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1章 此宮空明
作者:無主之劍      更新:2022-02-27 20:29      字數:10100
  雖然兩位草原客人身份尊貴,但他們的身手卻利落凶悍毫不含糊,摔技和擒拿嫻熟又致命,顯然經受過實戰的鍛煉。

  一來瑟裏草原的武術風格與西陸截然不同,二來到場的衛兵和仆人們又不敢下重手,是以他們嚐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把打出真火的兩人壓製住,反倒連累幾位見義勇為的熱心賓客遭殃受傷。

  “看著真眼熟,讓我想起王室宴會。”

  看著宴會廳裏的混亂一角,泰爾斯警惕道:“是這個嗎?如果出了人命,王國秘科就能利用……”

  “我不這麽認為,”密切關注事態的詹恩卻搖了搖頭,“草原人知曉這是他們自己的仇怨,外客之間的衝突牽扯不到凱文迪爾。而翡翠慶典匯集四方賓客,每年都會有這類酒酣耳熱後的爭端,不足為奇。退一步說,就算真出了什麽嚴重的後果……”

  詹恩停下來,看了一眼泰爾斯。

  “翡翠城自有法度,公正嚴明,令人信服,這在航線和商路上各方皆知,隻要處理得當,不會有人把賬算到我們頭上。”

  泰爾斯聞言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禁歎息。

  “有道理,如果王都也有一個像布倫南那樣的審判官,那安克·拜拉爾就不至於求告無門,到我的宴會上綁架脅迫了。”

  而你也不至於送他那把劍來找我麻煩了。

  泰爾斯忍住沒說出口的腹誹。

  “我知道你心裏在罵我。”

  詹恩神情不改,疏離淡漠:

  “但你其實很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一個或兩個訓練有素、恪守原則的審判官所能解決的問題。”

  泰爾斯抿起嘴唇,詹恩的話,讓他不禁想起科恩在永星城的警戒官生涯。

  正思量間,宴會廳裏的衝突又有了變化,隻見一個矯捷的身影擠進衛兵們的隊伍,瞬間加入兩位草原客人的戰局!

  咚!啪!

  新來者並未展現什麽高人一等的力量或技巧,但他非常幸運,恰恰卡在兩方攻勢將消,新回合尚未開啟之時進入戰局,隻見他矮身接拳,轉身掃腿,兩位客人就一前一後狠狠摔倒在地上!

  圍觀的眾人們發出驚呼。

  兩位肇事者火氣未消正要起身,但新來者一揚手,一柄帶鞘的劍正好從旁飛來,落入他手裏。

  下一秒,新來者毫不客氣地咚咚兩下,兜頭敲暈了兩個草原人。

  衛兵們瞅見縫隙,急忙上前把兩人架開,再扶起來治療敷傷。

  興許是氣氛使然,周圍的客人們紛紛送出喝彩和掌聲,近旁的演奏者也適時地奏起一首《征服曲》。

  衝突解決,而新來者也瀟灑地旋身收劍,隻聽撕拉一聲——米蘭達赤腳站在地上,皺眉看著自己被撕裂的裙子,有些尷尬。

  “身手不賴,隻是,”詹恩嗯哼一聲,看了一眼泰爾斯,“可惜了。”

  泰爾斯正思考著要說什麽高深的話來表現“誒,不足為奇,我手下都是這個水平”的高人風範,聽見這話表情一僵:

  什麽可惜?怎麽可惜?哪裏可惜了?

  話不要隻說一半啊!

