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5118
  原來他安排的是楚戲是唱湖廣方言的雜伎他沒有逼迫羅雲瑾當教坊司領舞他聽她提起小時候騎牛的趣事,就叫人扮牧童放牛哄她高興她質問朱瑄的時候,朱瑄已經神誌模糊,他一遍遍問她是不是心疼羅雲瑾,根本沒聽清她問了什麽,所以他沒有否認。

  他要是想殺羅雲瑾,早就殺了,他從來沒有折辱過羅雲瑾,即使他知道羅雲瑾對她的感情。

  她也誤會朱瑄了。

  五哥不會用這種下作的手段來警告她。

  金蘭雙手微顫。

  掃墨跪在地坪上,掙紮了半晌,輕聲道“殿下請恕小的僭越敢問您和千歲爺吵嘴,是不是為了羅統領的事”

  金蘭不語。

  掃墨抬起眼簾,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鼓起勇氣接著道“您誤會千歲爺了千歲爺不會害羅統領宮裏的人都知道,千歲爺救過羅統領的命。當年羅統領還在文書房的時候被其他內官排擠,羅統領性情高傲,得罪了提督太監,太監向萬歲進讒言,把他打發去西北督戰,那時戰況緊急,守將不戰而逃,消息傳回開平衛,衛所的人覺得為時已晚,不打算派兵去救,當時太子力排眾議請求發兵,萬歲才下旨派出救兵”

  他說完,神色掙紮,似乎在做一個很艱難的決定,猶豫片刻後,他還是下定了決心。

  “還有一件事,千歲爺要小的爛在肚子裏可小的覺得有必要告訴殿下,即使千歲爺醒來怪罪小的,小的也得說出來千歲爺大婚前問藥王廟的大和尚,他的壽數還有幾年”

  金蘭心口一跳。

  掃墨低著頭“大和尚說千歲爺天生不足,幼年又吃了那麽多苦,這種事說不準千歲爺笑了,沒有多問。回宮的路上,千歲爺吩咐小的,千歲爺說如果將來有個萬一叫小的立刻帶著您離開東宮把您送到羅統領身邊去”

  朱瑄的原話是“若是孤死得痛快,倒也罷了如果孤病勢沉重,東宮必然失勢,立刻送太子妃走,不要耽擱。”

  掃墨聲音低沉“千歲爺說,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您被人欺負可是如果他病糊塗了,一定舍不得送你走,那時候他自顧不暇,怎麽保護您呢您身陷東宮,無人護持,是生是死都是別人說了算。所以千歲爺叮囑小的,要小的見機行事,隻要形勢不對,小的必須送您離開。”

  “殿下,千歲爺絕不會害羅統領他怕自己護不了你太久。”

  掃墨笑了笑“千歲爺和您大婚的那晚就病倒了,小的當時可是提心吊膽了一整夜不知道該不該準備送您離開還好千歲爺第二天就醒了”

  燭光猛地一晃,劈啪一聲,光線變得暗沉。

  金蘭閉上了眼睛。

  第63章 威脅

  這晚東宮上上下下誰都沒能睡個好覺。

  第二天早上,金蘭醒來的時候聽見槅扇外麵傳來風吹的沙沙輕響,帳幔輕攏,珠簾高卷,地坪上流淌著淺青色天光。

  她坐起身,問宮人“夜裏起大風了”

  宮人笑著道“沒呢外麵落雨了,從三更開始落的,雨勢越來越大,裏頭也能聽見聲響。”

  難怪昨晚睡覺的時候總能聽見淅淅瀝瀝的聲音,她還以為是起了大風,吹得窗屜子嗚嗚響。

  小滿進屋服侍金蘭梳洗,望著鏡中她略顯憔悴的容顏,欲言又止。

  金蘭低頭挑選玉簪花,問“太子醒了”

  小滿點點頭“醒了千歲爺問起殿下。”

  金蘭拈起一朵玉簪花,這麽大的雨,鮮花一定是從暖房送過來的,花苞又大又飽滿,香氣濃鬱,她把花苞戴在鬢邊,對著鏡子比了比。

  小滿識趣地閉上了嘴。

  朱瑄作息嚴格,即使昨晚酒醉又暈厥,依然在寅時準時蘇醒。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被子裏摸金蘭的手,想和往常一樣捉住她親幾下,結果隻摸到冰涼的被窩。

