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作者:麟潛      更新:2020-07-10 23:19      字數:4784
  “,聽起來是個又酷又強悍的男人。”

  “不……他還小,很可愛。”梁如琢疲憊地揉了一把臉,“他病了,後天手術。”

  段涵收斂笑意:“抱歉。他會沒事的。”

  他的手機再一次響了起來,還是電梯裏那個號碼,段老師示意梁如琢稍等,按了接聽,皺眉問:“為什麽不能參觀呢?畫已經售出了?售給私人還是官方?”

  他失望地放下電話,對梁如琢無奈笑笑:“太遺憾了,那幅新近風靡的《熾與愛》居然被拍賣了,不是當代名家也不是遠古名作卻拍出這種價格。”

  梁如琢已經為文羚的病操勞太久,與世隔絕這段日子不知道有哪位藝術家的作品橫空出世。

  “是一位中國學生畫的,起初被一位教授掛在耶魯藝術係展覽。你居然沒有關注嗎,國內各大媒體頭條都在報道,他之前還有一幅作品叫《聖與光》,我沒能有幸見到實物。”

  梁如琢愣了一下:“《聖與光》在我家牆上掛著。”

  段涵挑眉,以為梁如琢為此花了大價錢。

  梁如琢迅速從網上搜索了一番,這幅畫在中外各大平台網頁上占據頭版頭條,數以萬計的收藏家奔赴耶魯隻為一睹其風采,評論家們對這幅作品評頭論足——作者一下子從小眾畫師進階到藝術家的境界,突然開竅了也說不定。

  這幅畫妙在乍看上去隻有一團無秩序的色彩,但撲麵而來的一股暖流正如它的名字一樣灌注著熾與愛,透過色彩他看到了地獄裏扇動的羽翼,光明在黑暗中熊熊燃燒,他擺脫了卡拉瓦喬畫法的桎梏,蓬勃的生命力正從色彩中噴薄而出。

  僅僅透過一張照片就能感受到它強大的視覺衝擊力,看到實物大概會徹底沉溺於其中,太多觀賞者為其心髒巨顫,腳下綿軟幾乎摔倒。

  不知道是因為屏幕反光還是因為別的更加無法想象的原因,梁如琢從深藏的筆觸裏隱約看見了自己的臉。

  段涵望著雙手開始顫抖的梁如琢,他還從沒見過梁如琢對哪一幅畫露出過像今天這樣無與倫比的熱情。

  結果梁如琢說,這是他愛人畫的,一個快病死的少年。

  病房裏,文羚休息足力氣,摸出枕下的遺書,寫下結尾最後一句話:如琢,如果再遇上喜歡的人就去追求,你盡力了,我離開後,不要為我委屈自己。

  瘦骨嶙峋的手連握筆都會打顫,文羚躺累了,坐起來等了好一會兒,梁如琢都沒有回來。

  他艱難爬起來,想看看窗外的淩霄花開了沒有,暖橙色骨朵還未盛放,轉角的咖啡店裏倒是麵對麵坐著熟人。

  文羚不用細看也知道背對自己這邊是梁如琢,麵對自己那位,他辨認了好一會兒,想起這人是誰的時候心髒疼了一下。

  他目光灼灼穿透玻璃盯著他們,像捉奸的貴婦,睥睨又嫉妒。

  他站在窗邊給梁如琢打電話,問你在哪呢,梁如琢說我在給你買水果。

  文羚咬了咬牙:“是嗎?”

  “嗯……是吧……”放在從前梁如琢很會扯謊,一被小家夥質問卻笨拙起來。

  段老師笑出聲,隔著玻璃指了指醫院樓上的病房窗戶,少年的輪廓瘦弱又淩厲。

  梁如琢把手機拿遠了一點,裏麵很生氣地衝他發火兒:“我都看見了!我還沒死呢!”

  “…… honey ,別激動,你先回床上平躺,聽我解釋。”

  “躺什麽呀……我都要把你躺丟了……”小孩的聲音哽咽委屈。

  梁如琢已經很久沒聽到過文羚生機勃勃的聲音,耐心低聲哄他,捂住話筒對段老師笑了笑,“我得走了,小朋友很難哄。”

  段老師欣慰地望著他。他身上那股令人望而卻步的冷血氣息消失了,尤其在和電話裏那位小朋友說話時,眼神溫柔得毫無雜質。

  段涵也很想見見這位天才畫家,他馴服了自己無法馴服的猛獸,很有一套。

  路上梁如琢說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顧慮,文羚的求生欲並沒有他想象的那樣強烈,這次手術有23的失敗率,但對於他們而言,一旦失敗就意味著百分之百。如果意誌不堅定,很可能下不了手術台。

  段涵看得出梁如琢說這話時眼底努力掩飾了多少悲緒無助,愛人瀕死而自己無能為力是最痛苦的事。

  他一進門就把筆記本托到文羚麵前,淡笑著問:“白羊老師,我很愛你的畫,能給我簽個名嗎?”