  事發現場,馬略斯神使鬼差地出現在米蘭達身後,遞出自己的外套,同時換回她手裏的鷹翔,這讓周圍一群紅著眼睛躍躍欲試,正在爭相脫外套或大衣的男士們發出失望的喟歎。

  “劍來得正是時候,勳爵。隻是,我剛剛把鞋子踹掉了,”米蘭達看著自己的赤腳,表情尷尬,“可否勞煩您再……”

  話未說完,馬略斯就自動讓開位置:哥洛佛和保羅費力地擠開人群,前者被擠掉了一顆紐扣,扭扭捏捏地送回一隻左鞋,後者麵上帶著微笑,以及一塊不知何時染上的汙漬,風度翩翩地遞出一隻右鞋。

  “你們什麽時候找到的?”米蘭達驚訝地接過鞋子。

  “你什麽時候把它們踹掉的?”馬略斯麵無表情。

  米蘭達笑了笑,向他們一一道謝。

  星湖衛隊的氣氛更加和諧,直到D.D氣喘籲籲地擠開人群,諂媚又期待地捧出第三隻女鞋。

  “什麽?不是這隻?啊,這樣啊,嘿嘿嘿,沒關係啊!涅希還在後麵,趴在地上一寸寸找呢……”

  危機告一段落,當事的兩位草原來客也幽幽醒轉,火氣消了大半,也許是因為被當眾撂倒失了顏麵,也許是因為出手的人居然是一位姑娘。

  然而其中一人憤而掙開仆人,衝到米蘭達麵前興師問罪,但星湖衛隊也不甘示弱,D.D向前一步,左手攬著哥洛佛,右手拽上保羅,氣概十足地保護米蘭達。

  那位客人摸了摸額頭上紅腫的地方,氣勢洶洶地對米蘭達說了一通東陸草原話,旁邊的人連忙翻譯:客人想要知道這位姑娘的名字和住址——當他日後策馬征戰,在基瑟裏草原上打下十個部落,攢夠十塊草場時,就回來西陸,把其中五塊奉給她作聘禮。

  米蘭達還不由一愣,努力理解對方的話,但另一位肇事者卻冷哼了一聲,同樣推開侍者走上前來。

  這位客人頂著烏青的眼睛,紅著臉,還整了整淩亂的衣物,用磕磕絆絆的西陸通用語對米蘭達說,這位姑娘美麗勇敢,身手了得,是否願意跟他回到都瑟裏草原,如果願意,他現在就對自己的榮譽佩刀發下天誓,日後他若成為部落的可汗,她就是自己的大妃,他們一起統治部落,威震草原,若他沒能成為可汗或者不幸早死,那姑娘可以帶走他一半的牛羊,另覓英雄改嫁。

  一來一去,隔著米蘭達的兩位客人再度開始——不知道是為了姑娘,還是為了“基瑟裏”或“都瑟裏”——怒喝叫罵,眼看又要擼袖子打起來,卻被一雙戴著黑手套的手扣住肩膀。

  “告訴他們,我不是他們比拚顏麵的工具。”

  “至於草場和可汗,對我而言沒有意義,”實在補不回撕破的裙子,於是幹脆把它纏上小腿當綁腿使的米蘭達攬住他們的脖子,大笑道,“因為我就是可汗——大海彼端的雪上可汗!”

  兩位草原客人先是一怔,明白過來之後,他們看著米蘭達的眼神更熱烈了——兩人指手畫腳嘰裏呱啦,想要跟她結成沒有血緣、但更加神聖的兄弟姐妹。

  馬略斯適時地出現,笑眯眯地誇讚起兩位客人的身手,指了指地上被他們打架波及的餐盤碗碟,同時揮揮手,在旁邊兩位埃克斯特客人對“雪上可汗”的涵義發表意見之前,讓大家把米蘭達拉走。

  事態就此平息,這個角落又恢複了宴飲歡慶的熱烈氣氛。

  “確實是一柄好劍。”

  在望台上的詹恩看著米蘭達,目露讚許,再度發聲:

  “鋒利逼人,或有奇效。”

  泰爾斯與有榮焉,在沒人看得清的黑暗角落裏整了整衣領,挺直腰板。

  但詹恩話鋒一轉:

  “隻是劍有雙刃,容易自傷,若身量不足,還是別胡亂揮舞的好。”

  “大可放心,”泰爾斯撇撇嘴,“我可不像某人,天天帶著劍,去別人的宴會上送人。”

  提及舊怨,泰爾斯和詹恩對視一眼,齊齊哼聲扭頭。

  “好吧,至少我們確定了一件事,”泰爾斯呼出一口氣,“爭鋒宴上,我父親不會從草原來的客人身上下手——刀不會從這裏落下。”

  “說得好,”詹恩諷刺道,“現在我們需要注意的,就隻剩下其他幾百個客人了,這簡直是撥雲見霧,茅塞頓開,大大降低了我們的工作難度。”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

  “我們能不再互相嘲諷了嗎?”泰爾斯歎了口氣,“說真的,這大大提升了我們的溝通難度。”

  詹恩輕笑一聲,執起水煙。

  “告訴我,泰爾斯,你和你的人,這幾天在翡翠城刺探到了什麽秘密?”

