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作者:麻辣香橙      更新:2020-07-10 20:07      字數:5501
  肖秀玲十九歲嫁給陸安平,第二年生下兒子,小陸楊已經三歲了。一年前,77年春節前,首都直接來人把陸安平接走了,到現在也沒回來過。

  回城知青拋家棄子不新鮮,村裏人都私下悄悄說,肖秀玲娘倆這被拋棄了,可肖秀玲充耳不聞,每天專心養孩子,倒是讓自己過得很好。

  江滿一誇,小陸楊就咧開小嘴笑了,很高興的樣子。

  “叫你誇他。”肖秀玲笑著說,“楊楊,嬸子誇你呢,去搬個高板凳來給嬸子坐。”

  小家夥邁著小腿就往屋裏跑。

  “秀玲姐,你還真使喚他呀。”江滿失笑,“他才多大,他哪裏搬得動啊。”

  “給他找點事兒幹。這孩子太皮了,一會兒也不老實,帶他都累人。”肖秀玲也笑。

  江穀雨趕緊跟進去,隻見小家夥當真用力拖著一個板凳,還真挑了個高的。江穀雨趕緊從他手裏拿過來,肖秀玲這時也進來了,一手一個板凳拿出來。土坯屋子低矮光線暗,夏天熱死人不說,還一股潮氣,鄉間人們都習慣了坐院子裏聊天。

  三個大人就在院裏的樹蔭下坐著說話。江穀雨從布袋裏拿出帶來的兩盒餅幹,遞給小陸揚:“楊楊,來吃餅幹,給你買的。”

  “嗐,你怎麽還買這個。”肖秀玲嗔怪,“死貴東西,又要錢又要糧票的。你回頭都拿回去。”

  “買來就是給小孩吃的。”江滿拿起一盒餅幹,伸手就撕開黃色油紙的外包裝,裏頭是紙盒子裝的,排放整齊的長方形餅幹,江滿連盒子一起端給小陸楊。

  “你說你呀。”肖秀玲看看陸楊,小家夥歪著腦袋看肖秀玲,眼巴巴卻不接,肖秀玲把這孩子教得很好。

  肖秀玲:“嬸子給你,你吃吧。”

  媽媽發了話,小路楊這才接過餅幹,高興地吃了起來。

  “楊楊,你看看嬸子,嬸子肚子裏有小寶寶。”肖秀玲指著江滿的肚子,“楊楊,你說是小弟弟還是小妹妹”

  小陸楊把餅幹盒子放在自己的小板凳上,一手還抓著半塊餅幹,跑過來摸摸江滿的肚子,小臉上很納悶又很神奇的樣子,摸了摸說:“我都要。”

  三個大人撲哧就笑了。

  江滿笑著說:“你可真不貪心。楊楊,嬸子肚子裏隻有一個,你說弟弟還是妹妹”

  小陸楊為難了一下,咬著手指很無奈地想了想:“那我要妹妹吧。”

  “小笨蛋,還隨你挑了。”肖秀玲啼笑皆非地點了他一下,對江滿說道:“我看你這肚子比較尖,像男孩。”

  其實鄉間喜歡問小孩子“男孩女孩”,無非是想討個好口采。這年代的農村,不重男輕女是不可能的。

  江滿知道,很多人,包括她娘家的便宜爹和便宜大哥,都希望她生個男孩。大約以為,生了男孩,她跟姚誌華的婚姻就相對穩固些,離婚的可能性就小一些了吧。

  這一點在她身上倒反過來了,姚老頭姚老太他們,恐怕巴不得是個女孩,似乎生女孩姚家就少了些顧忌。

  什麽顧忌離婚的顧忌唄。大約大部分人都覺得,她和姚誌華,早晚要離婚的。

  從這個角度講,江滿自己卻巴不得是個女兒,姚家不要孩子正好。不過男孩女孩其實也無所謂,反正要了她也不給。

  兩人聊起當天的事情,江滿其實也好奇,肖秀玲和大蛋二蛋,是怎麽把她這樣一個大肚婆從井裏撈出來的,居然撿了一條命。

  肖秀玲便笑著說,是她自己命大。

  當時肖秀玲帶著孩子正在院子裏擇菜,就坐在這樹底下,猛聽見姚香香大喊大叫的,喊什麽跳井了,肖秀玲嚇得就趕緊跑過去看,江滿在井裏半沉半浮,差點沒把她嚇死。

  村裏能勞動的人都上工去了,肖秀玲驚慌失措喊了幾聲也沒喊到人,也巧了,後頭鄰居肖四叔家大蛋、二蛋都在家,二蛋發燒,那天沒去上學,大蛋是個學滑子,不愛學習,就趁機留在家照看二蛋,小哥倆聽見喊聲就都跑來了。

