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作者:麟潛      更新:2020-07-10 23:19      字數:5275
  下場時威爾斯把一張醫生的名片塞進梁如琢的口袋,無奈拍他的肩:“我很難過知道這個消息,這是我的朋友,也許他能幫你。如果舉行婚禮請務必叫上我,願上帝保佑你可愛的小家夥。”

  梁如琢離開時甚至在教堂裏不甚熟練地禱告,然後對著鏡子裏渾身血汙的自己嘲諷一笑。他這種半輩子陷在泥裏人,即使死也隻能下地獄,卻在為美好的生命祈禱天堂。

  上午做複健時文羚疼得亂竄,躲到鋼琴底下發抖,被他抓了出來,按在懷裏替他彎曲手指和握拳,文羚說他太粗魯了。

  梁如琢扣住他不讓走,不然還有更粗魯的。

  文羚把手背到身後,指著那架三角鋼琴:“你給我彈首曲子聽,我就好好做訓練。”

  梁如琢掩飾地咳嗽了一聲。

  他並不會彈鋼琴,這隻是一種紳士的擺設。

  “好。你好好做一周,我就彈給你聽。”

  文羚點了頭,咬著牙努力攥拳。

  梁如琢則暗中聯係了一位鋼琴家教,備注“我毫無基礎”。

  梁如琢工作之餘守著文羚不放的時間少了。文羚端著一杯牛奶去一間新開辟出來的琴房尋找他,隔著門縫悄悄望著梁如琢僵硬地對著五線譜尋找琴鍵,家教老師坐在一邊手拿教鞭指點。

  文羚欣慰地靠在門外聽那些古怪的調子。姐姐曾經對他說,畫畫是減輕痛苦的良藥,如琢很痛苦,甚至變得越來越敏感,他也需要一劑良藥,讓他暫時忘記痛苦。

  因為自己離去是種必然。

  文羚沒想到,梁如琢花了一周學會的是那首《g iach ha》,翻譯過來叫《帶我回家》,是他在拉斯維加斯告訴他的那首德國中世紀民謠。

  他手指修長,即使是死記硬背的指法按在琴鍵上也有種無與倫比的美感,無名指的婚戒光澤閃動。梁如琢隨著曲調用德語低唱著歌詞,男人的嗓音深情動聽。

  文羚背靠著琴凳坐在長毛地毯上,凝視自己右手上的傷疤。很少有人會用夢想去換愛情,但如果再來一次,他仍然會為他擋。

  他心中有畫麵構思了很久很久,在辭世前務必呈現給世人。文羚躺了下來,用左手指尖輕輕描摹著梁如琢的側臉,在他背後添一雙翅膀。時間不多了,那是一幅需要精雕細琢的圖,他從未如今天一般擁有過如此充沛的創作欲,就像上天的諭言傳達到了他腦海中,瘋狂攪動著他的心緒。

  安德烈玫瑰在花園中盛放,斑斕絢麗的花朵一年四季不間斷,他看得出梁如琢的心思,希望他常開不敗,渴望永遠把他留在人間。

  梁如琢親吻了他的臉頰,戴上皮手套披上外套離開,囑咐他乖乖等他出門一小會兒。

  文羚乖巧地踮腳吻他的嘴唇,隨後去滿植著蔻丹的花園陽台朝他輕輕招手。梁如琢走後,他從櫃中拿出鉛筆橡皮,左手笨拙地握著畫筆,在紙上歪歪扭扭地練習排線。

  梁如琢循著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那位埃塔醫生的私人診所,說明了來意,他沒有像以往談條件的方式試探對方的底線,而是上來就表明了態度,隻要能治好,隨意開價,證明自己的真誠。

  埃塔醫生了解過情況,提出他們有一項藥物研究專門針對文羚的症狀,已經有多例動物體實驗成功案例,尚未成功進行人體臨床實驗,在證明治療方式安全之前他們隻能采用符合規章的手術方式為文羚治療,同時加以心理醫生的幫助。

  “或者,病人本人願意嚐試,自願做我們的實驗體,但藥物作用激烈……”

  “失敗會怎樣?”