  他愣了一瞬,呆呆地躺在拔步床上,幾乎以為這一段時日的耳鬢廝磨隻是自己的又一場夢。

  這幾年他經常做夢,夢見圓圓回來了,他和她拜堂成親,同榻共眠,朝夕不離,長相廝守夢裏他們攜手共度一生,直到白頭。

  夢中有多快樂,醒來時就有多寂寥。

  有一次他夢見自己終於等到了圓圓,圓圓依舊年輕貌美,杏臉桃腮,未語先笑,眸子又亮又清透,他伸手去拉她,目光落到自己手背上,發現自己的手蒼老粗糙,長滿了斑,枯瘦的骨節上一層滿是褶皺的皮他從夢中驚醒,盯著自己的手背看了很久。

  大和尚不止一次暗示過他的壽數不長,他能等到幾時呢他等了六年。

  終於等到她了。

  可是他讓圓圓生氣了。

  朱瑄坐在床頭,衣襟鬆散,披頭散發,翻開錦被,找到金蘭平時枕的涼枕抱在懷裏,聞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都是真的,這一次不是他的夢,圓圓是他的妻子,她每晚在他的臂彎裏入睡,縮在被窩裏和他說悄悄話,熱了就嫌棄地推開他,冷了就往他的被窩裏鑽,抱著他的胳膊不撒手,生氣了會輕輕咬他的手指,高興了就踮起腳親他,每天早上為他梳頭,站在他背後,幫他戴上網巾。

  朱瑄揉了揉眉心,宿醉後胃裏一抽一抽的疼,有些犯惡心。

  他記得昨天宴席上吃了很多酒,後來去廣寒殿遇到陸瑛和羅雲瑾,他看到羅雲瑾就心煩,看到陸瑛之後更加暴躁,從陸瑛那天來東宮找他討要圓圓的時候他就不高興了,回到東宮,木香說圓圓為了羅雲瑾愁眉不展他對圓圓發脾氣,瓷碗摔碎在他腳下,圓圓走了她還會回來嗎

  朱瑄好像又變成六年前的小朱瑄了。他瘦小青澀,沒有能力自保,更沒有能力去保護圓圓,每天目送圓圓離開幽室,怕她一去不回,又希望有人能帶她離開,讓她不至於跟著他受苦。他刻苦讀書,他費盡心思籌謀,他隱忍堅毅,現在的他可以保護她、縱容她,可麵對她的時候,他心底還是隱隱無措。

  圓圓一直在包容他,他心思深沉,陰柔古怪,她從來沒有在意過這些,即使他不能解釋清楚,她也默默地接受了,她那麽好他難以忍受她的冷漠。

  朱瑄坐了一會兒,掀開帳幔,光腳下地“太子妃呢”

  他嗓子嘶啞,腳步虛浮,走了沒兩步就覺得頭暈目眩。

  屏風外麵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杜岩驚慌失措地衝進內室“千歲爺,您醒了”

  朱瑄扶著落地衣架站穩,臉色發白,視線定定地落在珠簾外麵。

  杜岩知道他想找什麽,上前攙住他“千歲爺,太子妃殿下在偏殿,小的剛剛過去瞧了一眼,殿下這會兒剛睡下,您醒了,小的這就去告訴太子妃殿下”

  朱瑄搖頭“她累了一天,讓她睡吧,別去打攪她。”

  杜岩應是,扶著朱瑄回到床榻上躺下,幫他蓋好被子,絮絮叨叨地道“千歲爺,您也睡會兒吧,天色還早著呢,今天又不用上課,您正好休息一天,您這些天早出晚歸的,也累壞了。您可得好好保重身子,天氣轉涼了,要是激了舊病,又得咳嗽”

  朱瑄望著帳頂,目光發直。

  杜岩歎口氣,擠出幾絲笑意“千歲爺是不是在想太子妃殿下您別擔心,殿下善解人意,脾氣最好了,您隻要好好給殿下賠禮道歉,殿下一定會消氣的。”

