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367
  他掉頭回了乾清宮。

  東宮。

  朱瑄在燭火輝映中教金蘭寫字。

  她握筆的姿勢不對,他站在她身後,握著她的手,掰開她的手指,教她怎麽握筆,怎麽發力。教了一會兒,鬆開手,摟著她的腰,下巴擱在她肩膀上,讓她自己寫。

  金蘭晃了晃肩膀“你別挨著我,你挨著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麽下筆了”

  他整個人罩在她背後,下巴還往她肩膀上一擱,她渾身緊繃,怎麽寫字呀朱瑄輕笑,挪開了些。

  書案上淩亂堆放了一大堆字帖,是杜岩搜羅來的。

  朱瑄隨手拿起來看,問“你最喜歡誰的字”

  金蘭一邊凝神寫字,一邊答“沈度,他的字漂亮。”

  朱瑄道“他的字豐潤淳和,雍容端正,成祖時他常伴聖駕左右,奉命修撰孝慈皇後傳,那時候的詔誥製敕、禦製詩文碑刻幾乎都出自他手,婉麗飄逸,勁秀瀟灑,成祖說他是我朝王羲之,他的小楷寫得最好。”

  金蘭懸腕提筆,寫了個月字,低頭端詳,說“也有人說沈度的字太古板拘謹,沒有意趣。”

  沈度的字備受皇室推崇,一時之間天下士人紛紛苦練沈字,台閣體成了官用文字,科舉考試時考生都以沈字書寫文章,這一點備受文人詬病,他們認為台閣體扼殺了書法。

  朱瑄笑了笑,“古板的不是沈度的字,爭相效仿他的人多了,沈字遍布天下,如今天下士人都習沈字,不知變通,自然就古板了。”

  金蘭點頭,捧起紙給朱瑄看,“你看我這個月字寫得怎麽樣”

  朱瑄頓了一下,道“進步很大。”

  金蘭笑著白他一眼“想批評我就直說。”

  兩人說著話,杜岩從外邊走進書房,道“乾清宮的張公公來了。”

  張公公是嘉平帝身邊的老人,內書堂出身,雖是太監,但並不和錢興等人為伍,向來以儒臣弟子自居,經常幫文官說話。

  朱瑄拍了拍金蘭,“我出去見他。”

  片刻後,內官們簇擁著朱瑄回來,朱瑄麵色如常,無悲無喜的樣子,內官們卻滿麵笑容,歡天喜地。

  杜岩笑眯眯地和金蘭說“殿下,徐甫升官了萬歲爺爺剛剛讓司禮監擬的旨,兼文淵閣大學士,參預機務”

  參預機務,這就是說徐甫進入文臣的權力中樞內閣,成為次輔之一了。

  徐甫是當年的廷試一甲第二名,性格沉穩,舉止老成,先授翰林院編修,後來拜禮部右侍郎,繼而轉至吏部。他剛毅正直,忠厚和平,不滿嘉平帝荒廢朝政,屢次上疏勸諫,嘉平帝嫌他多事,不予重用。

  如果隻是一個普通的官員升遷,東宮內官不會這麽高興徐甫還有另外一個身份,他是朱瑄的老師之一。嘉平帝給朱瑄挑的老師幾乎都是為人正直但官途不順的老臣,個個垂垂老矣,不久就要致仕,唯有徐甫還算年輕,今年六十歲。

  官員升遷,乾清宮特意派人知會東宮,升官的人是東宮講讀官其中的意義,不言自明。

  先是重開早讀,現在嘉平帝又提拔朱瑄的老師,讓他的老師進入內閣難怪東宮內官這麽高興。

  金蘭抬頭去看朱瑄。

  朱瑄依舊和平時一樣,神色清冷,舉止如常,走到書案前,提起筆,在紙上寫字。

  金蘭站在一邊幫他磨墨,看他寫的是什麽。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這是道德經裏的句子。

  朱瑄放下筆。

  他的戰場從來不在前朝,也不在後宮,他的敵人不是鄭貴妃,也不是趙王從始至終,他的生死榮辱,都在嘉平帝的一念之間。

  他的父親多疑敏感,耽於享樂,任性驕縱,但他的父親又受過良好的儲君教育,道德理念根深蒂固,父親在個人私欲和為君者的責任之間搖擺不定,利用他這個兒子將文官玩弄於股掌之間,又反被文官架空,他惱怒於文官的堅韌,知道自己和文官的矛盾不可調和,幹脆提拔宦官,直接和文官決裂。