  “當場死亡。”

  梁如琢食指抵著嘴唇思考,眉頭緊鎖。去給人類醫學當無私犧牲的小白鼠即使文羚願意他也不允許。

  他忽然接了個電話——威爾斯發來一個位置,說姓唐的那個女人找到了,繼續盯還是綁走。

  第51章

  文羚的左手已用到能順利排出間距整齊的直線和弧線的程度,除練習排線之外他打了一抽屜新畫草稿,反複修改作廢仍舊沒有一幅令他滿意。

  其實每一幅草稿畫出來都會是佳作,但缺少一種文羚現在尚未領悟的靈魂。藝術家們都有一套獨特的本領向作品中灌注靈魂,文羚卻認為靈魂並不應是創作者賦予的,那樣作者就會是上帝,好的作品不需要上帝,它們自己應當擁有智慧和思考能力,靈魂反而是應運而生的。

  左手運用自如後,他給梁如琢表演了一個絕活,一手畫正五角星一手畫正六角星,右手反而不如左手畫得標準了。因此被如琢獎勵了一次海邊約會,他喜歡海濱約會,同齡人們會友好注視他,用各國語言和他搭話,如琢總會在這個時候叫他去看螃蟹,他跟著去了,發現並沒有螃蟹,如琢說螃蟹跑了,他查過資料說這個時間不會有螃蟹,但還是一如既往欣然上當。

  如琢想當一個稱職的叔叔,但他隻是一個愛吃醋的小朋友。

  他們去了世界各地的美術館,在佛羅倫薩,梁如琢說“我想把你放在維納斯的貝殼上”;在巴黎盧浮宮,他又說“如果我認識達芬奇,一定讓他畫你的微笑”;在威尼斯,他說“提香歌頌女神的方式是將其畫為可以占有的肉體,我卻占有了你這麽多次”。

  讚美聽得多了,誰都不舍得去死的。

  近來梁如琢外出工作的次數也太頻繁了些。文羚待著無聊,坐著輪椅轉到櫥櫃邊慢悠悠尋找好玩的東西。他的腿開始浮腫無力,走路變得很難受,為此隻能暫時取消這半年的出行計劃。

  一排陳舊的錄像帶豎直擺放在木格子裏,編號從一到十,但少了第三盒。

  “在看什麽?”梁如琢敲了敲門才走進來。近來文羚病發頻繁,他很少會從背後偷偷抱他,甚至進房間都會敲門提醒。

  文羚皺眉:“說了不需要敲門……這是你自己家啊。”

  梁如琢把他從輪椅上抱出來,捏捏腿再捏捏屁股:“疼不疼。”

  “嗯……”文羚埋頭進梁如琢肩窩,“別使勁兒就不疼。”

  梁如琢有事跟他商量,強壓心緒鋪墊了一大段,終於開口說,過一陣子想帶他去做個小手術。

  文羚平時就很抗拒醫生,聽到手術兩個字也渾身發冷,小聲問:“多小的手術?開胸的那種嗎?能做早就做了,不會等到現在,我的病和別人不一樣。”

  梁如琢耐心解釋這次手術的成功率。他已經為此準備了太久,如果不是希望很大值得一試,他絕不會冒這個險。

  “你知道我有多怕疼。”文羚精神略顯萎靡,摩挲著手上的戒指,“如果沒成功呢,我還想多和你待幾年。”其實像現在這樣行屍走肉般活著已足夠殘酷,可他身邊有梁如琢陪著,連痛苦都變成了能隨時撒嬌的理由。

  他被抱著洗了澡,被抱出浴室,再被小心輕放到臥室床上。

  “我可以走路,還沒癱瘓呢。”他看見梁如琢緊鎖的眉頭從他拒絕手術開始就沒有再鬆開過,於是伸手把他的眉心展平,摟著脖頸爬到了梁如琢身上,把夜燈關了。

  梁如琢拍拍他的腰:“乖,該睡了。”

  “你才三十五,怎麽可以長皺紋,不要擰著眉。”文羚舔他的耳廓,在他耳邊呼出溫熱的氣息,“我們好久沒做了,昨晚你趁我睡著以後一個人看片兒,還把床單弄髒了。”

