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我認識路
作者:無主之劍      更新:2020-07-17 18:47      字數:11409
  永星城,西環區,一架樸素低調卻造價不菲的馬車駛過石路,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轉入下一個路口。

  “這是臨河街,紅坊街就在下一條路,瞧,就在那兒。”

  透過車廂前的小窗,孔穆托的聲音從駕駛座上傳來。

  但泰爾斯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殿下”

  小滑頭,禦前會議,秘科,安克,顧

  顛簸的車廂裏,有家不能回的王子悶悶不樂地思索著,無心欣賞窗外的永星城街景。

  不論是複興宮還是秘科,不論麵對國王還是黑先知,壓抑與不順都是他今天的主題詞。

  但最讓少年在意的,還是安克拜拉爾暈厥之前的話語。

  抓緊你的劍。

  泰爾斯下意識地收緊拳頭,卻發現自己手無寸鐵,掌中空空。

  他低下頭,愣愣地盯著自己的左手。

  但隻能看見掌心處的傷疤。

  “殿下”

  肩膀突然一重,泰爾斯這才回過神來。

  車廂裏,哥洛佛對他點點頭,鬆開王子的肩膀。

  “您確定我們真要這麽做紅坊街”車廂外的孔穆托從窗口處回頭:

  “如果馬略斯長官知道了”

  他麵色為難。

  哥洛佛表情不變,但他的眼神表達了同樣的顧慮。

  泰爾斯整了整新換的衣服領口,歎了一口氣。

  這些人。

  即使頂著王室衛隊或者星湖衛隊的頭銜,即使自己是第二王子兼星湖公爵,是這個國度第二尊貴的人

  但無論是孔穆托還是哥洛佛,哪怕是目前與他關係最好的dd,也還是對自己存有疑慮的吧

  至於馬略斯嘛

  “你說得也對,那麽”

  泰爾斯沉吟了一秒,扭頭向著空無一物的窗外喊道:

  “你有什麽意見嗎,馬略斯”

  哥洛佛和孔穆托齊齊一怔。

  “馬略斯你的意見”

  泰爾斯重複了一遍,敲了敲車壁,裝模作樣傾聽了一會兒。

  “看來”

  王子回過頭,看向僵硬的哥洛佛和無奈的孔穆托,遺憾地攤攤手:

  “他沒意見。”

  哥洛佛抽了抽眉毛,沒說什麽。

  孔穆托隻能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回頭駕車。

  他們的馬車緩緩駛入紅坊街的主道,匯入其他馬車與路人的行列。

  窗外立刻熱鬧起來:招呼,叫賣,拉客,咒罵,不一而足。

  把泰爾斯的注意力從過往吸引回現實。

  如果不看其他,那紅坊街大概與西環區的其他富庶部分沒什麽不同:寬闊的主幹道,整齊的房屋,四通八達的小巷,摩肩接踵的人群。

  但這裏的娛樂場所數量卻是其他地方所望塵莫及的:酒館、旅店、賭檔、劇場、專賣“好貨色”的街邊小攤和路邊小鋪,當然,還有紅坊街最少不了的各色“會所”。

  望著窗外似曾相識卻又改變頗多的街景,泰爾斯不禁有些癡了。

  還是乞兒的時候,泰爾斯不止一次地溜來紅坊街“找生意”,當然都是在較為熱鬧也安全的傍晚須知乞丐們對固定地盤的敏感絲毫不少於貓狗、黑幫乃至國家,哪怕僅僅隻是在不同的幫會手底下討生活。

  但那時,乞兒泰爾斯都混跡在人群中,要麽飽受推搡欺淩,要麽總被輕蔑忽視。

  這還是他第一次坐在馬車上,以一個平常國民,甚至是貴族客人的身份來逛這一永星城的尋歡勝地。

  孔穆托提韁揚鞭保護要人的工作經曆讓他擁有了熟稔的駕車技能穿梭在街頭,無視著外圍的小本妓館乃至掮客流鶯,直奔目的地。

  一路上,他們遇見許許多多的男人:有的熱情無限迎來送往,有的初來乍到茫然無措,有人呼朋喚友急不可耐,有人扭扭捏捏拘謹生澀,有的穿著樸素鬼鬼祟祟,有的打扮時髦舉止優雅,有人身負要務來去匆匆,有人閑庭信步歡聲笑語。