  這是為君者的大忌。

  嘉平帝不在乎,他不想修複和文官的關係,他破罐子破摔,隻求眼前太平。

  朱瑄深知嘉平帝心底的矛盾,他在嘉平帝的喜怒無常中一點一點充實自己,他刻苦勤學,善待文臣,博得文臣的支持他不能偏激衝動,他得忍。

  忍到連嘉平帝都不能輕易廢了他的這一天。

  和其光,同其塵。

  金蘭輕輕握住朱瑄的手。

  朱瑄輕輕回握。

  一室燭火晃動。

  第44章 偶遇

  綠荷舒卷涼風曉,紅萼開縈紫蒔重。

  蓮葉田田,一層一層隨風起伏,碧浪翻湧,蓮花盛開,嫋娜嫵媚,曲橋亭榭玉立其中,晨間池中淡淡水汽蒸騰,似雲遮霧繞,水榭恍如漂浮在花海之上。

  池中一葉扁舟緩緩破開瀲灩的綠浪,幾名身著圓領衫的宮人立在舟頭,纖手采下一枝枝盛放的蓮花。

  二月楊柳蕩千,四月庭院觀花,六月碧池采蓮,今天周太後高興,聽說花園裏的蓮花開得好,領著眾宮妃賞蓮。

  席麵是太監預備的,魚翅、燉鴿子、雛炙蛤蜊、水晶鵝、炒鮮蝦、田雞腿、筍雞脯、糟鵝胗掌、海參、鮑魚、蒸蹄髈,肴饌馨香,海陸備有。天氣熱,菜肴中有應季的冰鴨和銀苗菜,冰鴨須提前一晚煮熟,然後放涼,湯汁和鴨肉自然凝結成晶瑩剔透的膏凍,銀苗菜就是新藕的嫩芽。

  德王妃體胖,不敢多吃,一邊喝加了鮮蓮的冰鎮飲子,一邊扒拉裝蜜柑、橄欖、小金橘、鮮菱的攢盒,嫉妒的眼神頻頻飄向對麵瘦如竹竿的慶王妃正在大快朵頤。

  慶王妃實在是瘦,眾人以為她食量不大,沒想到她喝了一盅魚翅湯後還能再吃一碗過水麵,德王妃是個愛吃的,可是她容易發胖,喝口水都得小心翼翼的,進宮以後,每天看著琳琅滿目的精美菜肴卻不能多吃,她簡直痛不欲生。

  偏偏還有一個怎麽吃都吃不胖、風吹吹就倒的慶王妃杵在她跟前大吃特吃,她嘴裏喝著甘甜的飲子,心裏直冒酸水。

  慶王妃能吃,人卻瘦巴巴的一把骨頭,全身上下沒幾兩肉,宮妃們一看到她那纖若楊柳的腰肢就恨不能多塞她幾口飯,席上一個個示意宮人給她添菜。

  金蘭終於可以鬆口氣,自自在在吃她的,她也能吃,不過她生得珠圓玉潤的,和慶王妃站在一起,宮妃想也不想就把筷子伸向了慶王妃的碗。

  身處宮廷,怎能獨瘦

  等慶王妃吃飽了撂下筷子,德王妃氣鼓鼓地吃完了一整盤鮮菱。

  席上隻有趙王妃吃得最少,隻喝了幾口蓮子湯。今天是金蘭領著她們幾個弟媳來赴宴的,她見了金蘭就心虛,金蘭卻並未提起宮門前的事,溫婉和氣,一如往常。趙王妃覺得金蘭肯定會報複自己,心中忐忑,坐立不安,金蘭越溫和,她越害怕。

  此前,德王妃看出趙王妃的心事,特意和慶王妃一起找到她,屏退宮人,勸道“太子妃沒把那天的事放在心上,你別疑神疑鬼了,這麽小心翼翼的樣子,反而讓人多心。”

  慶王妃也跟著勸。

  “六嫂太後不喜歡我們,若不是太子妃幫著打圓場,太後怎麽會這麽對我們這麽和氣進宮以前我們以為”她遲疑了一下,咬牙繼續,“我們以為昭德宮一手遮天,進宮以後才知道那些都是傳言,東宮太子雖然病弱,卻剛強堅韌,宮妃幾乎都向著他,太子妃對我們是什麽態度,妃嬪們就會怎麽對我們你何苦自討苦吃”

  選秀之時三人就認識了,又一同出嫁,德王妃和慶王妃覺得太子地位穩固,趙王的打算隻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她們是真心實意地想勸趙王妃回頭,她迎合鄭貴妃,得罪太後和東宮完全是在自找死路。

  趙王妃苦笑著道“我那天真不是故意的,胡廣薇你們也認識,我隻是想和她敘敘舊。”

  德王妃和慶王妃對視一眼,心裏搖了搖頭。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們甚至冒著風險說出了對鄭貴妃的忌憚,這般掏心窩子勸趙王妃,趙王妃居然還藏藏掖掖不肯吐露實情。