  泰爾斯心跳一頓。

  “抱歉?”

  鳶尾花公爵輕哼一聲:

  “別裝了,這幾天,你的手下們——包括那個亞倫德,甚至都脫下戎裝去參加宴會——千方百計,在翡翠城裏老鼠打洞全麵滲透,上至貴族下到黎民都找了個遍,商業,貿易,治安,軍隊,法律,曆史,乃至我妹妹的事,處處打探無孔不入……而你本人,則可著勁兒花我的招待經費,全城閑逛,到處找茬。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麽?”

  泰爾斯表情一滯。

  哦喔。

  “我還以為和你說好了,泰爾斯:在翡翠城,我們開誠布公——”

  麵對詹恩的灼灼目光,被揭破的泰爾斯咳嗽一聲。

  “那個,我,我們這幾天不是忙嘛,你也沒空,我就沒來得及夜訪你的臥室,嗯,沒法私下裏告訴你……”

  但詹恩沒有理會他的邊界,咄咄逼人地繼續:

  “——你卻在背地裏搞小動作,搜腸刮肚,想著怎麽整垮我?”

  南岸公爵放下煙嘴,呼出一口白煙,把他的表情襯托得越發詭異。

  泰爾斯有些尷尬,他搓動著自己的手。

  “對,我是派了人去查探和偵察,了解翡翠城的現況,搜尋翡翠城的弱點,因為——因為這就是我該做的!”

  王子調整心情,讓自己聽上去理直氣壯:

  “既然要讓大家,尤其是讓我父親看到我們兩人勢成水火,彼此敵對……那這豈不是很正常、很應該,甚至是必須的嗎?”

  詹恩眯起眼睛。

  泰爾斯不容置疑地轉身揮手:

  “既然要追求刺——追求效果,那就貫徹到底咯!”

  詹恩沒有答話,隻是默默地打量著他。

  對方的沉默持續太久,以至於泰爾斯都覺得有點尷尬,不得不放下酸痛的手臂。

  “說得好。”

  南岸公爵看向望台外的翡翠城,冷哼一聲:

  “那作為你明麵上的敵人,我也應該傾盡全力對抗你,封鎖你的信道,為難你的部下,阻礙你的生活,絕不讓你好過,來展現我們確確實實鬥得你死我活,不露一點破綻——否則怎麽騙過旁人,對吧?”

  泰爾斯不甘示弱:

  “怎麽?你這時候來威脅我?可別忘了——”

  詹恩繼續道:“就從削減你們的每日夥食開始,怎麽樣?”

  夥食……

  泰爾斯及時地換上友善的微笑,話鋒一轉:

  “——可別忘了我們隻是演戲嘛!”

  他嘿嘿一笑:

  “哎呀,演戲畢竟隻是手段,太認真了、入戲太深了也不好的嘛,會嚴重影響我們的合作效率,畢竟我們還有最大的敵人嘛!”

  詹恩發出不屑的輕哼,接著抽了口煙。

  “那麽,殿下和你的手下們,於這些日子裏辛苦耕耘,在翡翠城找到什麽了嗎?”

  煙霧繚繞中,南岸公爵的目光直射泰爾斯的雙眼:

  “比如,有什麽值得注意的地方,可以作為把柄,一擊致命,掀翻凱文迪爾家?”

  泰爾斯一頓,笑容尷尬。

  “這個嘛……”

  足以掀翻凱文迪爾家的東西——額,烤肉的秘密調料?

  “我們以為我們說好了,開誠布公?”