  文羚一噎,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明明討厭這個人討厭了好幾年,結果麵對麵了還是生不起氣來,沮喪地簽了名。

  他們聊了一會兒天,不算熟絡,但也並不尷尬,聊起藝術,文羚有找不完的話題。

  梁如琢暗暗鬆了一口氣,轉身倒水,順便燒一壺新的。他剛把電插上,就聽見段老師和文羚說,我還是很喜歡如琢,溫柔穩重又靠得住,如果他恢複單身,我會把他追回來的。

  文羚氣得頭昏,用力攥緊床單,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什麽?他早就結婚了,和我。”

  段涵彎著眼睛注視他,他太瘦了,蒼白纖薄的一層皮膚裹在骨架外,著實一隻腳已經邁進了鬼門關,但五官精致動人,眼角前有顆嬌豔細小的朱砂痣,漂亮得一眼望去就能鐫刻在腦海中。

  場麵漸漸失控,梁如琢趕緊把文羚抱過來拍拍,回頭皺眉看了一眼段涵,聲音帶上些冷意:“涵哥,別欺負他。”

  文羚用力摳梁如琢的肩膀,掛著眼淚推他:“你叫得好親熱呀,幹什麽你還護著他……前男友舊情複燃是不是……叔叔你把他趕出去,你和他說你喜歡我,你說呀……”

  “喜歡你。我沒有護著他,我怕你摔壞了。”梁如琢吻他額頭安慰,“別激動,體檢好不容易達標,別激動。”

  “希望未來能有機會參觀你的畫。如琢,再見。”段老師拿起簽名筆記本,禮貌微笑離開,文羚抄起熱水杯砸在剛好關閉的病房門上,抽出枕下的遺書撕個粉碎。

  他很少像現在這樣有精神。

  第57章

  他生氣的樣子完全是個小孩子,背對著梁如琢,隻能從後側麵看見一半鼓起來的臉頰。梁如琢喂他吃飯,他抱著腿不出聲,沒關係,反正術前要求空腹,提前餓兩頓也沒關係。

  他更生氣了,把梁如琢扶在他腰間的手抖下去。梁如琢撿起地上寫滿字的紙片,一片片拚起來想看看他寫了些什麽,文羚才轉身按住他的手,眼睛紅成隻小白兔,一下子撲進懷裏,輕飄飄像入懷的雲,淅淅瀝瀝下雨打濕了衣襟。

  文羚拽著他的衣袖,弱聲嘀咕,我死後你也不可以喜歡別人。梁如琢揉他的頭,這小鬼從前可不是這麽說的。

  文羚又委屈地紅了眼睛,吝嗇讓步,說那你不可以為了討好他把我的東西扔掉,我也想在家裏陪你。他像隻小動物在懷裏蠕動,梁如琢與他十指相扣,哄他放心。如果文羚真的離開,他也許不會再有愛別人的力氣。

  護士小姐檢查完留下了一塊備皮用的刀片,梁如琢給他刮,文羚羞臊地閉著眼睛,梁如琢故意撥他的小鳥,許願一年後能吃上葷菜。

  “我餓太久了,這樣下去我會壞掉的。”梁如琢親了親他的嘴唇,“肉食動物不能長期吃素。”

  “那你去外邊找。”文羚拉下臉。

  “不要,我隻吃家養小肥羊,鮮美無公害。”

  “咩。”

  手術當天遲遲沒出太陽。梁如琢忘記自己是什麽時候離開手術室門口的,隻記得昨晚他們睡同一張床,文羚吃了助眠藥,在他臂彎裏睡成一隻打鼾的小羊,他把懷裏人緊緊抱住,和他說了一整夜的我愛你。

  文羚進去時,他單膝跪下吻了他無名指上的戒指,後來就站在門口凝固住了,四個小時的時間,他默數著秒數佇立在人流往來的走廊。

  另外的手術室裏兩個和文羚同時進去的房缺病人一個小時就出來了,大腿包紮著繃帶,還能和家屬說兩句話。

  陪床的家屬們認識梁如琢,他們其中有法國人和德國人,用各自的語言向梁如琢攀談手術室裏那個孩子的病情。

  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洗手間的感應水龍頭故障了,涓涓細流砸在水池中。他最煩的東西是青椒、洋蔥、五月的雨和關不嚴的水龍頭,因為它們除了令人哭泣,就是聽起來像哭泣。

  他抓住一個法國女人,問窗外的淩霄花開了嗎。

  那位女士把頭探出窗外,回答他,醫院擴建,那麵牆正在被拆除,花藤東倒西歪零零碎碎,沒有人在乎它們是否盛開。

  我在乎。梁如琢把那叢雜亂的淩霄買下來,讓人移植到自己家的花園,笨手笨腳的工人碰掉了花骨朵,梁如琢趕走他們,親自去搬,用掌心護著尚未盛開的花苞,撿起飄灑的落葉,潔白的襯衫蹭滿了泥土。