  是啊,她善解人意,脾氣最好了朱瑄疲憊地閉上眼睛,她太聰明了,他根本瞞不住她,這次她真的動了怒,如果他不解釋清楚,她不會原諒他的。他抱住金蘭的枕頭,沉沉睡去。

  等朱瑄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帳幔掛在鎏金銅絲勾上,帳頂下一排滿鑄鏤空串枝花紋的金薰球,香煙嫋嫋逸出。

  他翻身坐起,杜岩侍候他洗漱。不一會兒膳房送來早膳,內官特意吩咐過,膳房知道他宿醉,做了幾樣開胃的清淡小菜,風幹醬瓜,梅花脯,銀絲細菜,涼拌雞絲,他沒有胃口,隻吃了半碗粥。飯後洗墨送上剛剛煎好的藥,他接過一口飲盡,找了本書,坐在窗下看。

  看了半刻鍾,他抬頭問杜岩“太子妃起身了沒有”

  杜岩搖搖頭。

  朱瑄繼續低頭看書,這回卻怎麽也看不下去,腦子裏亂糟糟的,一閉上眼睛就是昨晚捏著她手腕時她隱含怒氣的冰冷眼神。他變嬌氣了,尤其在她麵前,被她冷冷地看一眼,他渾身難受,心底翻湧著很多陰鬱不堪的想法。

  又等了半個時辰,偏殿那邊終於傳出響動,宮人捧著熱水巾帕等物進進出出,伺候她梳洗。

  杜岩趴在門邊聽裏麵的動靜,轉身回了書房,笑道“殿下起身了”

  朱瑄立刻站了起來,走到偏殿門外。

  宮人捧著一隻剔紅牡丹紋漆盤經過,漆盤裏堆滿了各色鮮花。她屋裏的擺設喜歡用金玉器件,每天早上宮人掛起帷帳,日光照進內室,一屋子金光閃爍,寶氣浮動,不過她裝扮的時候不愛嵌寶金頭麵,嫌太笨重,喜歡簪鮮花做成的花圍,好看雅致,還有股幽香。

  朱瑄站在過道裏,一身的寒氣,冷風直直吹在身上,他隻穿了一件家常的淺色直身,風吹衣袍翻飛,更襯得人瘦削清臒。

  簪花送進去,不一會兒膳房進去擺膳,她胃口也不好,幾樣小菜和鱔絲麵原樣送了出來,隻喝了一盅玫瑰酒釀粥。

  朱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杜岩、洗墨、掃墨幾人綴在他身後,勸他去暖和的廊廡裏坐著等,他嫌他們聒噪,擺擺手把人趕走了。偏殿裏伺候的宮人出出進進,看到他堵在門外過道裏,個個都嚇了一跳,腳步邁得飛快。

  她一直沒有出來,也沒有打發人過來勸他,這麽多人看到他在外麵等,她肯定早就知道了。她還在生氣。

  朱瑄臉色蒼白。

  半晌後,兩名宮人走了出來,打起簾子,通向內室的帷帳被一雙雙素手次第掀起,搖晃的珠簾裏傳出走動聲,宮人的裙琚掃過金磚地麵,伴隨著窸窸窣窣的人聲細語,金蘭頭梳倭墮髻,珍珠發帶,鬢邊玉簪花,一身石榴嬌羽紗麵細絹裏鶴氅,在宮人的簇擁中慢慢走了出來。

  朱瑄想也不想,加快腳步迎上去。

  金蘭淡淡地掃他一眼,神情冷淡,收回視線,轉身,目不斜視地走進回廊。

  宮人們麵麵相覷,提步跟在她身後。

  朱瑄心底冰涼,手撐著欄杆,在宮人的驚呼聲中一躍而下翻出過道,幾步跳下長廊,快步穿過庭院,走到台階前,等著金蘭下來。

  金蘭臉上的表情繃不住了,“你瘋了這麽大的雨”