  下一瞬嗎,公爵氣勢一變,滿目殺機:

  “告訴我,泰爾斯,如果你是國王,你是陛下,你會怎麽對付翡翠城,以從凱文迪爾的手中攫奪權力?”

  泰爾斯的笑容僵住了。

  如果你是國王。

  要怎麽攫奪權力……

  泰爾斯?

  王子默默回望著對方。

  而詹恩也隻是默默地抽著煙,等待他的回應。

  那一刻,泰爾斯腦海裏閃過很多思緒。

  你是國王。

  你是陛下。

  你會怎麽做?

  一瞬之間,他似乎又回到複興宮裏,看見那個帶著冠冕的青年背影。

  青年隻是動了動手指,整個王國便如一架機械般動起來,整齊劃一,如臂使指。

  他的王國。

  泰爾斯不得不伸手捏住口袋裏的盟約,靠著上麵紮手的骨刺,來把自己拉回現實。

  望台上的兩人默默相對,他們一側是歌舞升平,人聲鼎沸的宴會廳,一側是居高臨下所見,星星點點的翡翠城全景。

  終於,泰爾斯輕聲歎息:

  “對,我這幾天派出手下人,確確實實,了解了一些關於翡翠城的情報。”

  詹恩放下水煙,認真看向他。

  “據我所知,從整個王國湧來的大量商貨都聚集在這裏,在翡翠城,裝配,加工,分類,交易。”

  泰爾斯表情嚴肅:

  “再運到拱海城,在那裏出海,通向北邊、東陸,或者南下鮫海,反過來也是一樣。”

  這是哥洛佛從運河區回來,在講了一大堆碼頭上的水屍鬼吃人恐怖怪談,以及潮汐獵人的海上傳說後,終於說到的正題。

  聽到他的話,詹恩的眼神不一樣了。

  “而那些商人,匠人,手工業主,他們哪兒都不去,隻信翡翠城和凱文迪爾,相信這裏的秩序和規則,”泰爾斯搖搖頭,“秘科可以威脅一個酒商變節,也許可以通過他影響一些行業……”

  “變節?”

  詹恩若有所思。

  “那個酒商,你真認為,秘科能通過他,或者像他一眼的人,影響某些事情?”

  “也許,隻是也許,”泰爾斯搖搖頭,“但關鍵是,他們沒法逼迫這麽多人同時變節,沒法扭轉眾人心中對翡翠城的印象,沒法掐斷你們已成氣候的財源命脈。”

  詹恩沒有說話,隻是默默頷首。

  “另外,凱文迪爾家族有不少有份參股的武裝商船,比如像剛剛那個海盜,嗯,前海盜,坦甘加的海狼船團。”

  泰爾斯冷靜地繼續:

  “當然名義上還是商船,分屬不同的船主,規模比不上停泊在東海領的王國和輝港海軍,戰鬥力也未知……但足夠保證你們的跨洋貿易。”

  這還是懷亞和孔穆托借著基爾伯特的名望,在各大行會吃了一圈之後帶回來的情報。

  “至於翡翠軍團,這是另一項創舉——對,他們初創未久,未經戰火,操練不足,在戰力和規模上不比王室常備軍,也許頂不住阿拉卡·穆的怒火衛隊衝上兩個來回。”

  這是哥洛佛包括米蘭達,跟幾位好麵子的本地軍官在背地裏“試試手”之後得出的結論。

  “過譽了,”詹恩突然開口,“我清楚那群綠帽子們有幾斤幾兩,能頂住半個來回不被衝垮崩潰,就算他們對得起薪資了。”

  麵對如此坦誠的公爵,泰爾斯有些尷尬。

  “但他們指揮統一,以此為職,沒有征召兵的弊端,”泰爾斯繼續道,“我父親若要用類似傳說之翼攪合刃牙營地的辦法來對付你們,恐怕會很難,至少沒有足夠的借口和由頭。”

  詹恩笑了。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少年,似乎在鼓勵:

  “還有呢?”

  泰爾斯同樣回望著他。

  詹恩看上去非常淡定。

  是胸有成竹?

