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941
  杜岩點頭記下,決定到時候親自送賀枝玉回賀家。

  太子那麽喜歡太子妃,趁著現在太子妃還沒入宮,他不能錯過任何可以和太子妃拉近關係的機會。

  ……

  賀府。

  宮人離去後,家中依舊張燈結彩,紅綢高掛,但府中氣氛並不似外人看來的那麽歡騰融洽,相反,還十分微妙尷尬。

  金蘭被選為太子正妃——賀府上上下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懿旨已經頒布了,東宮內官離開前還圍著金蘭好一陣討好,八竿子打不著、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裏鑽出來的親朋好友成群結隊上門拜賀,刹那間京城所有湖廣籍人士全成了賀家的遠房親戚,鞭炮聲從白天響到晚上,又從晚上響到第二天,街坊鄰居沒一個抱怨的,他們不止不抱怨,還主動派出各家仆從幫賀家人招待客人,本坊官員從早到晚待在賀家,送特產送丫鬟送廚子送門房送車馬送首飾的富商一波接著一波……這一切都表明賀家人沒有集體發癔症,太子妃真的是他們三小姐。

  宣旨的時候祝氏當眾暈厥,羅雲瑾替賀家人掩飾了過去,賀老爺反應過來之後冷汗涔涔,找到金蘭,欲言又止。

  “阿妹……你娘……”

  賀家下人從驚愕中回過神後一窩蜂跑到金蘭這裏獻殷勤,金蘭不喜歡有太多生人在眼前亂晃,打發走她們,隻留下剪春在屋裏陪自己。她吃了藥,背靠床欄坐著,膝上放了笸籮針線絲繩繃子頂針等物,淡淡道:“爹,你不用多說,我明白。太太是太高興了。”

  其實金蘭也想暈一暈,不過接連經曆被擄走、被救、被退婚又被賜婚之後她的接受能力強大了不少,乃至於年紀不大的她居然成為目前為止整個賀家最冷靜的那個人。

  難怪書上說欲成大事需磨心誌。

  賀老爺歎口氣。

  幾天之前他還和祝氏商量給金蘭籌備嫁妝的事,沒想到短短幾天事情居然會發展成這樣,入選秀女的枝玉沒有消息,一心備嫁的金蘭卻被宮裏貴人選中了。太子妃可不是選侍、良娣能同日而語的,以後皇太子登基,太子妃就是皇後——他們賀家竟然出了一位真貴人!縣裏誰家有他們這樣的體麵?

  家中仆從還沒有適應這天翻地覆的變化,祝氏尤其接受不了,她一直盼著枝玉能有好消息……現在庶女成了太子妃,她失魂落魄,食米不進,躺在床上下不了地。養娘哭著求賀老爺幫忙到金蘭跟前遞幾句話,求金蘭放過祝氏,放過即將回家的枝玉。

  賀老爺認為金蘭素來溫順嬌柔,說話從不高聲,長這麽大從沒責罵過丫鬟,不會像養娘哭訴的那樣報複祝氏。但為了讓祝氏安心,他還是得找金蘭討一句準話。

  金蘭明白父親的用意。

  宣旨的宮人離開後,家中仆從爭先到她跟前表忠心,話裏話外暗示她們一直看不慣祝氏。曾經和剪春有過口角的丫鬟備厚禮給她賠不是,姐姐妹妹叫得比親生的還親熱。

  扒高踩低,欺軟怕硬,本屬尋常。

  金蘭沒有理睬那些輕浮之人。

  她從來不覺得因為自己是庶出的就該低人一等,但她也明白家中是祝氏當家,身為庶女,生母又早逝,她得學會收斂性子,看嫡母眼色過活。

  金蘭想得開:枝玉是祝氏的親女兒,她是庶出,沒有親娘做依靠,如果事事都要和枝玉比,那根本不用活了,直接去投胎給祝氏當二女兒比較現實一點。她從未妒忌過枝玉,祝家豪富,祝氏當年帶了豐厚的嫁妝嫁進賀家,祝氏是當家主母,她偏心自己的親生女兒枝玉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該她的就拿著,不該她的決不去搶。

