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潦倒的鍾謨
作者:羋黍離      更新:2020-11-03 11:04      字數:3239
  開封南市,車水馬龍,人流如潮,長街之上,攤販密集,肆鋪迎客,一片鬧市喧囂的景象。

  街角,挨著一個包子鋪,有一小攤。攤子很是簡易,一張窄小的木桌,鋪著一麵古舊的桌布,桌角幫著一根竹竿,上掛幌子,桌上整齊地擺著一疊白紙,再兼筆墨。

  攤子的主人,就是原偽唐翰林學士、禮部侍郎鍾謨。此時的鍾謨,已無高官名士的風采,頭裹灰巾,身著布衣,正埋頭,奮筆急書,寫著書信。

  在其麵前,一個青年,嘴上不停,說著:“我現在在開封府當差,告訴我娘,我馬上就回家了,加上朝廷給的撫恤,足夠給我們兄弟倆,都娶個娘子。讓我娘可以幫我們兄弟倆看看附近村裏的小娘子,等我回去,就辦婚事。

  還有,我要是回鄉,還可以領五十畝地,到時候就不怕挨餓了,還能在鄉裏當差,聽隊長說,憑我的功勞,當個裏正,不成問題。

  告訴我哥,等我回家,就能過好日子了,讓他好好伺候娘,要是讓娘受了委屈,我回去後一定揍他。

  還有”

  很快,三張信紙上布滿了字,鍾謨放下筆,熟練地折疊,裝封,問麵前的漢子:“敢問收信人尊諱?”

  站在鍾謨麵前的青年,皮膚粗糙,身材高大,孔壯有力,站立如鬆,隻是右手少了兩根指頭,更添悍勇之氣,顯然是因傷退役的兵士。一段囉嗦的話,卻格外樸實。

  青年說著,眼睛裏都閃著淚光,聞鍾謨問,愣了一下,說:“什麽?”

  鍾謨說:“就是收信人的姓名!”

  “哦,你們這些文人,名字就叫名字,說什麽尊諱!我大哥叫周樟,樟樹的樟!”青年粗著嗓子,抱怨道。

  見狀,鍾謨不禁苦笑:“你說得對,倒是在下迂腐了!”

  言罷,快速地在信封上將名字寫下,拿起吹了吹濕墨。

  “我和你說的,全都記下了?有沒有遺漏的?”青年見了,忍不住向鍾謨問道。

  鍾謨說道:“一字不漏,你若不放心,可找人驗看!”

  青年嘿嘿一笑:“不用!不用!”

  嘴裏說著,接過信,自懷裏掏出六枚銅錢,遞給鍾謨:“多謝先生了!”

  “多了一枚!一封信隻需五文錢!”鍾謨說。

  青年應道:“先生幫我寫了這麽多字,就當我的謝意了!”

  說完,如同揣著寶貝般,滿臉笑容地將信收入懷中,告辭而去,準備去驛站,將信發回鄉裏。他是退役軍士,通過走官驛傳信,既有所優惠,還有保障,並且速度還快。

  這些年,在劉承祐的關注下,大漢朝廷的驛報係統,是越來越完善了,地方政府,在修建驛道、驛站方麵,還是很配合的。

  鍾謨這邊,慢條斯理地收起銅錢,拿起一枚看了看,望著“乾祐通寶”四個字,有些刹那的出神,不過很麻利地收入懷中。

  而今的落魄生涯,鍾謨已經有些習慣了

  在劉承祐的南征過程中,扣留了兩個唐臣,一個孫晟,一個就是他鍾謨。孫晟在漢唐之間達成和約之後,不堪其“辱”,自覺有負唐廷,一個想不開,直接自殺了。

  鍾謨沒有那個勇氣,隨波逐流,在漢軍北還隊伍中。作為敗國之臣,作為人家的戰利品,很有些屈辱。但在北漢軍中,至少衣食無憂。

  到東京後,鍾謨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仿佛被遺棄了一般。軍隊那邊,直接將他交給禮部,禮部負責的官員也沒在意,一個俘臣而已,想要國賓待遇,沒有。被打發給開封府了,到開封府這邊,也無意管他,讓他自己謀生,因為其身份問題,隻是定期有差吏檢查。

  然後,鍾謨就開始了自己窮困潦倒的東京生涯。身上稍微值錢的東西,早被搜刮抑或打點官吏的時候用幹淨了,身無分文,不得已之下,將自己的三身衣物給當了,兌了些錢,換了身舊衣,在南市旁邊,找了一戶人家,租了間屋子寄居。

  其後,堂堂的鍾侍郎,書香雅士,每日開始為柴米油鹽、吃喝拉撒憂慮,甚苦。所幸,還有一根筆杆子,將剩下的錢,找人打造了這張桌子,置辦了些紙張。平日裏,就靠著給人寫寫書信、訟狀謀生,一直到如今。

  這等潦倒生涯,對於養尊處優的鍾謨而言,十分難熬,但是無奈,拋卻士大夫的“傲骨”之後,不得不向現實低頭,為了肚子而煎熬著。

  鍾謨不是沒有想過逃,左右開封府的差吏對他的看管很敷衍。但是,一想到迢迢千裏,漫漫長路,最重要的,還是身份問題。一旦出城,在大漢境內,那般的關卡、城邑,如何避過,隻要被檢查到,倘無路引,結果恐怕性命不保。