  還是蓄勢待發?

  “這裏的市民們。”

  泰爾斯繼續道。

  “他們跟永星城不一樣,事實上他們跟我見過的大多數地方的市民都不一樣。他們是各種作坊主、有產業主、船主、商人,還有工人,匠人,車夫、纖夫、水手……太多了,數都數不過來,包括他們所組成的各色行會、公會、商會,以至於翡翠城專門成立了公證廳,處理他們的事項。

  “基層官吏也是,我是第一次看見警戒廳有那麽多人,多得離譜,他們還嫌不夠,要從良好市民裏招收義務助手——還絕大部分出身普通市民,家裏在翡翠城有產有業。”

  這是孔穆托借著警戒廳的關係,找到了在這裏的幾個舊友而得來的情報。

  當然,也有D.D和涅希,是他們一群人在城裏頭胡吃海喝打探出來的——當然是靠的翡翠城公款經費。

  “其他地方,農戶、牧民、匠工們在領主城堡周圍的鄉村裏,倚土地為生,若絕收缺糧,可能會抗議起義,領主為了不被他們淹沒,恐怕也會裹挾進去,把矛盾鬧上守護公爵的級別。”

  泰爾斯輕聲歎息,目光有異:

  “但是,這些離開了土地的、各行各業的市民……要把他們煽動起來反對你,掀翻凱文迪爾,我隻能說,還不是時候。”

  詹恩笑容不減:

  “這不奇怪,永星城、輝港城……大城鎮都有這樣的特點。”

  可泰爾斯搖了搖頭。

  “而我來到這裏之後,翡翠城滿大街上遍傳謠言,雖版本不同,但大概共通點就是:一旦我娶了你妹妹……”

  說到敏感信息,泰爾斯忍不住抬起頭,觀察詹恩的表情,免得對方一時衝動把自己從這裏推下去。

  幸好,南岸公爵雖然微微蹙眉,但並沒有過於激烈的舉動。

  “謠言說,一旦我娶了公爵的妹妹,成為凱文迪爾的內兄弟,”泰爾斯小心翼翼地說出口,“那麽麵對姓璨星的王室親戚,鳶尾花家族將不得不被迫低頭,王室麾下的禦用商人們就會湧進翡翠城來……”

  “來瓜分市場和利潤?”詹恩挑眉問道。

  “不,翡翠城不怕有人來瓜分市場,事實上你們還歡迎鼓勵商人前來,覺得這可以帶動流通,促進繁榮,”泰爾斯否認道,“但你放出這個謠言——是的,我知道是你——想要讓市民們知道的應該是:有人,有大人物,要來從上至下,改變翡翠城的規則了。”

  詹恩眉毛一挑。

  對,謠言,這是羅爾夫裝——倒也不用全裝——成聾啞人,靠著無人在意的優勢,在街頭酒肆間聽來的消息。

  泰爾斯趴上欄杆,望著下方的萬家燈火。

  “你作為公爵,能把具體的行政機構引進空明宮,能心甘情願地向審判廳繳納罰金,能低聲下氣地向審判官賠不是,這意味著在整個南岸領,無人——除非他的地位權力在守護公爵之上——膽敢打破連鳶尾花也要遵守的規則。”

  泰爾斯看向對方:

  “而正是凱文迪爾家族帶頭創建、維護的這些規則,塑造了南岸領獨特的秩序:外麵的商人們放心地將財貨帶進來,不怕動蕩不畏強權;本地的市民們背著一袋金子也敢上街,不憂安全不懼損失;就連財雄勢大的貴族們也不得不在這個賭桌上,按照荷官的指令,移動籌碼下注遊戲。”

  “總之,在這裏,沒有人需要膽戰心驚地觀察領主們的心情喜好,受製於統治者的隨機隨性,擔心可能發生的動蕩不安,比如在埃克斯特,死了一個國王,就要換一份新的瀝晶礦合約?”