  朱瑄置若罔聞,一身輕薄直身,站在瓢潑大雨中,抬起頭,麵色慘白,直直地望著她。

  殿前殿內、廊裏廊外的宮人齊齊倒抽一口冷氣,驚叫聲四起。

  金蘭頭疼欲裂,簡直要被朱瑄氣死了。她推開身邊的宮人,飛快跑過長廊,踢掉腳上的木屐,噔噔噔噔衝下台階,跑到朱瑄身前,解開身上的鶴氅,踮起腳籠住他的腦袋。

  大雨傾盆而下,簷前掛起了厚厚的雨簾,芭蕉叢被雨水敲得抬不起頭,滿院子叮叮當當雨滴敲打瓦片的脆響,濺起的細碎雨滴織出如煙似雲的霧,灰蒙蒙一片。

  朱瑄身上早已經被雨水澆得透濕,直身緊貼在皮膚上,現出瘦削的輪廓,水珠從發間淌出來,滴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他滿臉都是雨水,雙眸濕漉漉的,低頭看著金蘭,發白的雙唇輕輕顫抖。

  “你別走”雨水兜頭澆下,他冷得直抖,想拉她的手,又怕她厭煩,“別丟下我一個人”

  轟隆一聲,驚雷炸響。

  豆大的雨滴砸在眼皮上,金蘭眼眶發熱,像被人剜了一刀,心口疼得厲害。

  “我不走”雨水和淚水混雜在一起,她忍著沒有哭出聲,拉住朱瑄的手,撲進他懷中,“我真的不走。”

  朱瑄煞白的臉上浮起一絲孩子氣的笑意,緊緊抱住金蘭。

  大雨如注,一道青色閃電撕裂長空,張牙舞爪,宛若巨龍,雷鳴聲響徹雲霄,大地震顫。

  金蘭拉著朱瑄走回長廊,杜岩他們飛跑著過來,一疊聲催促宮人趕緊去燒火盆、熬薑湯、請太醫,七手八腳,亂成一團。

  混堂司送來熱水,內官抬進淨房,金蘭推著朱瑄走到浴桶前,三兩下剝下他身上的衣裳,把他按進熱水裏,水汽蒸騰,他蒼白的臉浸在濕漉漉的熱氣中,唇色恢複了些。

  她身上也濕透了,玉簪花被雨水打落,發鬢斜貼在鬢邊,欲墜未墜,細綾的褂子緊貼肌膚,若隱若現。朱瑄伸手拉她,捧住她的臉,在迷蒙的蒸汽中激烈地吻她,感覺到她小臉冰涼,將她也拉進了浴桶,撲通一聲,水花四濺。他的胳膊牢牢地按著她,替她脫下濕冷的衣裳。

  金蘭渾身發軟,手抵在朱瑄胸前,他低頭看她,目光沉鬱,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可怕。

  “別著涼了”他輕聲說,然後抱住了她。

  杜岩行色匆匆,捧著幹淨衣物走進內殿,掀開帳幔,忽然發現裏麵的聲音好像不對勁。幾個抬水的宮人站在低垂的簾子外,個個紅透了臉,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張目結舌地站在那裏。他皺眉走近,先聽到一陣嘩啦啦的水聲,水聲中夾雜著貓叫似的婉轉壓抑的低吟,不一會兒,水聲停了下來,傳來皇太子沙啞的勸哄、安慰聲,然後水聲又響了起來。

  宮人麵麵相覷。

  杜岩眼珠一轉,眼神示意宮人退出去,自己走在最後,守在帳幔前。

  金蘭出了一身的汗,半歪在鬢邊的烏黑發髻早就散開了,披了滿肩,渾身濕透,杜岩低著頭進屋換熱水的時候,她躺在朱瑄懷裏,狠狠擰了他一下,以為他鬧夠了,沒想到他走出紗帳,又抱起她送進浴桶裏沐浴完之後,她腰酸膝軟,昏昏欲睡,他一件一件幫她穿衣,時不時低頭親她。

  迷迷糊糊間被抱回寢殿,頭挨到平時枕的枕頭,她立刻醒了,掙紮著坐起來“我要回偏殿”

  朱瑄的動作一頓,繼而手上用力,緊緊按住她,聲音暗啞“你說了不走的。”

  他沙啞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渾身戰栗,然後氣笑了“我是答應了不走,不過我暫時不想回來睡”

  她掀開錦被,腳踩到腳踏上,軟綿綿的,忍著酸痛站起身,推開朱瑄,大踏步出了寢殿,輕輕地唉喲一聲,扶住自己的腰他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招數,她現在渾身骨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