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3534
  她當了十多年的乖巧庶女,難道就不能繼續做一個乖巧的太子妃嗎?

  她當然可以。

  可她不想啊!

  她不願再壓抑自己的本性,不願再戰戰兢兢數著日子過活,不願將自己的一生鎖在四麵高牆之內,若是後半生也要和在賀家時那樣渾渾噩噩,她還不如一頭撞死了幹淨!

  庭中一片寂靜,微風輕拂花枝,花朵簌簌飄落。

  角落裏,杜岩冷汗涔涔,雙膝發軟,跪倒在地。

  他萬萬沒想到太子妃看著柔順,居然能說出這樣離經叛道的話!她隻是個平民之女,站在她麵前的可是皇太子啊!女子天生卑弱,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她那樣的話就是對一般男子說也是忤逆,何況她麵對的是一國儲君?

  太子平時固然寬和,真動起怒來,誰敢拂逆?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太子可是半個天子呐!

  太子妃這是不想活了吧……

  杜岩大氣不敢出一聲,恨不能把自己縮成一顆球。

  金蘭也是直冒冷汗,身子微微顫抖。

  她知道自己衝動了,不過話說出口後,那種終於可以直抒胸臆的暢快自如,足以支撐她保持清醒,不至於嚇暈過去。

  靜默中,朱瑄始終一言不發。

  金蘭咬了咬唇,抬眸看向他。

  這一看,她不由怔住了。

  朱瑄居然在笑。

  他待人彬彬有禮,舉手投足間無處不透露著他生於俱來的寬厚和詩書熏陶中養成的高貴雍容的儲君氣度,但他不常笑,他的溫和儒雅是冷淡矜貴的。

  金蘭怔怔地看著朱瑄,自己剛剛說了那樣的話,他臉上沒有一絲詫異之色也倒罷了,為什麽笑?

  諷刺的笑和發自內心的笑,她還是能分辨出來的,朱瑄不是在笑話她的天真,他笑如春花,清冽眸子裏也泛著碎金般的笑意,並無一絲譏笑之色。

  也沒有一點要動怒的跡象。

  朱瑄掩唇咳嗽了幾聲,一字字道:“我亦凡夫俗子爾,何敢言貴?”

  金蘭怔愣良久,突然想起來,朱瑄和她說話,並未自稱“孤”,從一開始,他便以平等的態度和她交談,仿佛他們二人並沒有雲泥之別的身份之差。

  就是枝玉聽了她剛才那番話也會不讚同地數落她,朱瑄卻每個字都聽進去了。

  “若非真心求娶,何須如此煞費苦心……”

  朱瑄輕聲呢喃,眼底藏不住的疲倦之色,雙眸卻亮得驚人,凝望金蘭,拔高了嗓音,亦以鄭重的語調道:“你以赤誠待我,我必赤誠報之,待你入宮,我必以禮相待,絕不違背你的意願迫你做任何事,如何?”

  啪的一聲,金蘭仿佛能聽到自己腦子裏斷線的聲音。

  這一刹那,她忽然明白為什麽朝中那麽多年輕文官願意為地位岌岌可危的朱瑄拋頭顱、灑熱血,寧死也要維護他的儲君地位。

  “我知道事出倉促,迫你入宮,令你有諸多為難之處,這都是因我身受掣肘之故。”

  朱瑄伸手,纖長手指接住一朵飄落的海棠花。

  “你不必背那些酸腐的女教書,也不必謹言慎行戰戰巍巍,我必護你周全。待我不必再受他人掣肘之日,去留隨卿。”

  “我必不會阻攔。”

  宛若轟雷在耳邊炸響,金蘭驚訝得忘記了呼吸。

  去留隨卿?

  皇太子的意思是,她隻需要和他維持表麵上的夫妻關係,等到他登基之日,就會放她離開?

  金蘭久久回不過神。

  朱瑄朝她伸出手。

  金蘭下意識抬手,接住他指尖那朵海棠花。

  “若有違今日誓言,天誅地滅。”

  語調柔和,卻是字字鏗鏘,恍如驚雷滾過。

  金蘭捧著粉嫩花瓣,仿佛捧著一顆赤誠無比的砰砰跳動的心,目瞪口呆。

  她還以為自己的話足夠離經叛道了,不想朱瑄更叫她大開眼界。

  什麽認錯了人,什麽意外……那些事情仿佛都不再重要。

  花落無聲,兩人一時都沒說話,靜聽院牆之外莊嚴肅穆的梵唱。

  不知道過了多久,朱瑄忽然低頭咳嗽。

  金蘭看過去,發現他為了和自己說話,一直坐在風口處,他體弱多病,又一臉倦色,匆匆出宮,想必身心俱疲。

  風吹吹就要倒的模樣,當真是我見猶憐,偏偏他風骨冷傲,所以不會給人柔弱無能的感覺,隻會讓人忍不住對他心生憐惜。

  金蘭暗暗歎口氣,“殿下身體不適,不如早些回宮。”

  朱瑄咳得雙頰微紅,聽她出言關心,微蹙的眉稍稍舒展,“你我就要成為夫妻,喚我殿下未免太生分了。”

  金蘭一怔,臉上有些發燙。雖然明知自己不得不入宮,但聽朱瑄當麵說起夫妻二字,她還是覺得尷尬。

  朱瑄道:“我排行第五,小的時候宮人喚我五哥,以後你就叫我五哥,如何?”