  “我沒看片兒,我看的是你叫床的錄像。”梁如琢抓住文羚毫無贅肉的腰,無名指的戒指冰得他一動。

  “不需要忍得這麽辛苦。”文羚偏頭和他接吻,“我跪著累,你來弄我。”

  “我真不該帶你去海邊,人們都說你這個年紀的小孩特容易學壞。”梁如琢喉結滾動,教訓不聽話的小孩那般訓斥他,“下去,不然明天喂你一大碗飯,不吃不行。”

  文羚把他手放在自己白內褲上:“好叔叔。”

  能三番五次激怒梁如琢的人極少,文羚可能是唯一一個。他翻身把文羚壓到身下,照著屁股蛋打了幾巴掌,打得文羚直叫喚,爬著逃走還被扽回來接著打。

  文羚的體力比起從前更加差了,鬧了一小會兒就累得倒進梁如琢臂彎裏。

  “就你,連五分鍾都挺不住還學別人勾引你老公。”梁如琢貼著他額頭譏笑,“乖點,等身體好一點再說。”

  文羚閉上眼睛,用氣聲道:“下輩子你要早一點找到我……我小時候很傻,你給我一塊糖我就能跟你回家。我吃得不多,所以你下輩子也不用賺太多錢。”

  梁如琢默默咬著牙撫摸哄他入睡:“聽你的,家裏你說了算。”

  文羚昏昏睡過去,梁如琢坐起來,用力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他給文羚掖上被子,輕手輕腳披上外套走出臥室。

  陰冷的地下室生著一股潮濕寒氣,梁如琢輕車熟路乘坐電梯到達底層,邊走邊從口袋裏抽出黑色皮手套戴上。

  拐角盡頭開辟出一間精致的臥室,一個頭發淩亂的女人拷在床頭,一聽見梁如琢的腳步聲就抓狂吼叫起來。

  梁如琢拿起桌上的筆記本,在各個醫療儀器前走過一圈,記下今天的數據發給埃塔醫生。

  唐寧嘶啞的嗓音在整個地下室回蕩:“梁二……我收拾梁在野的時候怎麽就忘了他還有你這麽個瘋子弟弟。”

  “我每次來你都隻會說這句話。”梁如琢專注調配今天份的針劑,隨口回答,“我再重複一遍吧。你沒能把老大怎麽樣,唐家獅子大開口,老大當然不會答應,你們這是打他的臉,在我印象裏他不吃軟更不吃硬。倒是因為那場大火,老宅死了兩個廚師和一個傭人,還有一個消防員被砸斷了腿。”

  “是你太沒用,當初直接把老大撞進河裏淹死就沒事了,你們居然把他撞在淺灘上,像這樣的傷勢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

  “慶幸你落在我手裏吧,我哥會把你大卸八塊,我對女人一向溫柔。聽話配合一下,到時候放你走。”梁如琢淡然一笑,抓住唐寧的手強行把針劑注射進她小臂裏,觀察各個儀器顯示的數值。隻可惜她沒得和文羚相同的病,隻能測出一些副作用。當然,這種新藥能保證對人體安全已屬難得。

  唐寧沙啞問他:“是那小狐狸精病了吧,這場火沒能燒死他算他命大,你們哥倆惡不惡心,玩男人屁股還玩到台麵上了。”

  梁如琢停下收拾藥物的手,轉頭看了她一眼。

  隨後捂住唐寧的嘴,拿了把手術刀把她的右手釘在地上,把這個動作反複了幾次,鮮血濺了滿身。

  “說真的,我不打女人。我勸你也別跟我提這碼事。”梁如琢惋惜地捂著唐寧的嘴,任由她在自己懷裏拚命掙紮,美豔的臉蛋因劇痛而猙獰發青。

  “噓,別吵到他睡覺。我不知道你委不委屈,反正我很委屈。我喜歡的人被你們摧殘成什麽模樣,我不追究了,我隻想要他好起來。”

  無人操作的電梯突然響了一聲,有人朝這邊慢慢走來。

  “這裏好冷,那麽多房間,你非要在這兒工作嗎?”文羚手裏抱著一件白色毛絨睡衣,扶著濕冷的牆壁蹣跚走過拐角,一股消毒水氣味忽然灌進鼻腔,他和滿身是血的梁如琢對視了幾秒鍾,臉上表情緩緩凝固。