  大蛋十四五歲,正當機靈的時候,就扒著井壁的石頭下到井裏,把繩子從江滿胳膊下穿過扣起來,肖秀玲和二蛋在上邊拉,大蛋在下邊往上托。

  “大蛋在井裏使不上力氣,二蛋又小,才十一歲呢,我們也不太拉得動,我一看姚香香在旁邊慌裏慌張的,就氣得罵了她幾句,喝斥她過來一起拉,總算把你弄出來了。”肖秀玲停了停,想起來還有些後怕,“你那時候昏昏沉沉的,也沒吐多少水,就昏死過去一樣,喊你一點反應都沒有了。我以前聽楊楊他爸說過,溺水昏迷的人可以按壓心髒,他還教過我口對口渡氣的法子,我就一邊學著給你按壓胸口,給你渡氣,一邊使喚大蛋趕緊跑去田裏喊人。”

  聽肖秀玲這一番講述,江滿真心覺得,她這條命可真夠玄的。

  要是二蛋沒發燒,大蛋沒留在家照顧,肖秀玲沒學過心髒按壓複蘇……她這會兒,也該埋完了。

  肖秀玲講完當天的情形,忍不住數落她:“妹子,不是我說你,你懷著孩子呢,就算沒懷著孩子,你自己也是個人,年紀輕輕一條命,怎麽就一時賭氣尋死呢說不好聽的,就算姚誌華跟你離婚,就憑你這樣的,二十出頭年輕漂亮,你轉頭就找個好樣兒的,你怎麽就鑽牛角尖呀。”

  “秀玲姐,你放心,我而今想得開了。”

  兩人又坐了一會兒,肖秀玲便跟江滿說了些孕期和臨產的注意事項。

  江滿發愁:“我正在想呢,我娘家不得力,離得又遠,姚家那些人,恐怕是巴不得我死了他們好利索,轉臉就給姚誌華找個更好的,真要臨產了,還不知肯不肯送我去醫院呢。”

  第13章 震懾

  “你呀,還真得自己長點兒心,不說別的,咱這農村生孩子,有幾個送去醫院的”肖秀玲說的實情,有的人家連接生婆都不找,“那時候我生楊楊,他爸非得送我去醫院生,我自家親二嬸子還罵我矯情呢。”

  肖秀玲想了想,又說:“我看你提前跟隊長叔打個招呼,叫他心裏有個數,隊長叔人還是很好的,再說也得用生產隊的驢車。到臨產了你就喊我一聲,我離得近,也生過孩子了,好歹能去幫你照應一下。”

  “哎,我記住了,謝謝秀玲姐了。”江滿真心道謝。

  走的時候,肖秀玲硬把沒拆開的那盒餅幹硬塞回袋子裏,叫江穀雨拎著。

  “不許再給我了,再給我不高興了。”肖秀玲笑著說,“楊楊要跟小弟弟小妹妹分著吃,你這麽大月份了,自己好歹注意點營養。”

  江滿從肖秀玲家回來,看著中午時分了,小孩子們都放學了,就回家又拿了一盒餅幹,加上肖秀玲給回來的,配了兩盒,再去肖四叔家。

  肖四叔家就在老姚家前一排,四叔四嬸去幹活還沒回來,大蛋二蛋放了學,兄弟倆正忙著燒火做飯。肖四嬸老說沒閨女,倒把這兄弟倆訓練得都能洗衣做飯。

  江滿當麵跟兩個少年道了謝,把兩盒餅幹送給他們吃。兩個半大孩子也知道這東西金貴費錢,怎麽也不肯要,江滿就硬給留下了。

  姐們倆慢慢散步回到姚家,井淘完了,姚老頭蹲在樹蔭下抽著老煙袋,姚老太站在旁邊,也不知嘰裏咕嚕正在說什麽,看見江滿和江穀雨回來,眼皮翻了翻,不甘不願地把嘴閉上了。

  江滿便帶著江穀雨昂然走過。

  又是姚大嫂和姚二嫂做飯,走到廚房門口便聞到一股嗆人的辣椒味兒,江滿嗆得咳嗽了兩聲,趕緊回自己屋裏。

  午飯仍舊讓江穀雨去端過來吃,辣椒炒茄子,摻了玉米粉和白麵的槐花餅,大約玉米粉不夠黏糊,槐花和玉米粉黏不到一起,才少加了一點白麵進去,有一股洋槐花的清香味。本來是節省糧食的農家飯,江滿吃著倒挺新鮮。