  大街上的女人也有不少:堆滿假笑的老鴇,忙碌漿洗的婦人,灰頭土臉的女工,匆匆趕路的女仆,還包括打扮得像男娃一樣滿大街跑差事的窮苦女娃,以及滿麵怒氣趕來抓丈夫回家的貴族婦人,甚至還有一看就是乘著馬車偷偷跑出來,躲在手帕和扇子後紅臉向外張望的貴族小姐

  而泰爾斯他們的馬車混跡其中,毫不起眼,一路不加停頓,很快便駛入中心街區,進入一片裝潢豪華、招牌閃亮的房屋群。

  “哎喲,姐妹們,來客人了瞧那馬車,用料十足”

  獄河之罪湧起,一片嬌聲霎時侵入泰爾斯的耳朵:

  “快去化妝把你的束胸緊一緊”

  “天啦咯你這是什麽鬼香水,快去洗了”

  “該死,誰拿走了我的情趣內衣那是紮瓦克裁縫手織的秘密款”

  “英氣點兒,現在不流行柔弱美人了,都喜歡夠硬的”

  刹那間,馬車上的三人就像誤入花叢的蜜蜂,撞見整個紅坊街最不能忽視,也是最引人注目的風景形形色色的美人們。

  泰爾斯下意識地咽下喉嚨。

  “這馬車,少不得又是哪位偷偷跑出來的少爺呢”

  “太早了,還沒到傍晚呢,看來他很著急啊,嗬嗬嗬”

  她們遍布在主道兩側的屋宇內、門廊下、陽台上、巷道裏、窗戶後,藏在每一個你注意不到卻又真切存在的角落裏。

  她們大多年華正好,春芳動人,鶯鶯燕燕,娉婷萬種。

  “這個點來的,肯定不想被其他人知道嘿,我猜啊,是個喜歡吞寶劍的”

  “那把多尼叫起來”

  “別了,他昨晚伺候了三個男人呢,前後都疼,路都走不動了,讓他好好睡會兒”

  “那,那我綁緊繃帶,去換男裝”

  “呸,男裝簡單,但是你有下麵嗎”

  “你怎麽知道沒有說不定掏出來比他還大呢”

  “那讓我先試試嘿”

  “哎喲你還真來快鬆手看我不撓死你個小賤貨兒”

  “哈哈哈假把式,我們啊,永遠也變不成男人的”

  “哼,那又怎麽樣,我這樣就挺好,再說了,男人們這兒可沒有我們大”

  “是嘛,讓我看看,也許是被我揉大的呢”

  “誒你還來啊,我好不容易才綁緊的內衣帶子”

  泰爾斯聽得麵紅耳赤,努力板緊臉色。

  她們有的姿態優雅渾身清貴,有的體態誘惑氣質性感,有的眉目傳情勾魂奪魄,有的淒楚嬌弱惹人憐惜,有的千嬌白媚妖嬈多姿,有的端莊素雅冷若冰霜。

  她們或驚鴻一掠顯露真容,換來客人們的注目與驚呼,或嗬嗬發笑掩麵退縮,勾起夾雜期待和失望的歎息,或放肆浪蕩地輕輕勾指,引動男人們的熱切瘋狂。

  “說不定是你的那位相好給你留家徽,說要來娶你的那位”

  “你好討厭哦”

  “哼,又一個讒身子的負心漢罷了”

  “或者一個被愛情衝昏頭腦的傻老帽”

  她們就像童話故事裏在森林中影影綽綽,淘氣探頭的美妙精靈,東躲又西藏,此起而彼伏,時而現身時而神秘,時而熱情時而冷酷,時而脈脈含情時而愛理不理,時而純真聖潔時而搔首弄姿,勾得觀者們心中癢癢。

  令人恨不能放下一切,隨之而去,窮根追底,一睹真容,登堂入室,一親芳澤

  啪

  哥洛佛把手伸出駕駛座,麵無表情地揮出一巴掌,把仰頭出神得忘了正事的孔穆托拍了回來同樣把大開眼界的泰爾斯驚醒回來。

  “抱歉,咳咳,”孔穆托摸著生疼的後腦勺,尷尬地道:

  “我來過這當然是因為公務幾次,下午隻是剛開場,晚上要更熱鬧”

  “二等護衛官,孔穆托,”哥洛佛冷冷地道,順便換位到車窗前,擋住一個在二層樓上向泰爾斯溫柔眨眼的漂亮小姐姐:

  “殿下還有事要辦。”

  “當然,當然”

  孔穆托訕訕道歉,偏頭看向幾個等馬車降速就腆臉圍上來的“本地老鄉”:

  “不,我們不需要導遊,也不需要介紹,更不需要喂別拽我的韁繩好吧,這些錢拿去,少來煩我們”

  護衛官氣急敗壞地打發走這些熱情好客的“地陪”。

  顯然,在這一點上,孔穆托沒有撒謊,他確實不擅長這樣的場麵。

  馬車再次向前行駛了一段路,轉過幾個彎,路過一群血氣方剛,對不同姑娘美人們評頭論足的年輕貴族。

  看看他們,是如此自信,輕狂,安逸。

  泰爾斯默默地對自己道。

  不像自己。

  年紀輕輕,卻已重壓在肩,束縛遍身。

  暮氣深藏。

  少年自嘲地苦笑道。

  他們駛出熱鬧的地帶,孔穆托這才靠邊停下馬車,指向街道的另一頭:

  “瞧,那就是一夜豔遇,位於紅坊街核心區的前端,地段不錯。”

  泰爾斯探出頭。

  出現在他視線遠端的,是一間華貴大氣,人來人往的屋宇。

  屋外的掮客們討好諂媚,熱情無限,台階上的鴇婆們揮舞手帕,笑意喜人。

  更別提窗口和陽台處的鶯燕美人們,可謂千嬌百媚,繁花似錦。

  那就是貝利西亞開的會所

  一夜豔遇

  但是不知怎地,少年覺得它莫名眼熟,卻又有些陌生。

  “有些新,”哥洛佛皺眉觀察著一夜豔遇的建築外觀,道出他的疑惑:

  “跟周遭格格不入。”

  孔穆托再打發走一個想湊上來介紹生意的掮客,聞言眼前一亮:

  “當然,它是在一間老棋牌室的廢墟上重建的。”

  前警戒官興致勃勃:

  “六年前的某個夜晚,兩個黑幫爭搶紅坊街的保護權,在這裏殺紅了眼那些狗娘養的甚至搬出了永世油,爆炸聲把王都的總守備官都驚動了。”

  泰爾斯聽得心頭一跳。

  他看著那棟新建的會所,比照著它周圍的路口,慢慢確認自己的記憶。

  不。

  六年前,讓這座屋宇重建的,不是永世油引發的爆炸。

  他撐住車壁,默默地告訴自己。

  不是。

  孔穆托發覺了王子殿下有異尋常的神色,猶豫著開口道:

  “在下車之前,我能問問咱們是來做什麽的嗎,殿下”

  “總不能真是來找女人”

  哥洛佛警惕地打量著周遭的狀況,但他的耳朵卻下意識地向泰爾斯偏轉,顯然也想知道答案。

  “當然不是。”

  泰爾斯神秘一笑:

  “我隻是需要確認一些事情,一些,沒有必要外傳的事。”

  “哪怕是對馬略斯。”

  “你們明白嗎”

  王子認真地看著車廂裏的哥洛佛和駕駛位上的孔穆托。

  也許是地位使然,也許是眼神逼人,兩人對視一眼,最終還是齊齊點頭。

  “好吧,您是主人,我無權置喙。但如果我們來紅坊街這事兒被人知道了”

  “吉安,相信我,”泰爾斯無奈地對孔穆托到:

  “你不是第一個有此擔心的。”

  “而我已經為此被教訓整整一天了。”

  孔穆托猶豫再三,好歹還是把那句“那您就沒吃到教訓”埋在了心裏。

  他跳下駕駛位,為泰爾斯打開車門,專心致誌投身“陪王子離家出走尋歡作樂”這一頗有前途的任務。

  “不。”

  哥洛佛及時伸手,按住了正要下車的泰爾斯。

  “不能這麽直接去,太明顯了,無論是殿下的年紀還是我們的氣質。”

  僵屍警惕地望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

  “會被人認出來的”

  孔穆托挑挑眉毛,收起“我才是護衛官”的表情:

  “哦,他們已經認出來了。”

  泰爾斯一陣疑惑,哥洛佛則看向對方。

  前警戒官一臉習以為常地指指街道:

  “我說的不是殿下的身份但這裏是紅坊街,一路上的所有人,無論街頭乞兒還是會所門童,馬車師傅或者糕點店幫工,他們在這裏靠著紅坊街混生活已經很久了,眼光老辣獨到,早就認出這是大戶人家的馬車了。”

  哥洛佛麵色凝重,默默沉思。

  可孔穆托話鋒一轉,輕鬆寫意:

  “但倒不用過於擔心,不少貴族和官宦子弟都會來這兒尋歡,當然晚上要更熱鬧一點事實上,我敢打賭,多伊爾護衛官一定更熟悉這兒。”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要是多伊爾沒被鞭打就好了。

  孔穆托竭力打消著兩人的擔心,可哥洛佛依舊一臉警惕,絲毫未曾放鬆。

  似乎他進了紅坊街之後,就變成了一頭多疑的猛獸。

  泰爾斯看著他倆的表情,挑眉點頭:

  “好吧,但我們確實不妨低調些。”

  王子探頭出車廂,指了指街口斜對角的“一夜豔遇”:

  “進去的時候,我們能否不穿過大路,也不走正門,比如說,”泰爾斯望向熱鬧非凡,顧客充盈的街道:

  “走後門”

  孔穆托撓撓下巴:

  “理論上,我們可以繞到下城區,從另一個方向進紅坊街,再走後門,這樣可以避開人流,但是我強烈建議別這麽做。”

  下城區。

  泰爾斯皺起眉頭,哥洛佛則滿麵狐疑。

  “雖然西環區和下城區的治安都由西城警戒廳負責,可恕我直言,他們的管轄權威就隻到紅坊街為止了永星城五大警戒廳,西城一直是最爛的那個,人渣遍地上下勾結,每年都會被揪出幾個貪汙腐化的警戒官和巡邏隊員。”

  孔穆托露出嫌惡與不屑:

  “尤其是下城區我不是懷疑我們保護殿下的能力,但是那地方不安全,容易惹麻煩。”

  正在此時,哥洛佛突然抬頭,目現精光,直刺車外。

  “警戒。”

  僵屍渾身繃緊如臨大敵,把泰爾斯和孔穆托都嚇了一跳。

  “怎麽了”

  循著哥洛佛的目光,兩人望向街對角的會所。

  一夜豔遇。

  泰爾斯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開始,“一夜豔遇”的周圍多了不少人。

  大多數人衣著素樸,目光陰冷,他們都在往複逡巡中打量周遭。

  “有些不對勁。”

  孔穆托也覺察出不妥,他下意識地從外麵關上車門,隻留車窗:

  “這些人不是客人”

  泰爾斯的眉心慢慢匯聚。

  “是打手。”

  哥洛佛麵容陰沉,簡潔明了地道出真相:

  “黑幫裏專司暴力的人。”

  孔穆托來不及驚訝於同僚的眼力,就聽見王子同樣嚴肅地補充道:

  “是黑街兄弟會。”

  “是他們的打手。”

  一個打手攔住一位要進入會所客人,在後者不滿的抗議中,一邊粗暴地搜索對方的全身,一邊細細盤問。

  有事情發生了。

  泰爾斯謹慎地盯著會所外這些他曾經無比熟稔的人群,默默地道。

  車廂內外沉默了一陣子。

  孔穆托咽了一下喉嚨:

  “額,也許是來看管生意的說實話,這也正常”

  “不止。”泰爾斯的聲音響起。

  哥洛佛和孔穆托齊齊轉向他。

  泰爾斯的眼神轉移到會所周遭,越發認真:

  “不止打手,看看周圍:各色店鋪的幫工、學徒,街頭的跑腿、乞兒,乃至路邊小販、貨郎”

  “他們的狀態都不正常。”

  在泰爾斯的提醒下,哥洛佛和孔穆托做起本職工作,細心地觀察起這個街口的情況,兩人慢慢變色。

  “是被黑幫嚇壞了”孔穆托回到駕駛位,不確定地問道。

  “不。”

  泰爾斯搖了搖頭,越發肯定自己的想法:

  “因為他們也是兄弟會的人。”

  孔穆托疑惑回頭:

  “什麽”

  泰爾斯搜索起曾經的街頭經驗,猜測道:

  “出於利益或習慣,這些人其實也是兄弟會的眼線,樂於為他們傳遞消息。”

  “顯然,他們也被吩咐和提醒了,在留意周圍的風吹草動。”

  孔穆托凝重道:

  “他們是兄弟會刻意訓練成這樣的”

  “不。”泰爾斯搖了搖頭:

  “因為這就是他們的本來麵貌。”

  “黑街兄弟會並非生於虛空,而是發源於走投無路的絕望人群他們從第一天起,就深深紮根在底層人的社區裏。”

  在孔穆托和哥洛佛的疑惑眼神下,泰爾斯幽幽道:

  “在那些最糟糕的地方,如果你生活困頓,無以為繼,淒涼愁苦,掙紮求存,那兄弟會就是你的出路之一。”

  “無需偽飾,無需遮掩,大家平時各過自己的生活,到需要的時候,你就會自覺而默契地,向那些臂係黑綢的成員們通風報信,提供方便。”

  想起過去,泰爾斯略微入神。

  哥洛佛和孔穆托驚異地交換了目光,對王子的見識頗為意外。

  “吉安,你說,一夜豔遇是在黑幫火並後建立起來的”

  泰爾斯謹慎地道。

  “是的,六年前,兄弟會和血瓶幫的人渣們狗咬狗,把紅坊街禍害了,讓大人物們沒得逛妓院了,”孔穆托壓下疑問,警惕地觀察著漸次增多的打手們:

  “聽說西城警戒廳插手了,逼他們停手罷戰。”

  六年前。

  紅坊街。

  兄弟會和血瓶幫。

  停手罷戰。

  泰爾斯的眉頭越來越緊。

  “殿下,我們該怎麽辦還去嗎”

  泰爾斯舉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們安靜:

  “我們再看看。”

  在兩人的疑惑中,少年深吸一口氣,閉眼呼喚起獄河之罪。

  他瞬間進入地獄感官,尤其聚焦在耳朵與聽覺上。

  很快,腳步、碰撞、摩擦、呻吟、嬌笑、喝罵街對角的方向上傳來雜亂無章紛紛擾擾的聲音,同時侵襲泰爾斯的感官。

  但經曆了荒漠之行的曆練,成長不少的泰爾斯熟練地調整獄河之罪的幅度,就像安撫不馴的猛獸,不讓過度靈敏的感官阻礙自己,同時過濾掉無用的聲音。

  隻留下最關鍵的對話。

  “是血瓶幫幹的嗎”

  一個兄弟會打手的聲音傳來,帶著不服氣的憤然與躍躍欲試的興奮。

  “不知道,但要是萊約克知道了”

  “真想看看他的表情”

  “聽說不眠者全都被調過來了”

  泰爾斯輕輕轉頭,尋找其他焦點。

  很快,他就找到了真相。

  “誰敢在我們的地盤綁人”

  “是青皮”

  “有可能,但我聽說西城的大青皮跟我們有協議”

  “莫裏斯老大回來了”

  “聽說他很生氣,親自帶著人去找幻刃和紅蝮蛇要人”

  “不,血瓶幫死不認賬,場麵很難看”

  “該死,又要開打了嗎停戰才多久”

  泰爾斯慢慢抓住關鍵信息。

  “也可能是不懂行的外地人做的,你知道,江洋大盜什麽的”

  “王子回國後,城裏來了很多外鄉人,從上到下都有”

  “操蛋王子,好好在北方待著不就完了,帶回來的全是麻煩”

  泰爾斯的心情越發凝重。

  就在這時,另一個聲音插入他的感官:

  “他們找到她了”

  “貝利西亞,她還活著”

  泰爾斯眼皮一跳。

  “她自己回來的,虛驚一場。”

  “我弟弟說她臉色不太對,一回來就嚷著要見蘭瑟大人”

  “無論是誰這麽做,都不想讓我們好過。”

  綁人。

  貝利西亞。

  泰爾斯睜開眼睛。

  “我想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他們被惹毛了。”

  麵對兩名下屬的奇怪眼神,泰爾斯望著一夜豔遇的招牌,心中歎息。

  “那殿下,我們”孔穆托試探著問道。

  泰爾斯望著圍護“一夜豔遇”的打手隊伍,失望地搖搖頭。

  不,顯然,王國秘科從這裏綁走貝利西亞的時候完全不考慮低調的問題。

  兄弟會被捅了馬蜂窩。

  至少,今天是別想靠近了。

  至少沒法低調靠近。

  在失望中,泰爾斯靠上車廂,耳側傳來更多的對話:

  “我是瑞德摩,莫裏斯老大的命令:這幾天,紅坊街的地盤由我們不眠者來看守。”

  “接待的客量減半,加強哨戒。”

  “留意一下,看看這幾天有沒有人盯梢等等,街對角那架馬車,它停在那多久了”

  “走,看看去。”

  泰爾斯還想再聽多一點,直到他一個激靈反應過來:

  對方說的是他們。

  “糟糕。”

  看見不少打手警惕狐疑地向這邊走來,哥洛佛表情一變,敲了敲駕駛位:

  “孔穆托護衛官,我想他們注意到我們了。”

  “準備跑路。”

  孔穆托吃了一驚,他看著越靠越近的兄弟會打手,鎮定地掏著口袋:

  “沒關係,我帶了以前的警戒官徽章,隻要”

  “不,”但哥洛佛打斷了他,語氣果斷凝重:

  “那是兄弟會,不是血瓶幫,他們不在乎而我們不方便亮身份。”

  孔穆托皺起眉頭。

  打手們越來越近,不少人的目光都看向駕駛座上穿著鬥篷,藏頭露尾的孔穆托。

  “哥洛佛是對的,我們不能被拖在這裏,馬上走。”

  泰爾斯下了最終決定:

  “改天再說。”

  就在此時。

  “嘿”

  街道另一頭,越來越近的打手之中,那個叫瑞德摩的領頭人對著他們的馬車揚聲開口:

  “那邊的客人,不過來玩玩兒嗎”

  孔穆托和泰爾斯微微變色。

  “你知道,一夜豔遇今天打折”

  瑞德摩一邊說著一邊做手勢,周圍的打手們悄然散開,向他們包圍而來。

  “糟糕”泰爾斯喃喃道。

  下一秒,哥洛佛果斷撞開另一側的車門,攀出車廂,足不點地換到駕駛座,將孔穆托擠到一邊。

  “讓我來。”

  孔穆托還在猶豫:

  “但是”

  可哥洛佛毫無預兆地扯過韁繩,怒喝道:

  “坐穩了”

  在馬匹的嘶鳴聲中,馬車瞬間啟動

  咯噔咯噔

  泰爾斯來不及反應,就一個踉蹌挨上後方的廂壁,連忙伸手撐住自己。

  “嘿”

  車廂外傳來打手們的追趕聲和瑞德摩氣急敗壞的呼喝:

  “停下”

  “該死,我就知道它有問題”

  駕車的哥洛佛麵色冰冷,急急馭馬,馬車提速駛出街口,繼續加速

  “哥洛佛先鋒嗷,我的鼻子慢點兒,殿下還在車裏”駕駛座上傳來孔穆托的痛呼聲,顯然是在疾馳中撞到了鼻子。

  車輪軋上石路,來回顛簸,泰爾斯在車廂裏上下震顫,隻覺得靈魂都要升天了。

  咯噔咯噔咯噔馬蹄和車輪聲越發頻繁快速。

  窗外的街景急速退卻,如走馬燈般映出一副副路人的驚詫麵孔。

  時值午後,紅坊街上的人不多,但他們的馬車實在是橫衝直撞毫不避諱,驚得路人紛紛尖叫退避,途中還撞翻了一個小販的攤子,惹來陣陣咒罵。

  “攔下它攔下它兄弟會重重有賞”瑞德摩和一眾打手的聲音從後方追趕而來,越發急迫

  啪

  “滾開”哥洛佛暴喝開口,抽出馬鞭驅趕路人:

  “撞死了還領個屁的賞金”

  咯噔咯噔咯噔

  車速越發加快,不擇路途。

  “不不不,看路”孔穆托驚聲尖叫。

  車廂避無可避地撞斷一根晾衣杆,幾件衣物飛進車窗。

  倒黴的泰爾斯勉力維持平衡,躲閃不及,被一件女性胸衣兜頭罩臉。

  我日

  王子氣急敗壞地將胸衣從臉上扒下來。

  落日在上,這簡直是他坐過的最快也是最糟糕的馬車

  馬車疾馳而追兵不休,紅坊街區的路麵一片混亂狼藉。

  “繞捷徑,截住他們狗娘養的”瑞德摩怒喝著下令,追趕的隊伍頓時分出一批人,消失在小巷裏。

  “該死,他們是地頭蛇,知曉路途”好不容易在駕駛座上穩定身形的孔穆托著急地道:

  “你想好去哪了嗎直接原路回去”

  哥洛佛臉色沉著恍若不聞,隻是專心致誌地催馬,將馬車越趕越快。

  但下一秒,僵屍的手臂繃出肌肉,狠狠一收

  咯,噔。

  在馬匹的悲呼與收蹄聲中,整架馬車一個急停回轉,一側車輪被拋上半空,離地駛空

  那個瞬間,仿佛時間變慢,泰爾斯的眼眶慢慢睜大。

  車廂裏,他的身軀同樣騰空而起。

  車窗外的風景上移而去,露出某二樓陽台上一位正在晾曬內衣的姑娘,後者同樣驚訝地與車廂裏的泰爾斯對了一個眼神,隨即消失在眼前。

  “我靠”車廂外,孔穆托的悲痛呼聲未完,就被呼呼風聲掩蓋。

  在這樣危險的姿勢中,半邊輪空的馬車順著強大的慣性,生生橫向插進一個小巷。

  倒黴的不止孔穆托。

  砰

  泰爾斯在空中旋轉了一百八十度,在後廂上撞了個結結實實。

  “駕”哥洛佛再次怒喝

  轟隆

  空中的半邊車輪再次著地,在震顫中重新加速。

  該死。

  馬車重新穩定,王子痛苦地從車廂沙發上爬起來,心中咒罵。

  這不是去會所的馬車就算了

  他居然還要加速過彎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這是去逮小偷不,逮蝦虎呢

  不等泰爾斯神魂落位,他就驚恐地發現,兩邊窗外的牆麵越來越近

  咯噔咯噔

  在極致的震顫中,王子發動獄河之罪,死死摳住車壁,湊到駕駛位後的小窗:

  “我們這到底是去哪”

  泰爾斯的話被掐死在喉嚨裏。

  透過哥洛佛的肩頭,他絕望地看見:

  馬車的前方,隻有一條越發狹窄,越發昏暗,越發漆黑,眼見毫無出路的巷道。

  死路一條。

  “在那邊跟緊了”

  盡管看不到,但追兵的呼喝聲越發急促,如在近旁。

  看著前方窄如米粒的巷道,泰爾斯一陣心涼。

  他們過不去。

  馬匹無助地悲鳴著。

  而兩邊的牆壁越來越近。

  泰爾斯咽下一口口水。

  要不然,還是讓哥洛佛停車

  兄弟會不好對付。

  可是若他亮出身份,他們也未必敢怎麽樣。

  就是“星湖公爵大鬧紅坊街,滿車內衣橫衝直撞”的新聞,可能要遍傳王國了

  想起國王的表情和黑先知的笑容,泰爾斯一陣頭疼。

  但現實總是超乎他的預料。

  “抓緊了”

  哥洛佛非但沒有絲毫減速的打算,反而越發猙獰粗暴地抽打馬匹,強迫著它加速向前,衝向昏暗狹窄的前方

  眼見要車毀人亡,泰爾斯一驚,正要開口喝止。

  “不,僵屍,太窄了,我們過不去”

  孔穆托恐慌的聲音再度響起,他甚至脫口喊出對方的外號。

  “相信我”

  但哥洛佛一把按住同僚,怒喝道:

  “我知道這裏的尺寸”

  “進得去”

  下一秒,馬車毫不停息地衝入狹窄的巷道裏

  頭頂的篷布遮蔽陽光,周圍頓時昏暗一片。

  “相信我”哥洛佛的聲音有些變形。

  兩邊的車窗同時一黯。

  唰

  令人心悸的摩擦聲在耳邊響起。

  泰爾斯竭力坐在最中間,閉上眼睛,伸腿死死抵住車廂。

  他發誓:

  要是他活下來了,一定要下一道命令:

  在餘生裏,哥洛佛休想再砰馬車韁繩一下。

  然而。

  咯噔,咯噔,咯噔

  一陣讓人不安的上下顛簸後,王子驚奇地發現:馬車漸漸平穩了。

  下一秒,眼前一亮,車窗外重新出現了陽光。

  馬匹吭哧吭哧地喘息著,痛苦地將馬車拉出小巷,駛入大道。

  它向粗暴的主人發出哀怨的鳴叫。

  卻隻能換來下一次毫不憐惜的鞭打。

  “好了,我們安全了。”哥洛佛的語氣穩定下來,他旁邊的孔穆托仍舊急喘不止。

  望著窗外清晰起來的街景,泰爾斯呼出一口氣,驚魂甫定。

  馬車開始減速。

  但他們的身後,追趕的腳步聲先是迅速靠近,但是又在一瞬間齊齊消失。

  “該死”瑞德摩的咒罵聲響起,但是很快隨風而去。

  追趕聲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孔穆托扒住車廂,奇怪地向身後看去:“他們怎麽不追了”