  可惜現在沒有人相信她,連賀老爺也怕她利用太子妃的身份折辱祝氏,祝氏自己更是直接嚇病了。

  金蘭不想和賀老爺多費口舌,手裏一下一下勾纏絲繩,“爹,太太是枝玉的娘,就是為了枝玉我也不會做什麽。”

  賀老爺一時訕訕。

  這時,養娘進屋回稟說太醫院派人來給金蘭診脈,來的是之前來過賀府的女醫。

  賀老爺忙讓請進來,自己回避出去。

  女醫仍舊和上次那樣給金蘭診脈,細看她的神色,讓她張開嘴看她的舌苔,剪春站在一旁,一臉緊張。

  屋外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丫鬟一邊跑一邊叫:“枝玉小姐回來了!枝玉小姐回來了!”

  金蘭一驚,忙叫剪春出去看看。

  杜岩和她說過,最重要的太子妃已經定下,不久眾秀女就會陸續返鄉。

  剪春出去了一會兒,回屋後先搖了搖頭,“枝玉小姐沒回來,來的是宮裏的內官,他們說三天後叫咱們家派人去接枝玉小姐。”

  說完話,她眼中閃過一絲憂慮。

  賀枝玉從小就是爆炭脾氣,連祝氏、賀老爺這對當爹娘的也不敢得罪賀枝玉,說話間總是陪著小心。賀枝玉回家以後會不會把落選的怒氣全都撒到小姐身上?

  ……

  三天後的早上,鍾聲還未散去,坊間深巷一片蒙蒙濕光,重重簷瓦上逐漸亮起璀璨的晨曦,賀府門前傳來一陣馬嘶人聲,去年入京赴選、和賀家人闊別近一年的四小姐賀枝玉在內官的陪伴下踏進賀家在京師租賃的宅邸中。

  金蘭知道枝玉回來了,不顧養娘的勸說迎到照壁前,遠遠看到一名眉目清秀、濃眉大眼的少女在丫鬟簇擁中走近,先紅了眼圈。

  賀枝玉比金蘭小兩個月,以前比金蘭隻矮半根指頭,進京以後跟著宮裏人□□糧細麵,個頭比先前壯實了些,看著比金蘭還高一點,她是瓜子臉,下巴尖而翹,鼻頭圓潤,眼如含露,不笑的時候有點凶,但一笑起來整張臉立刻變得生動活潑,眉梢眼角天然一股風情。

  仆從不敢高聲說笑,氣氛尷尬。

  賀枝玉早就看到等在照壁前的金蘭了,眼角風從她身上一掃而過,一句話沒說,抬腳去了正院,腰間一大串金禁步叮鈴直響。

  賀老爺又氣又怕,怎麽攔都攔不住。

  賀枝玉一聲不吭,進了屋,劈裏啪啦拔下發髻上插戴的銀簪金釵和手上的對鐲,脫了外麵穿的湖羅背心,進裏間拜見祝氏。祝氏正在養娘的攙扶下往外走,見到迎麵而來的女兒,頓時悲從中來,母女倆抱頭痛哭。

  哭聲傳到外麵,賀老爺一臉尷尬,養娘丫鬟麵麵相覷,偷偷拿眼看金蘭的反應。

  剪春鼻子裏哼出一聲,和金蘭耳語:“這又怪不了您……四小姐朝誰發脾氣呢?”

  “她從小就是這個脾氣。”金蘭眼神示意剪春不要多說,“枝玉怕熱,我看她頭上都冒汗了,剛從外麵回來又哭成這樣,一會兒肯定受不住,讓養娘送碗冰鎮的雪泡縮脾飲進屋,再送些金華酥餅、蟹殼黃和蝴蝶卷絲酥進去。”

  養娘忙點頭應是。

  賀老爺唉聲歎氣,朝金蘭賠笑道:“阿妹,我們進去看看……”

  “爹,您進去吧。”

  金蘭搖搖頭,她要是這會兒進去了,賀枝玉還能吃得下嗎?