  下午等姚老太他們都出去幹活了,江滿便又給自己加了頓餐。中午槐花餅吃得挺飽,她就叫江穀雨給她燒個菜湯喝。院子裏現成的菜地,江穀雨就摘了個嫩番瓜,切成絲給她燒湯。

  “姐,這老太婆可太欺負人了。”江穀雨氣呼呼地從廚房出來。

  “怎麽了”

  “都跟她說了,她明知道你要做飯,一滴油都不留,全鎖到櫃子裏去了。還有雞蛋,早晨我撿了五個雞蛋,家裏十幾隻雞,上午一準還有下的,我尋思番瓜湯放個雞蛋好吃,去雞窩裏一看,一個都沒有,肯定是她都拿去藏起來了。”

  “就這呀,瞧你氣的。”江滿笑道,“不就是廚房那個小木櫃嗎。”她去廚房伸頭看看,就這麽個老舊的木頭櫃子,要不是大著肚子,她一腳就能踹開。

  “你去找塊磚頭,砸開。”江滿說,“就這種小鎖頭,往鎖鼻子上使勁砸一下就開了。”

  “姐,真砸呀”江穀雨猶豫了一下,“砸壞了可就不能用了。”

  “盡管砸,這家裏也有我一份,她憑啥不讓我用”江滿說,“她先惹我,我現在就是要鬧得他們不得安生,叫他們主動跟我分家,不分家我這日子也太別扭了。”

  小小的銅鎖,江穀雨兩磚頭就砸開了,把櫃子裏的油罐子抱出來。

  物資緊缺的年代,農村家裏吃油分為兩種,一種“油鉤子”,就是用一根鐵條,把一頭折彎,頭頭砸平一點,放油時往菜裏“鉤”,每次一滴,保準不擔心放多了。另一種“油撇子”,就相當於把油鉤子的扁頭換成一個扁平的小鐵勺,銅錢那麽大。油撇子要去五金店買,要富足人家才用得起。

  老姚家用的當然是油鉤子,江穀雨便多多鉤了幾滴放進湯裏。

  江滿看著那鉤子表示心累。不過好像聽說過孕婦吃油吃鹽不宜多,也就懶得理會。

  晚上收工回來,姚大嫂一進廚房就嚇了一跳,趕緊喊姚老太,並表示不是她幹的。其實不用說,姚老太也明知誰幹的,立刻就炸了,對著江滿的門口跳腳咒罵:“糟踐人的東西,這日子不過了,這日子是不是不想過了……”

  “我看這日子也沒法過了。”江滿冷冷地一拉門,對上姚老太,“我就問問,這個家有沒有我的份我一年到頭是不是也幹活掙工分了,生產隊是不是也給我分糧食、分油了你明知道我剛出院,得好好吃飯,你把東西都鎖起來啥意思推進井裏沒淹死我,想餓死我是吧”

  “我割了腿肚子肉給你吃行不行遭瘟玩意兒,敗家貨,你這是要給我當祖宗啊……”

  “少來倒打一耙。你自己去問問村裏男女老少,誰還不知道你怎麽虐待我的哪個不知道你惡婆婆的名頭”

  剛吵上,大門一響,肖四嬸推門進來了:“呦,這是咋地了”

  肖四嬸胳膊下夾著個布包進來,看了看姚老太,卻轉向江滿笑道:“他三嫂,不是我說你,你大著個肚子,怎麽又跟你婆婆吵架可別閃著自己。就你這個婆婆,十裏八村誰還不知道呀,你幾張嘴能吵過她”

  “你這說的啥話”姚老太瞪眼,“我當婆婆咋地了你向著誰呢,別忘了你自己也兩個兒子,三年五年還不得當婆婆。”

  “瞧見沒我說一句,她有八句話擠兌我。”肖四嬸指著姚老太,笑嘻嘻對江滿說。

  “你少來攪和,你知道她幹了啥嗎”姚老太氣得直拍巴掌,“她砸了我的櫃子偷東西吃,敗家東西,誰家禁得起她這麽折騰呀。”