  詹恩不再笑了,他緊緊盯著王子,一言不發。

  泰爾斯話鋒一轉:

  “可一旦我成了凱文迪爾的親戚,南岸領出現了天然高於凱文迪爾的存在,那既定的規則還能被遵守,還會被遵守嗎?一旦王都的貪婪貴族、禦用商人們跟著我,跟著璨星來到翡翠城,他們還會尊重秩序嗎,他們不會借著天生更強的王權,巧取豪奪嗎?”

  “比如之前達戈裏·摩斯被捕一事,你想讓全翡翠城看到的,不就是璨星王室在包庇中央領的商人,而‘王室想要改變你們賴以為生的規則’嗎?”

  泰爾斯歎息道:

  “這才是你放出這個謠言的目的——而我又偏偏是個在埃克斯特長大的北方人,噢,我忘了,對於南岸領來說,牧河以北,包括永星城都算‘野蠻的北方’。”

  詹恩看著他的目光越發奇特。

  “我猜,這樣一來,翡翠城裏幾乎所有的商人業主匠人工人,可說是絕大部分的普通市民,都會自發排斥我、厭惡我,抵觸王室的進入和插手——那個找我決鬥的蠢伯爵就不說了,但前幾天那個對我的婚事表達不滿的落日祭祀,我猜他反映和折射出的,是廣大市民們的意願?”

  泰爾斯心中一歎:這一點上,王子的屁屁們輸了啊。

  “因此,什麽狗屁聯姻,都見鬼去吧,”泰爾斯嗤之以鼻,“我要是真把娶你妹妹當作目標,以為能通過王室和公爵的聯姻,安全地染指翡翠城,那才真是瞎了眼。”

  “不差,殿下,”詹恩輕哼道,對他刮目相看,“不差。”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但還不止這樣。

  遠遠不止。

  “而整個南岸領,從公爵往下,傳統的高級封臣——無論是實封還是榮譽貴族,伯爵子爵男爵——和家族,都在翡翠城有生意,有根基,關係錯綜複雜,遍及各行各業。”泰爾斯繼續道。

  這是D.D跟翡翠城的紈絝們吃喝玩樂得回來的消息。

  “比如沃拉領的卡拉比揚,澤地的拉西亞,這些貴族或者跟某個商人合夥做擔保,或者入股支持某個行業吃紅利,或者幹脆自己主導打通一條商路……”

  嗯,還有那兩位卡拉比揚的雙胞胎姐妹……為了通過裁縫公會打探到背後的家族商業關係,孔穆托不得已被宰了二百二十四個金幣,幸好,他剛剛已經通過米蘭達化解了。

  “……所以他們的利潤和進項不再依靠自己傳統的土地,而是很大程度上取決於——”

  “翡翠城的繁榮。”詹恩沉穩地接過話。

  泰爾斯點點頭,表情凝重:

  “而翡翠城的繁榮,又取決於商貿轉口,取決於規則秩序,取決於凱文迪爾家族的治理和保護,以及你們長久以來在南岸領積累的威信。

  “這讓你在傳統的統治秩序裏安全無虞:當被土地逼得走投無路的實封男爵跟屬下村民,在審判廳裏搬出法理哭嚎都無人搭理,甚至沒有一個有分量的封臣願意為他出麵仲裁的時候,我父親就更不可能通過這些人來顛覆你——王室宴會上,拜拉爾和多伊爾那樣的土地矛盾和債務爭端,在這裏連一朵浪花都不會濺起,即使有,也就是布倫南審判官一錘子的事兒。”

  泰爾斯想起什麽,沉默了一會兒,這才繼續道:

  “所以,埃克斯特的大公們,他們可能會聯合起來,反對查曼·倫巴;北境的福瑞斯和澤穆托家族,可能會因為短視、驕傲、貪婪,從而覬覦亞倫德沒落後的權力真空;西荒群臣們,包括翼堡的克洛瑪,英魂堡的博茲多夫,也可能會因為立場不一,政見分裂,從而與法肯豪茲公爵離心離德。”

  泰爾斯隻覺得說出的話無比沉重:

  “但是在這裏,南岸的大封臣們,他們入局太久,牽扯太深,依賴太過,他們非但不可能——被我父親收買——去反對你,更隻會圍繞翡翠城,被整個南岸的體製綁在一起,支持凱文迪爾,抵抗王室的入侵。”

  “是麽?你確定?”