  賀老爺剛抬腳,送賀枝玉返家、站在角落裏旁觀了一整出好戲的杜岩立刻笑盈盈地迎上前,“大官人留步,咱家這有一道千歲爺的手諭。”

  第15章 打架

  內官的一大本事就是隨時能讓自己變成隱形人,杜岩站了半天突然開口說話,賀老爺和金蘭都嚇了一跳。

  杜岩一心賣弄,沒想到嚇著金蘭了,忙朝金蘭拱手,姿態謙恭:“小的不是,讓殿下受驚了。”

  金蘭笑了笑,示意無事,心想宮裏的人都這麽腳步輕盈、行蹤詭秘麽?難怪內官個個苗條清瘦。

  “皇太子的手諭?”

  賀老爺心頭惴惴,剛才枝玉那麽對金蘭,這內官全都瞧見了,宮裏的貴人會不會覺得賀家家教不好要廢了金蘭?他既心疼枝玉又擔心金蘭,一臉愁悶地跟著杜岩往前院正堂走去。

  杜岩怕把賀老爺嚇出毛病來回去不好交差,沒有故意為難賀老爺,站在堂屋中,捧出信函,笑嗬嗬道:“千歲爺怕大官人不懂宮裏的規矩,讓咱家先來給大官人透個底兒,封賞這兩天就下來,正五品的千戶。”

  賀家不是貧寒人家,但對皇家來說賀家的門第著實寒微,如今金蘭被冊封為太子妃,按例要封賞她的父親兄弟以抬高她的身份,總不能在大婚典禮上直接喊出太子妃的父親是個白丁吧?東宮的顏麵還要不要?本朝固然刻意壓製外戚,該有的場麵也不會少。

  賀老爺誠惶誠恐,連稱不敢,過一會兒反應過來,摸摸索索掏出一塊銀錠往杜岩手裏塞,“辛苦公公了。”

  杜岩笑眯眯收了賞銀——不收反而會招致怨恨,咳嗽兩聲,意有所指地道:“不是咱家多嘴,剛剛太子妃殿下是從南邊出來的?”

  賀老爺一臉茫然。

  杜岩知道賀老爺胸無城府,直接點明:“在北方,南邊房可不是小姐住的地方。”

  東南房那是給仆人住的院子。

  賀老爺一張方臉頓時漲得通紅。進京以後祝氏忙於和宮人打交道,家中庶務難免有疏漏,他們從南邊來的,哪知道北邊人有這個講究?金蘭住的院子是小了點,但很幹淨雅致,她自己也喜歡,誰曾想居然犯忌諱?

  杜岩今天是特意來賣好的,提醒賀老爺後,又說起另一件事:“過幾天太後娘娘會撥幾個宮人上門教導太子妃宮中的規矩禮儀,那都是讀書識字的女官,規矩多,脾氣大,她們說什麽您聽著就是,不管怎麽說都是太後娘娘跟前的人。”

  賀老爺直冒冷汗。當初枝玉入選,家裏人光顧著高興了,現在金蘭成了太子妃,他才感覺到金蘭可能背負的沉重壓力,稍稍一個不留意就可能是萬劫不複,金蘭怎麽應付得來?

  隻怕那孩子熬不過三個月呐!

  ……

  內院。

  金蘭看著養娘送了冰鎮飲子和麵果子進屋,估摸著祝氏肯定會抓著枝玉好一頓訴委屈,轉身回自己的院子。

  她剛走沒一會兒,賀枝堂從走廊裏竄了出來,一徑走到房門前,聽到裏麵祝氏和枝玉哭得傷心,雙手緊握成拳。

  賀枝堂黑著臉問坐在門口擦眼睛的養娘:“爹呢?”