  說完話,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金蘭,神情十分專注。

  金蘭對“五哥”這個稱呼毫無反應。

  朱瑄眼底泛起一絲黯然之色,沉默了一會兒,微笑著道:“禮尚往來,你在閨中可有小名?”

  金蘭心道,小名沒有,大名倒是有兩個。

  賀阿妹這個名字是祝氏隨口取的,她不喜歡。她想和賀枝玉、賀枝堂一樣隨族中排行起名,然而她沒有那個資格。

  金蘭這個名字是喬姐取的。

  她搖搖頭,“我沒有小名。”

  朱瑄看著她圓潤白淨的臉龐:“我以後喚你圓圓,何如?”

  金蘭一臉莫名其妙。

  羅雲瑾說他認錯了人,她懷疑朱瑄也是把自己當成了誰的替身。可剛才一番交談,她已經打消了這種猜測。但是現在朱瑄非要給她起小名,她又不得不懷疑是否曾經有一個“圓圓”的女子,太子情根深種的對象,就是那個圓圓。

  金蘭試探著問:“殿下怎麽起這兩個字?”

  朱瑄輕笑,“我觀你麵如滿月,起這兩個字正合適。”

  金蘭嘴角抽了抽。

  這是在笑話她生得胖?

  她一點都不胖好嘛!

  仿佛聽懂了金蘭心底抱怨的聲音,朱瑄笑意更濃:“圓圓最近在學宮中禮儀?不必太拘束自己,也不用太害怕,很多事情並不是像傳言說的那樣……我已經肅清東宮,在東宮,你可以隨心所欲,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聲音越來越低,幽黑雙眸裏一片空茫。

  金蘭一點都不了解朱瑄,但此刻她覺得自己好像能感受到朱瑄身上散發出來的悲傷。

  他讓她在這裏等她,含笑和她撒謊,三言兩語攪亂她的思路,他看起來從容不迫,不慌不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她隻是一個糊裏糊塗、被他騙得團團轉的小女子。

  可他的笑容背後沒有一絲玩弄他人的戲謔之意,隻有無盡的苦澀和蒼涼。

  朱瑄想起什麽了?

  金蘭沒敢吭聲。

  廊前靜悄悄的,唯有落花墜地的聲響。

  半晌後,角落裏的杜岩小心翼翼地咳嗽了幾聲。

  朱瑄回過神,臉上沉鬱之色盡數斂去,緩緩站起身,走到金蘭身前,拉起她的手。

  金蘭這一次沒有掙紮。

  她望著朱瑄的背影,他身體不好,時常咳嗽,但始終身姿筆挺,如勁風中的瘦竹,飄雪下的孤鬆,極致的孱弱中有著傲然的風骨。

  杜岩悄悄鬆口氣,緊跟在二人身後。

  金蘭說自己“不屑高攀”的時候,杜岩嚇得魂飛魄散,一瞬間連身後事都想好了。沒想到朱瑄居然沒有動怒,不僅不動怒,還一臉“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的表情,接下來還告訴金蘭他的小名,然後給金蘭起了個“圓圓”的愛稱。看樣子,不管金蘭說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話,哪怕指著他的鼻子罵他,他都不會生氣。

  杜岩已經沒有心思去揣度太子這詭異的態度了,在被金蘭嚇得魂不附體之後,他默默擦汗,忽然間福至心靈,欣喜若狂——太子很喜歡金蘭,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喜歡,太子讓他留在這裏,準許他聽到他們二人的對話,讓自己看明白金蘭在他心中的地位,這是多大的信任!太子要重用他!

  這些天三天兩頭往賀家跑的苦心總算沒有白費!

  杜岩高興得渾身發癢。

  至於太子的那句“去留隨卿”,杜岩根本沒放在心上,他才不信太子會這麽大方,費盡心機娶金蘭入宮,怎麽可能隨便放手?等太子即位的時候,萬裏江山都是他的,金蘭能躲到哪裏去?

  說不定到時候小皇孫、小皇女都生了一窩了,她舍得走嗎?

  朱瑄拉著金蘭進了一間雅室。

  雅室陳設簡單,一桌一椅一幾一榻一屏風,幾上一爐檀香靜靜燃燒,一縷青煙嫋嫋娜娜逸出銅爐,窗前蔥綠滿牆,鳥鳴啁啾。

  杜岩知趣地守在門外。

  朱瑄拉著金蘭在榻上坐了。

  金蘭雖然沒經過事,但下意識懂得不能和男子獨處一室,看到杜岩關上門,心裏像燒著了一鍋沸騰的開水,噗通噗通直跳。

  朱瑄拉著她的手,眸光低垂,忽然道:“一點愁凝鸚鵡喙,十分春上牡丹芽。”

  金蘭沒上過學,自學的書本大多是經史和最近的女教書,自然不知道他念的什麽詩,不過聽他語調纏綿,本能覺得他是在調戲自己,立馬繃緊了臉,用勁抽回手。

  朱瑄笑了笑。

  門外傳來杜岩和人說話的聲音,不一會兒,一人推門進屋,站在屏風前,給朱瑄請安。

  朱瑄道:“進來罷。”

  屏風外麵的人似乎有些遲疑。

  朱瑄笑了一下,“這時候倒是規矩起來了,進來便是。你是醫者,望聞問切是你的本事,忌諱什麽?”

  外麵的人告罪,轉過屏風,走到榻前,給朱瑄行禮,原是個光頭和尚。

  和尚四十歲左右的年紀,慈眉善目,白白胖胖,請金蘭伸出手。

  金蘭一愣,隨即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