  太子妃直截了當點出趙王妃的用心,何嚐不是給趙王妃一個醒悟的機會她卻死不承認。

  身為皇家選中的皇子妃,發現趙王有爭儲之心,趙王妃應當勸誡丈夫謹守本分,而不是陪著趙王一起火中取栗,她們熟讀詩書,心中自有道義是非觀念,不能丈夫說什麽就聽什麽如果勸不了,那就該早日給自己留好後路。又或者她也和趙王一樣有送我上青雲的野望,那她更應該放開眼界,好好謀算,為趙王鋪路,而不是以王妃的身份去刁難太子妃。

  自那次私下談話以後,德王妃和慶王妃心照不宣,不動聲色地疏遠了趙王妃。

  鄭貴妃喜怒無常,周太後頑固蠻橫,兩人在夾縫中求生,進退兩難,不敢對金蘭太熱絡,也不敢太疏遠,原本以為金蘭不會對她們太客氣,可金蘭並未為難她們,還幫她們應付宮妃的調笑,處處照應,體貼周到一邊是斯文儒雅的太子,寬厚溫柔的太子妃,一邊是偏激執拗的趙王,眼界狹窄的趙王妃她們很快就做出了決定,知道該親近誰,疏遠誰。

  德王妃丟開菱角殼,慶王妃端起茶盅,兩人都沒有主動和趙王妃說話。

  水榭前鶯啼燕語,小舟靠岸,宮女捧著剛剛采摘的新鮮蓮蓬回到水榭中,周太後讓宮女分發給眾妃嬪。

  薛娘娘站了起來,笑著道“我也去摘幾個來。”

  她揎拳擄袖,上了小舟,又拉金蘭、德王妃一起上去。

  金蘭是水鄉長大的,賀家園子裏就有蓮池,她小時候常常和枝玉坐船采蓮,當下一笑,跟著登上小舟。

  德王妃和慶王妃怕水,不敢上船,站在岸邊看。

  金蘭今天穿的是天水碧的淺色窄袖綾衫,月華裙,裙褶淡雅,微風拂動,遠望就像月華流轉波動,立在船頭,伸手去夠蓮蓬,袖子滑落,皓腕白如霜雪,一對嵌寶金鐲熠熠閃光。

  薛娘娘嘖嘖道“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麵。此景此景,應該入畫才對。”

  宮人附和“宮廷畫師哪裏畫得出太子妃的美貌”

  金蘭捧著幾枝蓮蓬,回頭粲然一笑“我可不是越女,娘娘才是摘花花似麵。”

  薛娘娘笑道“誇你你就聽著罷”

  舟上的宮人們笑成一團。

  金蘭笑著拈起一枝粉拳大的荷花苞,撇去荷杆,戴在薛娘娘鬢邊,一雙瞳仁秋水,讚道“娘娘真美”

  薛娘娘怔了半晌,心道難怪太子這麽喜歡太子妃。

  宮女劃動船槳,小舟靠回岸邊,宮人扶著薛娘娘和金蘭上岸,趙王妃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擠到階前,伸手扶金蘭。

  金蘭自然地把手靠過去,趙王妃似乎鬆了口氣,突然麵色一變,直接朝金蘭身上撲了過來。

  宮女剛才就近在岸邊洗蓮蓬,階前濕漉漉的,繡鞋底滑,趙王妃似乎站不穩,整個人趴在金蘭身上,直接帶著她向水池倒下去。

  旁邊的人似乎沒反應過來,過了好一會兒後才驚呼出聲,伸手拉兩人,卻隻拉到趙王妃的衣袖,羅衣細滑,衣袖直接從指間縫隙溜了出去。

  眾人尖叫。

  趙王妃心驚肉跳,頭暈目眩,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片刻後,刺耳的刮擦聲後,響起一聲沉重的落地鈍響。

  趙王妃隻覺天旋地轉,手腳冰涼可預想中的嗆水並沒有發生,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冰涼的青磚地上,的磚地冰冷刺骨。

  一雙手伸到她麵前,腕上一對金燦燦的寶鐲。

  趙王妃抬起眼簾,光線刺眼,她眯著眼睛看去,那是太子妃金蘭的手。

  眾人這時已經反應過來,宮女們一擁而上,攙扶趙王妃起來。

  薛娘娘和其他妃嬪回過神,拉著金蘭左看右看,“沒摔著吧”

  金蘭搖搖頭,“我沒事倒是趙王妃摔了一下,快讓禦醫來看看,可別摔著了”

  眾人皺眉看一眼趙王妃,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她們剛才看得分明,趙王妃故意擠在最前麵,想推太子妃入水,結果她自己腳底打滑摔了一下,真是咎由自取。

  還好太子妃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