  他腿軟後退了幾步,後背猛地撞在牆上,驚慌瞪著梁如琢的眼神像看見了魔鬼吃人的場麵。

  梁如琢一時沉默,心裏煎熬的熱油裏突然舀進一勺冰水,徹底炸了起來,又如釋重負般仰頭閉上眼睛。他又想起段老師在電話裏和他分手時那番話:“誰敢和一個隨手就能把別人腦袋打開花的男人共度餘生?笑裏藏刀很酷對吧,你像個重刑犯。”

  第52章

  年輕時在部隊訓練,臨危不亂早成了本能,梁如琢卻手抖得拿不住手術刀,徒勞地把藥和工具全部掃到身後。

  他扔下手裏東西一步步挪到文羚跟前,想幫他裹上睡衣免得凍壞了,可滿手都是血,手足無措直往身上蹭。

  “別……別動……別過來……”文羚捂著心口跪到地上,伸手摸貼身口袋裏的藥,滿臉痛苦。

  梁如琢感到自己的心髒仿佛被吹脹的氣球,被文羚一句話紮爆了,碎得胸腔裏全是血。

  梁如琢布滿血點兒的臉再次掛上他們最初見麵時那種紳士微笑,抓住文羚狠狠拽進懷裏,摸出自己兜裏的藥喂給他,再灌一點水,動作熟練撫摸他後背輕聲教他:“慢慢呼吸。”

  中間停頓了很久,他聲音格外疲憊:“很好,再做一次。”

  文羚鐵青的臉才慢慢恢複一點紅潤,好像十分抗拒梁如琢靠近,偏著頭奮力推他的胸膛,手腳卻軟綿綿用不上力氣,於是捂住眼睛聲音顫抖:“我什麽都沒看見……我不會說出去……”

  明顯的抵觸讓抱他的男人心都碎了。

  唐寧從一頭亂發中抬起蒼白麵孔,笑得整個地下室都蕩著刺耳回聲:“梁二,看把你嚇的。敢做怎麽不敢當呢?”

  “你閉嘴!”

  梁如琢以為自己天生沒有害怕的本能,原來僅僅因為還沒遇上令他真正恐懼的事。

  他把文羚裹起來強硬抱出地下室,迅速把自己身上的汙血臭味洗幹淨,站在點燃的檀香香爐邊熏了一會兒才去看望他受驚的小孩兒,發現臥室門居然被反鎖了,裏麵隱約傳來悶悶的哭聲。

  他一定嚇壞了。

  文羚埋頭在枕頭裏發抖,破碎的畫麵潮湧般朝他大腦襲來,瘋狂衝擊著他以往的認知,晝夜交替,潮汐往來,紅與黑火焰交疊,加百列與撒旦,美好溫柔的和恐怖扭曲的交織成抽象的劇痛,就像上帝親手撕裂天空在他眉心點了一指。

  他好像什麽都看不見,又如同看見了銀河變遷,他慘叫慟哭,用筆在廢紙上勾畫出他所看見的東西,這讓他的身體更加虛弱,生命順著筆尖流逝在紙上,一切熱烈的貪婪的希望的灌注在潦草的線條中。他曾經熱烈活過,這是他的證明。

  門框上沿放著備用鑰匙,但梁如琢不敢拿,甚至不敢敲門,也不出聲,背靠臥室門席地坐了下來。

  我也沒有那麽可怕。梁如琢仰頭靠在門板繁複的巴洛克花紋上,低頭盯著雙手攤開的掌心,戒指諷刺地套在無名指上。

  這是他騙來的愛情,從一開始文羚想摘的星星就隻有風度翩翩的梁二少爺,而不是披著君子皮的他。

  他怎麽會輕易相信有人會愛真實的自己啊,在浴室鏡子裏看見裏麵站著一個渾身是血的鬼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怕。

  櫥櫃格子裏的幾盤錄像帶好像被擦幹淨了。他之前告訴過文羚很多遍,如果家裏有感興趣的東西可以隨便翻看,隻當這裏是自己家,可小孩還是會拘束,不太敢亂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