  日頭漸高,熾熱的光線照在桌上,逐漸發燙,鍾謨坐在那兒,閉目養神,不動分毫。自那名求信的漢子離開後,有將近一個時辰的時間,沒人光顧了,他的生意,很是慘淡,也不主動,就坐在那兒

  街市之上,熱鬧依舊,隨著氣溫漸高,一直被曬著,鍾謨也有些受不了了,睜開眼,精神有些恍惚,餓的。

  重重地歎了口氣,看了看日頭,嘴露苦笑,起身開始收拾著東西。

  “鍾先生,這麽早就回去了?”旁邊的包子鋪,鋪主注意到了,大聲問道。

  鍾謨抬頭,指著頭:“此君甚毒,難以忍受!”

  見狀,鋪主走了出來,手裏拿著一個油紙包,遞到鍾謨手裏,道:“這是上午剩下的四個包子,先生若不嫌棄,先拿著吃!”

  鋪主是名瘦弱的中年人,身材短小,憨厚的臉上有些油膩,做包子手藝很好,鍾謨也嚐過,味道很好。

  鍾謨當即打算掏錢,見狀,鋪主趕忙止住他:“不用!不用!剩下的,賣不出去,留著也是浪費”

  這麽久下來,也勉強熟悉了,不過看著他那望著自己的平靜目光,不禁懷疑,是不是對自己有所求。隻是恍過的念頭,鍾謨不禁自哂,都淪落到這個地步了,還怕這市井小民有所謀算嗎?

  並沒有拒絕,鍾謨接過,朝其一禮:“若有他日,必定百倍以償!”

  聞言,鋪主直接擺擺書人,又能寫訟狀,為什麽不去官府求個職位呢?”

  鍾謨隻是歎了口氣,沒多說什麽,拱手:“告辭!”

  在鋪主的幫助下,鍾謨將桌椅收拾好,用一根麻繩捆好,背在身上,一步一步地朝市外走去

  鍾謨所租宿的,也是一普通人家,距離南市甚遠,是故每次往返,都走得很辛苦。

  回到住處,氣喘籲籲,汗流浹背,主婦聞聲出來,見到鍾謨,頓時插腰,道:“鍾先生,又這麽早,就回來了!”

  臉上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縱房舍簡陋,也是寄人籬下。抹了把臉上的汗水,衝那身寬體胖的婦人道:“天氣太熱,實在難熬”

  “今日寫了一封信!”鍾謨自懷中掏出了那六文銅錢,走上前,全部遞給婦人:“接下來兩日餐食,勞煩了!”

  說著,又將包子取出,分給婦人一半,陪著笑容道:“給孩子們吃,肉餡的!”

  打量了鍾謨兩眼,婦人順手全部接過,搖著頭,歎了口氣。

  稍微洗漱了一番,回到那處一覽無遺的簡陋房間,兩個包子入肚,恢複了些體力。鋪開紙張,研墨蘸筆,思量了一會兒,下筆成文。在東京這段時間,除了慘淡度日,鍾謨在閑暇的時間內,便是在這安靜的房間內,寫他的“東京見聞”。

  未己,門被推開了,婦人直接闖了進來。

  “大嫂有何見教?”被打擾,鍾謨也沒生氣,問道。

  婦人手裏拿著一碗飯,上邊蓋著些菜,有油腥,直接放到鍾謨麵前,壓在其稿紙上,嘴裏說著:“把你的髒衣服給我,順便幫你洗了,你麽這些讀書人,不是向來講究嗎,這麽久都不洗衣服,怎麽受得了那臭味”

  聽婦人之言,鍾謨老臉微紅,沒人伺候,他這一個多月來,就洗了兩次衣服稍微聞聞,身上的臭味,還是很明顯的。

  起身,朝婦人躬身一禮:“在下實在慚愧!多謝了!”

  見他這副模樣,婦女又搖了搖頭,稍微給他收拾了下房間,將髒衣服拿出去。臨門一腳,婦人突然扭頭,瞧向鍾謨,有些不好意思:“鍾先生,你空時,能否教我家兒女讀書識字?家裏窮,師禮以後補上,但以後每日,家裏都包你兩頓飯。”

  鍾謨微愣,注意到此粗婦眼神中流露出的少許期盼之色,鍾謨衝她和善一笑:“區區小事,何足掛齒!我孑然一身,寄居貴處容身,已是感激,師禮就莫談了”

  聞言,婦人頓時就笑了,很是高興,有些激動:“我看鍾先生很久了,你是個好人!”

  不知為何,被這粗鄙婦人,發了一張“好人卡”,鍾謨心中,竟生出一陣難得的感動。

  門輕輕地被婦人關上,鍾謨低頭,在自己身上嗅了嗅,聞著那股酸臭,竟然無一點不適應。望著桌上那碗飯菜,尚且冒著熱氣,也不怪罪其沾濕了自己的稿紙,端起碗就朝嘴裏刨食,狼吞虎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