  養娘朝正堂努努嘴:“大官人和內官在堂屋說話,宮裏貴人有吩咐,大官人剛剛叫管家去前頭囑咐,說要給三小姐挪院子,讓三小姐住最寬敞的那個院。”

  賀枝堂臉色愈加陰沉。

  那個院子是給他姐姐枝玉留的,憑什麽讓給金蘭?金蘭連太子妃都搶到手了,為什麽還貪心不足?她非要把母親和枝玉看重的東西全部占為己有才肯罷手嗎?果然是丫鬟生的,心早就黑透了,瞧著天真溫婉,說話細聲細氣,人人都道她溫柔恬靜沒有心機,其實都是裝的!就和她那個親娘一樣!

  賀枝堂眼睛發紅,跑到前院一看,管家正站在庭前對著牆根底下排成幾列的仆從訓話,叮囑他們搬運家具的時候別磕壞了牙子。

  爹果然要逼枝玉姐姐讓出最好的院子!

  賀枝堂忿然作色,心裏那股邪火越燒越旺,一扭頭,大踏步走向金蘭住的屋子。

  金蘭的院子現在不缺養娘丫鬟使喚,就算她沒什麽吩咐也總有人圍在她房門前打轉,賀枝堂怒氣衝衝地衝進回廊,養娘們看他氣色不對,忙上前攔著,“少爺從哪裏來?少爺要找太太麽?太太不在這裏。”

  賀枝堂推開養娘,怒道:“別多事!”

  他是家中唯一的少爺,養娘不敢得罪他,一時猶豫,竟讓他進了屋。

  屋裏金蘭坐在窗下低頭織網巾,淡金色光線透過簾子灑進屋中,籠了她滿身,她向來是慢條斯理的性子,聽到聲音先收起針線,這才緩緩抬起頭,沒開口前臉上已經浮起春花初綻般的笑影,“寶哥?”

  賀枝堂冷笑:“寶哥也是你能叫的?”

  金蘭一怔。

  賀枝堂手指金蘭,怒道:“我早就知道你心裏藏奸,大姐、二姐在家時總給娘添惡心,你看著不聲不響的,其實心腸最歹毒!枝玉姐姐對你那麽好,你怎麽能這麽對她?你搶了太子妃的尊榮還不夠,還要羞辱枝玉姐姐,你好惡毒!”

  外麵的養娘丫鬟聽見賀枝堂罵人,一時瞠目結舌,傻呆呆地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氣氛僵硬。

  剪春在外麵院子裏摘花,聽到聲音飛快跑進屋,剛好聽見最後幾個字,氣得渾身發抖,手裏一大捧海棠花撲簌撲簌掉了一地。

  金蘭淡淡地掃一眼門口的方向。

  養娘們忙低頭退到外麵走廊裏,剪春緊咬嘴唇,也退了出去。

  賀枝堂一聲冷哼,看著金蘭,“怎麽,戳破了你的真麵目,你啞口無言了?”

  金蘭雙眉微蹙,放下快織完的網巾,叫了賀枝堂的全名:“賀枝堂,你這些話是從哪裏聽來的?”

  她一身簡單的家常衣裳,對襟衫兒細布裙,蚌珠髻上隻戴了茉莉花圍,站在如水般緩緩流淌的金色光暈中,語氣神色嚴肅鄭重,毫無一絲在祝氏麵前的怯懦畏縮,眉宇間甚至有幾分沉靜的威嚴。

  賀枝堂從未見過這樣的三姐,呆了一呆。

  金蘭望著弟弟,一字字道:“賀枝堂,你從五歲開蒙,跟著先生讀了這麽多年的書,最基本的禮義廉恥孝悌忠信都不懂?我是你姐姐,你是弟弟,開口指責我之前,你可容我辯駁解釋了?天天跟著先生讀聖賢道理,從外麵聽見挑唆的話,不曉得分辨真假,沒頭沒腦跑來對你姐姐一通喝罵,這就是讀書人的修養?”

  賀枝堂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無言以對。在他眼裏金蘭就是個從來沒出過門、沒上過學、沒什麽見識,靠著祝氏的施舍才能養尊處優的庶女,她居然敢反駁自己這個嫡出的少爺?而且用的還是如此嚴厲的措辭?

  他太過震驚,一時忘了回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