
畢竟她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她心如亂麻,看著搖曳的燭火:“羅統領,都過去了。”
雨聲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下來,風聲呼呼,瓦楞上的積水落下來,滴滴答答,捶打在畫簾上。
“是啊,都過去了。”
羅雲瑾喃喃了一句,低頭喝了口參湯,合上茶盅,閉上眼睛。
片刻後,眼簾抬起,鳳眸中精光閃爍,氣勢沉凝。
他收起恍惚之色,緩緩地道:“皇太子想必已經猜到了幾分,殿下可以告訴他,保定府追殺我的人隸屬三大營,是京營精銳。”
三大營包括五軍營、三千營和神機營,此前三大營由武官一人總理三大營營政,後來嘉平帝增設內官巡營,三大營漸漸歸於宦官掌控。
羅雲瑾如今就身兼十二團營,掌兵權。
金蘭臉色微變,她已經聽掃墨詳詳細細說了保定府和真定府的事,能聽懂羅雲瑾在說什麽。
能調動京營精銳的人隻有嘉平帝本人和嘉平帝身邊的近侍,羅雲瑾不可能自己派人追殺自己,那麽派人阻止他追查薛家舊案的人隻可能是嘉平帝?
害得羅雲瑾家破人亡、流落到如今境地的人,是當今聖上?
“你……”金蘭想到一種可能,臉上血色褪盡。
羅雲瑾九死一生逃出保定府,沒有向朱瑄的人求救,而是莫名其妙出現在娘娘廟,而且還混進了禁衛軍裏,被陸瑛追殺……
他不會是想刺殺嘉平帝吧?
他果真是刺客?
第147章 治嗓子
先帝時,三大營損失殆盡,朝廷從各營中選取精銳編練成十團營,護衛京師,以備調用。
後來十團營增設為十二團營,一度廢置,又重新複置。
幾經罷置後,如今十二團營由羅雲瑾一人統領,監以禦史提督,各營分設都督,分十二團操練,各團營又分五軍﹑三千﹑神機三營,營政全歸於羅雲瑾。
而當年三大營中留下的老弱則總稱為京營。精銳大半戰死,剩下的青壯被調取走,京營戰鬥力遠不如前,不過仍舊被稱為“三大營”。這些年朝官不斷上疏建議恢複三大營舊製,嘉平帝曾經讓群臣廷議此事,最後不了了之。
三大營現今由嘉平帝的近侍內官兼任監軍。
追殺羅雲瑾的精騎居然隸屬三大營……
金蘭雖然隻是個深宮婦人,不懂朝政,也覺得脊背生涼。
仿佛能看透她在想什麽,羅雲瑾嘴角翹了一下:“你以為我僥幸沒死,所以想刺殺皇帝報仇?”
金蘭不說話。
難怪羅雲瑾要掃墨和小滿都出去,這事確實不能讓其他人知道,一旦事情泄露,東宮很可能牽扯進刺殺嘉平帝的風波中去,那就麻煩了。
羅雲瑾看著她,目光落在她微微發顫的手上,神情緩和下來,收起嘲諷之色,溫和地道:“你不用害怕,我沒有刺殺皇帝。”
金蘭不知道該不該信任羅雲瑾,沉吟片刻,試圖理清思緒。
半晌後,她問:“那羅統領怎麽會出現在娘娘廟?”
羅雲瑾看她許久,驀地輕笑。
他忽然覺得這樣和金蘭說話很好玩,他們還沒有私底下相處過。
他說她曾經這樣照顧她,不是在騙她,她確實曾經整晚整晚地守著他。
那時候正月還沒過完,她怕他又想不開尋死,夜裏睡覺的時候總要驚醒好幾次,小心翼翼地摸到他床邊,探探他的鼻息,看他好好地睡在床上,舒口氣,躺回去接著睡。不一會兒又從夢中驚醒,抓了件袍子披在肩上,趿拉著睡鞋摸到他床上。
羅雲瑾睡得淺,聽到窸窸窣窣聲,睜開眼睛,就看到黑暗中一雙白皙的手撥開床帳,接著探進一個腦袋,她披頭散發,目光炯炯地盯著他,看他是不是還活著。
她一夜折騰好幾次,他煩不勝煩,下一次她再摸過來的時候,一把攥住她的手:“離我遠點。”
她嚇了一跳,揉了揉手腕,笑著轉身回去睡。
第二天晚上照舊。
直到羅雲瑾升任少監以後,她才徹底放下心,不再半夜偷偷摸摸扒拉他的床帳。
燭火焰心閃爍了兩下,火光越來越黯淡。
金蘭望著羅雲瑾,等著他的回答,神情戒備。
羅雲瑾收斂心事,和她解釋:“娘娘廟在涿州,涿州和保定府不遠,我是從保定府逃到涿州的。”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混進禁衛軍,才能躲過三大營精銳的追殺。
金蘭將信將疑,問:“追殺你的人是陸瑛?”
羅雲瑾搖搖頭:“陸瑛隻是奉命行事,他不知道我的身份,追殺我的人是錢興的屬下。”
“錢興?”金蘭皺眉。
錢興前不久重獲聖寵,繼續擔任司禮監掌印太監,重新回到嘉平帝身邊服侍,宮中人都以為那是因為他舉薦張芝有功。
現在看來,事情沒那麽簡單。
羅雲瑾道:“那晚我看到一個熟人,所以才能認出那些精騎隸屬三大營,三大營的提督內官是錢興的義子,我懷疑他認出我了。我不能讓他活著給錢興報信,否則他會從我這裏下手,查到東宮,借機攻訐東宮,所以送出朱瑄的人後,我詐死讓他們放鬆警惕,找了個機會,殺了錢興的義子。”
司禮監想給東宮扣一個圖謀不軌的罪名,易如反掌。朱瑄和羅雲瑾確實在查薛家的舊案,如果錢興懷疑到朱瑄身上,真的找到證據,一番運作,完全可以讓嘉平帝誤以為朱瑄在動別的心思。
帝王敏感多疑,朱瑄可以和嘉平帝疏遠,可以得百官擁戴,唯獨不能觸犯嘉平帝的忌諱。
那晚烈火熊熊燃燒,羅雲瑾認出提督之後,明白自己必須立刻殺了錢興的義子,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無數把長矛刺入他的肩背,他倒地詐死,等到提督靠近,刀起刀落,一刀斬了提督的腦袋。
“我殺了他們的提督,他們一直在追殺我,我逃到涿州,混進禁衛軍……錢興很可能懷疑我的身份,想要活捉我。”
他說得輕描淡寫,金蘭卻能想象得出當時的驚心動魄。
原來羅雲瑾可以逃出精騎的埋伏。
他怕牽連朱瑄,送出老四報信,詐死殺了錢興的義子,然後一路逃到涿州,混進禁衛躲避精騎追殺。
錢興死了一個義子,想要活捉他,將計就計,向嘉平帝稟告說禁衛軍裏混進了刺客,從他們抵達娘娘廟的那天,陸瑛開始奉命追捕他,山上山下全部戒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