  細密的雨點無情地敲他的頭,他坐在矮牆邊抽煙,煙霧被雨打碎,頭發濕淋淋黏住臉頰。他給過文羚許多承諾,唯獨抽煙這一條他屢屢犯禁,煙草使他暫時放空大腦,他厭倦了等待,把煙絲扔進嘴裏咀嚼。藝術家可以是瘋子,但沒人說過藝術家的家屬也應該是瘋子,他想念油畫顏料的氣味,美麗的少年會在充滿顏料和定畫液氣味的狹小房間裏拯救他。

  護士趕來告訴他手術做完了,他顧不上蹭淨身上的泥土,像年輕的愣小子那樣衝進病房。

  推門卻見大哥坐在沙發裏,叼著沒點火的雪茄看了他一眼:“回來了。”

  文羚在吃大哥買給他的薺菜小餛飩,抬眼對他笑:“如琢?”他笑起來像隻眯眼的小狐狸。

  “嫂子。”梁如琢怔怔扶著門框。

  “嫂子?”他腦袋發昏,他媽的糟透了。這稱呼糟透了,他想換一個,想了很久,頭腦裏毫無秩序。

  “怎麽了?”文羚翹著細白的腿,嘴裏叼著小勺子,“沒考好嗎,我可以給你冒充家長簽字喔。”

  大哥舒服地靠在沙發裏,腳搭在茶幾上,給他炫耀牆上的一幅暖色調油畫,懸掛在他們兩人甜蜜相擁的結婚照旁邊。梁如琢認出那是文羚畫的熾與愛。

  大哥叫他到身邊來,攬著他脖頸得意道,你嫂子喜歡,我花大價錢弄回來的。他看梁如琢臉色蒼白,皺眉問他,在學校挨欺負了?

  梁如琢說,這畫就是嫂子畫的。

  文羚像看外星人那樣看他,笑得眼睛彎成一條線:“你在說什麽?我不會畫畫。”

  梁如琢踩著嫂子臥室裏的駱馬毛地毯,覺得腳下升起一股寒氣,渾身發冷,突然想起了什麽,用力扯開衣領,肩膀上卻沒有文羚用鑷子砸出來的傷疤。

  那麽他臆想出來的愛情是從哪裏開始的?

  他哥很疼他,有時候會替他寫單詞罰寫,替他出頭暴揍要錢的流氓,父母也恩愛健在,他在學校考砸了試,拿著卷子回來找大哥冒充簽字,因為老爸很關心他的成績,人生的每一步都替他做好了規劃,不需要他費心摸索。對了,明天是他的生日,大哥送了他一台法拉利,朋友們的禮物堆滿牆角,每一個都掛著寫上梁如琢名字的賀卡。

  就是這麽回事。

  嫂子跳下床,踮腳摸了摸他的額頭發現並沒發燒,於是告訴他已經放好了洗澡水,說自己等會要跟大哥去參加鄭家公子的酒會,今晚就不輔導你功課了。

  梁如琢把嫂子拖進浴室鎖上門,掐著他的脖子質問:“你不是和我結婚了嗎?”

  他把嫂子嚇壞了,臉色煞白拍門喊大哥來救他。大哥走過來,站在門外重重敲門罵梁如琢,臭小子別欺負你嫂子了,他膽子小。

  梁如琢狠狠扒開他,與大哥一門之隔把嫂子欺負得大哭,不斷地警告他:“你愛我,你愛我,記好了,你隻能愛我,逃走也好,我會把你抓回來,不會畫是嗎,我教你,把你關在小閣樓裏鎖起來學。”

  “嫂子,別不要我……”

  那一架淩霄是五月二十號開的,香氣馥鬱,藤條上掛著橙紅的五瓣花,一共開了二十二朵,文羚托腮數了兩天。他穿著病號服趴在窗台探出頭,問底下砌牆的工人能不能摘一朵給他。

  工人見他長得好看,故意逗他讓他自己下來摘。文羚為難地皺起眉。

  工人又叫他家長下來摘。

  文羚歎了口氣。他的家長都睡了兩天了,還沒醒。

  被推出手術室時他緊張僵硬得幾乎隻有眼睛能動,如琢站在走廊,像座眺望的木雕,他進去時如琢怎麽站著,出來時如琢還那麽站著,姿勢和眼神都未曾動過。

  他朝如琢艱難地抬起指尖,梁如琢就如同被磁鐵吸引的鐵塊那樣呆呆地挪過來,與他十指相扣。

  然後被幾個護士拖起來,檢查過說是疲勞過度,醫生問他你是不是想過勞死,梁如琢搖頭,立刻被按進床裏紮上吊瓶。

  他緩慢坐回梁如琢身邊,以免自己鎖骨下和大腿根的兩個微創口開裂,輕輕撫摸梁如琢挺直的鼻梁和微微上揚的眼尾,像王子親吻白雪公主那樣吻他,結果他的老公主仍然熟睡,像要把這半年熬的夜都補回來。

  文羚俯身聽了聽他的心跳,他猜想如琢做了噩夢,不然怎麽會把眉頭皺得那麽緊。

  沉默許久,他忽然趴在梁如琢胸前撥拉他的頭發。

  “好啦……摘到啦……摘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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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