  詹恩的目光越發鋒利。

  泰爾斯盯著詹恩,感受對方眼底更深層的東西。

  “至於最後的反撲力量,”王子緩緩開口,說出被基爾伯特整理出來,經過懷亞來到他手上的資料情報,“早在你父親身死,你繼任公爵的那一年,就被徹底撲滅了。”

  詹恩目光一動。

  “近十年前,也即669年,拱海城子爵索納·凱文迪爾,雇凶刺殺了你父親。”

  詹恩做了個深呼吸。

  “索納子爵——你的叔叔成功了一半,卻在事成後陰謀敗露,身死牢獄,”泰爾斯歎息道,“我想,那就是南岸領傳統土地貴族的最後一次反撲。”

  當然,這事要是發生埃克斯特,估計北地人會選索納·凱文迪爾當國王。

  夜風吹過望台,詹恩目光深邃。

  “寧因友故,不以敵亡。”

  他熄滅水煙,將煙管放回煙壺:

  “但我父親從沒想到,這句話竟能用在自己的兄弟身上。”

  泰爾斯沒有說話,給予眼前的男人一點尊重。

  “最後一點,按理說,這麽大的城市,像下城區那樣的貧民窟,”幾秒後,泰爾斯繼續道,“在翡翠城應該隻多不少才是。”

  “確實不少,”詹恩點點頭,“這裏的新郊區就是,它的麵積還在逐年增大。”

  泰爾斯搖搖頭:

  “但是遠遠沒有王都那麽混亂——相比之下,永星城裏的市民多,但貧民更多,下城區的麵積是其他區的好幾倍,分了三個區才能管理起來——如果他們把那叫管理。”

  泰爾斯想起第六屋的往事,不禁蹙眉。

  “而翡翠城富庶,生意多,行業雜,活計也多,隻要你有手有腳肯幹活,就不會餓死,隻要有希望,鋌而走險的人就不會多,”泰爾斯歎息道,“就連兄弟會和血瓶幫,在這樣的秩序下,也要小心翼翼。”

  “因此,想從城市裏的底層打主意,似乎也並不可行。”

  話音落下,泰爾斯沉默了很久。

  詹恩也沒有說話,似乎在這一刻,兩人在默契品味著同樣的東西。

  “這些,就是我所知的,關於翡翠城的全部情報。”

  泰爾斯長歎一聲:

  “簡而言之:所謂凱文迪爾的弱點,我根本沒找到。”

  詹恩看著他,眼神幾度變化。

  “我真的很佩服你,詹恩,真的。”

  王子目光幽幽:

  “就我所見,從軍事到財政,從政治到製度,從商貿到輿論,從統治關係到底層社會,這座城市,這片領地,每一處都嚴絲合縫,環環相扣,滴水不漏,無懈可擊。”

  “隻要還在這片土地上,誰要敢動你,動凱文迪爾的統治,那就是動這座城市的規則,動它的秩序,動它的利益,動它的根本,就勢必要承受來自整個南岸領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齊心協力的反戈一擊。”

  泰爾斯走到望台前,敲了敲空明宮的石欄:

  “它不像北境那樣驚心動魄,不像西荒那樣粗糙硌牙,不如永星城那樣威權厚重,但卻是實實在在的銅牆鐵壁,固若金湯。”

  王子望著眼前的城鎮,不禁心生感慨:

  “翡翠城號稱王後之城,但也有人稱它作‘城中王後’。”

  他轉向詹恩,意有所指:

  “你知道,棋盤上的勝負由國王的生死而定,但事實上,王後才是最強一子。”

  詹恩不言不語,沉默了很久。

  “你會不會太高估我們了?要知道,我們連城牆都沒有。”

  泰爾斯笑了。

  他拍了拍欄杆,隻覺得手掌生疼:

  “沒錯,它沒有城牆——擴建的速度根本趕不及居民湧入定居的速度,但是……”

  泰爾斯想起了曾經的一幕,感慨道:

  “平庸的君主以土石築他的城牆,外敵難侵,城堡難落……”

  但他沒有說完,詹恩就打斷了他:

  “睿智的君主以人心為他的城牆,常勝不敗,永盛不息。”

  南岸公爵念出這句話,略略出神。

  泰爾斯一怔:

  “你怎麽知道的?”