  “我說老嫂子,你這說的啥話”肖四嬸驚訝地睜大眼,“咱是社會主義,兒媳婦還帶餓飯的別說還懷著孩子呢。”不等姚老太開口,肖四嬸揮揮手,“行了行了,我都聽見了,你婆媳倆也別吵了,我可瞧見老隊長往這邊來了。”

  江滿氣不過,又堵了一句:“你把話說清楚,怎麽叫偷這個家還有沒有我的份了”

  姚老太:“你聽聽,你聽聽,她是不是想分家啊呸,我還沒死呢你就想分家。”

  “這話是你說的。我可沒說。”江滿瞥見姚大嫂和姚二嫂在廚房伸頭出來看,便扶著肚子慢悠悠說道,“我為啥想分家我這眼看就要生了,生孩子帶孩子,幾年也脫不開工夫,幹不了活,分家對我有啥好處”

  姚大嫂和姚二嫂一縮頭,進去了。

  姚老太:“啊呸!你這是指望我養閑人呢。不管分不分家,村裏哪個女人不是背著孩子下田,哪個像你一樣,懷個孩子就想不幹活的”

  江滿:“你還知道我懷著孩子啊,我大難沒死剛出院,沒分家你憑啥把東西鎖起來,飯都不許我吃”

  肖四嬸在旁邊一拍手:“哎喲老嫂子,餓死老娘,不吃種糧,別說社會主義,舊社會也不能不讓懷孕的兒媳婦吃飯呀。”

  這肖四嬸也是個妙人兒,笑嘻嘻幾句話,把姚老太氣得七竅生煙,她卻沒事人似的,笑嘻嘻拉著江滿進屋了。

  “四嬸子,讓你看笑話了。”

  “嗐,這話說的。你婆婆那麽磋磨你,村裏好多人看著都不忿呢。”

  肖四嬸把胳膊下邊夾著的東西拿出來,頭巾包著的,打開來居然是一盒餅幹,江滿中午送過去的。

  肖四嬸拉開抽屜,把餅幹往裏邊一塞:“你這丫頭,我也不跟你多話了,我尋思著,兩盒餅幹我都給你送回來,你又得跟我爭讓,我留一盒給大蛋二蛋吃,行了吧這盒留給你吃,看看你瘦的。”

  說著歎口氣:“哎,你這丫頭也是客氣,不該我挑事兒,就算我家大蛋二蛋救了你,那也該是你婆婆上門道謝,人家救了她兒媳婦,她但凡還喘一口人氣兒,不該上門說句話的讓你出了院自己去道謝,你還買餅幹,她可真不在乎那張老臉。他三嫂,左鄰右舍你少跟我見外,你好好歇著我回去了。”

  說完,也不容江滿多說,起身就風風火火走了。

  肖四嬸前腳走,後腳隊長叔還真的來了,來了就蹲在院子裏,跟姚老頭抽煙袋說話。

  隊長叔說話聲音不高,可也沒刻意壓低,江滿在窗口側耳聽著,隊長叔好像在敲打姚老頭,說逼死兒媳婦跳井的名聲就夠難聽了,結果現在村裏開始議論紛紛,衛生院好多人親眼見證的,說江滿不是自己跳井,是姑嫂拌嘴,被姚香香推下去的。

  隊長叔說,老姚頭你作為一家之主,這把年紀了,凡事也該有點數。

  “別管有意無意,你那小閨女都成啥人了可了不得了。”隊長叔磕磕煙袋鍋,“這事要是真坐實了,姚家村出了個勞改犯,別說你們一大家子,就是咱全村人臉上都不好看。你就算不顧念兒媳婦,你好歹也想想讀大學的誌華,那影響得多壞呀。我可聽說了,讀了大學報到了的,都上了幾個月課了,還有因為政審退回來的,咱村裏好不容易出個大學生,你們家可別自己把誌華給坑了。真要鬧出人命,你以為他那個大學還上得成”

  第14章 造反

  隊長叔這番話明顯是非常震懾。

  這之後,姚家人老實了好一陣子,跟江滿還算相安無事,就連姚老太和姚香香,都沒敢再怎麽蹦躂。

  隻除了姚老太整天吊著個臉,姚香香則動不動翻白眼,可每每江滿眼梢一挑,姚香香也就隻能跺跺腳走開了。江滿每次看見她那張憋屈扭曲的臉,還挺想笑的。

  江穀雨在姚家陪了江滿五天,江滿自己覺著身體沒啥不妥,馬上就是麥收大忙時節了,她離預產期也還有一個多月呢,就讓江穀雨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