  “這裏是血瓶幫的管轄區,”哥洛佛頭也不回,隻是沉著地抓著韁繩:“如你所言,兄弟會和他們有協議,分割紅坊街。”

  “沒人敢輕易越界。”

  馬車回複了正常的速度,平穩行駛了一段路,路人們也不再驚疑地望向他們。

  幾分鍾後,他們終於確定:自己脫離了追捕。

  哥洛佛最後一次警惕地打量完後方,這才把韁繩還給孔穆托。

  帶著不同的心情,三人齊齊呼出一口氣。

  “但是,哥洛佛先鋒官。”

  回複了正常的思考能力,孔穆托第一個發出疑問:

  “我記得聽dd說過,他每次拉人來紅坊街玩兒的時候,你都是拒絕的”

  前警戒官小心翼翼地駕車,同時疑惑地看向哥洛佛。

  “但是你怎麽這麽對這地方這麽了解”

  還穿梭巷道,輕車熟路

  就像孔穆托把這句話壓在心裏回家一樣

  泰爾斯默不作聲,但他同樣湊到小窗前,望向哥洛佛。

  哥洛佛麵不改色。

  但少年敏銳地在地獄感官裏察覺到:僵屍的手臂慢慢收緊。

  “因為”

  哥洛佛麵無表情地望著街道,話語一滯。

  幾秒後,僵屍閉上眼睛,舒出一口氣,仿佛放棄了什麽。

  “因為我就是在這兒長大的。”

  那一刻,泰爾斯和孔穆托齊齊一怔

  “就是這裏。”

  麵對兩人疑惑的眼神,哥洛佛睜開眼睛,語氣失落,神色懨懨:

  “紅坊街。”

  那一秒,哥洛佛幽幽地望著紅坊街的大路,目光微妙,其中意味難為人知。

  馬蹄聲繼,車輪不停。

  泰爾斯和孔穆托花了好幾秒,才從這個消息裏回過神來。

  “我他們沒告訴我。”孔穆托咳嗽一聲,頗有些尷尬。

  “因為沒人知道加入衛隊的時候,我的檔案被部分封存了。”

  哥洛佛的嗓音沙啞而沉悶,就像一個差學生翻開了一本他最不擅長的科目書籍:

  “閔迪思廳裏,知道這事兒的隻有馬略斯勳爵。”

  車廂裏,泰爾斯默默地注視著他的背影。

  嘈雜的人聲和單調的馬車聲中,無意間得知了同僚秘密的孔穆托訕訕地點頭:

  “是嘛,所以這麽說”

  “是啊。”

  哥洛佛緩聲開口,在複雜的情緒中徑直承認: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活在這裏,在紅坊街頭,是血瓶幫裏的一個”

  他散發出一股腐朽與陰暗的氣息,嘶啞道:

  “乞兒。”

  那個瞬間,泰爾斯渾身一震。

  乞兒。

  哥洛佛

  乞兒

  車廂裏,王子恍惚不言。

  “乞兒”

  孔穆托驚疑不定,他的眼神在周圍街道和渾身陰暗的哥洛佛之間來回遊移:

  “但是,先鋒官閣下,難道你不是出身璨星七侍,風騎士哥洛佛家族”

  泰爾斯重重咳嗽了一聲,打斷孔穆托的話。

  車廂外的兩人同時回頭。

  “我想,我們驚動了一些人,”泰爾斯忍耐著不用除看下屬以外的目光看哥洛佛,而是努力維持平常的語調,認真地道:

  “得躲一躲風頭。”

  三人之間沉默裏一陣。

  “當然。”

  孔穆托心領神會,他偏轉視線,不再用奇怪的眼神注視同僚。

  僵屍看了泰爾斯一眼,終究還是微一點頭,望向前路。

  “跟我走。”

  出身高貴的一等先鋒官,嘉倫哥洛佛低低地嗤笑一聲,話裏帶著他認為隻有自己明白的嘲諷之意:

  “我認識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