  詹恩看向他:

  “當然,艾爾·魯赫桑榮譽伯爵的《至上略》。”

  “他是一百年前的軍事家,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脫羅人,卻成了賢君閔迪思三世的禦前軍事顧問,成為星辰軍隊實際上的最高指揮者,所謂連劍也拿不動的‘無劍元帥’——你既然引用的他的話,就該知道吧?”

  啊?

  《至上略》?

  魯赫啥?

  嘛玩意兒?

  “噢,魯,魯赫桑嘛,嗯,沒錯,”一臉懵懂的泰爾斯不得不強裝鎮定,“我說的就是他。”

  但詹恩似乎看透了他,隻見公爵輕笑一聲。

  “魯赫桑是第四次大陸戰爭裏‘光輝之役’的指揮者,他推翻了許多既定的作戰思維,將海戰與陸戰、守城與野戰、海岸與平原結合起來製定戰略,雖沒有‘遠帆’的博拉斯科大海戰那樣染紅海水的輝煌斬獲,卻也讓翰布爾人的晨風艦隊與利古爾邦的船團無功而返,令東陸人氣勢洶洶的所謂‘百萬雄師’登陸失敗,隻能灰溜溜地撤兵回航。”

  “也是從他開始,軍事顧問成為禦前會議上的常設要職,王立騎士學院也把戰略規劃加入課程。”

  詹恩話鋒一轉,笑容消失:

  “但是到了晚年,魯赫桑退休告老,寓居翡翠城後,他的軍事思想就變得保守落後,一直被人詬病嘲諷,說他年老誌衰不思進取,被一身的病痛噩夢嚇破了膽,雄風不再。”

  “《至上略》就是他未完成的遺作,跟他其他運籌帷幄,談兵論戰的著作比起來,這本書講的不是如何打仗,而是如何避免打仗——這年頭,可沒有太多人願意讀了。”

  宴會廳裏傳來一陣大合唱,似乎爭鋒宴已經到了高潮。

  “額,對,沒錯,”泰爾斯咳嗽一聲,“就是這樣,額,很符合翡翠城的現況,你們不興兵鋒,不行險著,不起大事,卻讓所有想要啃下這塊骨頭的豺狼虎豹們無從下口。”

  嗯,這麽形容國王,是不是有些不敬?

  詹恩麵沉如水,並不作聲。

  時間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

  “不是我。”

  詹恩終於開口了。

  “什麽?什麽不是你?”泰爾斯疑惑道。

  “我是說,不隻是我,甚至不隻是我父親。”

  年輕的公爵來到泰爾斯的身邊,跟他一起望著空明宮下的萬家燈火:

  “你今天所見到的,是從一百年前賢君開啟的星辰黃金時代始,從被人人嘲笑笨拙、說他鸚鵡學舌的‘鸚鵡公’費德裏科公爵起,經過足足六代凱文迪爾,七位南岸公爵,無數仁人誌士齊心協力,是他們固守一隅卻目光長遠,韜光養晦以潛移默化一個世紀之後,所鑄就的王後之城。”

  一百年。

  六代人。

  七位公爵。

  泰爾斯微微變色。

  他明白了什麽。

  “鸚鵡公”費德裏科,“無劍的元帥”魯赫桑。

  原來……

  賢君閔迪思三世。

  他不是那個風起雲湧的大時代裏,唯一的偉人。

  “汝心繁冗,”詹恩勾起嘴角,向著整座翡翠城舉起手臂,“而此宮空明。”

  詹恩冷眼瞥向泰爾斯:

  “它比起你們輝煌久遠的璨星王室,比起自賢君以降的永星城,比起沉屙難起的複興宮……”

  “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