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節
作者:耿燦燦      更新:2020-07-10 13:30      字數:3664
  父女倆抱頭痛哭,從屋裏出去的時候,兩人的眼睛腫得像核桃。

  隨行的士兵忍不住偷睨幾眼。

  察覺到旁人的目光,父女倆默契地揚起臉龐,挺胸闊步,眉眼間威嚴冷淡的神情以及高位者雲淡風輕的氣勢如出一轍。

  像是大皇帝帶著小皇帝出行,兩人攜手往前,姿態閑雅,仿佛方才屋裏放聲大哭的不是他們倆,而是另有其人。

  上了龍輦,車廂厚厚的擋板隔住外麵的聲音,再無人窺見他們。

  兩人同時塌下肩,重重鬆口氣。

  令窈迫不及待問:“爹爹,我眼睛腫得很厲害嗎?是不是很醜,你快給我鏡子瞧瞧。”

  皇帝憑印象在車廂內尋了麵小鏡出來,令窈往鏡裏一窺,當即皺眉:“這不是我,我哭完之後才沒有這麽醜。”

  皇帝笑了笑,拿回鏡子自己一瞧,眉頭皺緊,蓋住鏡子:“定是這麵鏡子的原因。”

  父女倆達成一致,拋開鏡子,不再相看。

  曆經了驚心動魄的一場刺殺,春祭肯定是不能再進行的了。除埋伏在寺廟裏的叛臣外,還有留在汴梁城內的叛臣同黨,如今最要緊的事,便是徹底平息這場叛亂,凡是卷入其中的人,該殺的殺,該罰的罰,一個都不能漏下。

  眼見禦駕就要駛入汴梁城門,令窈忽地開口:“爹爹,太子哥哥那邊,由我主理審判一事,可好?”

  皇帝沉默半晌,應下:“好。”

  東宮。

  時已深夜,宮殿內外亂做一團。

  自陛下在春祭途中遇刺的消息傳開後,東宮人人自危。

  參與此次謀逆的東宮官員皆是太子心腹,太後與宋氏一族的人已被關押起來,接下來就該輪到太子殿下了。

  東宮上下慌亂不已,宮人偷哭,絕望籠罩宮殿。

  外麵鬧騰騰,內殿卻安靜得很。

  黑暗中,太子一人獨坐,寬衣博帶,未曾簪冠,烏絲落在肩旁。殿內響起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坐姿端正,一如既往的儒雅:“你想聽的話,孤皆會說與你。隻一點,孤有個不情之請,東宮的宮人都是無辜之輩,此次行刺一事,他們毫不知情,請你高抬貴手,放他們一條生路。”

  少女的聲音清亮落於寂靜中:“太子哥哥,是我。”

  太子愣了愣,回頭一看,不是大理寺的官員,是她。

  他猶豫半刻,起身點燃燭火,火光照亮他下半張臉,慘白的肌膚與緊抿的薄唇,上半張臉沉在黑暗中,眼窩凹陷,目光絕望。

  他難為情地問:“卿卿表妹,是父皇讓你來捉拿我的嗎?”不等少女回應,又道:“你放心,我會束手就擒,不會反抗。”

  令窈出聲:“太子哥哥,我是來看你的,不是來捉你歸案的。”

  太子嘴唇扯出苦澀的笑:“那就太可惜了,比起做別人的階下囚,我更想做你的階下囚。”

  令窈上前,太子往後退,猶如驚弓之鳥。

  令窈攤開手,有些委屈:“太子哥哥,我手裏沒有藏刀,我不會對你做什麽。”

  太子道:“我知道,隻是我現在這副樣子,不配與你親近,你越是靠近我,我越是自愧。”

  令窈愣在那,不再逼他,默默地往後退幾步,“我不過去就是了。”

  太子緊盯她,灼熱的視線滿是愛意,一顆心惴惴不安。怕自己剛才的話傷到了她,又怕他自己人模鬼樣,她走近瞧仔細了更會厭惡他。

  “卿卿表妹……”太子喚出聲,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少女心酸的聲音響起:“太子哥哥,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是我的太子哥哥,我們幼時的情誼,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太子怔怔望著她,眼中不知不覺有了淚,淚珠打濕長睫,他應了聲:“嗯。”

  她還要再說:“其實……”

  話未說完,太子打斷她:“卿卿表妹,若是,若是……”

  他忽地沒了勇氣。

  後麵的話,何必再說。說出來也是自取其辱,給她添麻煩罷了。

  行刺的事已成事實,閔然是他的屬下,效忠東宮,若是說此事與他無關,他自己聽了都覺得荒唐。

  不會有人信他的。別人對東宮唯恐不及,而她肯在這種時候來看他一眼,已是上天給他的恩賜。

  太子:“卿卿表妹,你快走吧。”若是被人瞧見她出現在東宮,定要大做文章。

  她風頭正盛,參政出征這兩件女子不能碰的事,她皆幹全了。東宮謀士們曾對她有所忌憚,那麽其他黨派的人多多少少也會對她有所提防。凡是涉及權勢,鮮少有人願意拱手相讓。

  他拿了披風,“你若是信得過我,殿內有道暗門,可直通內宮門,你從那出去,不會有人瞧見你。”

  少女伸出手,軟著嗓音說:“那你牽我過去。”

  太子所有猶豫,想了想,吹滅蠟燭,摸黑朝她走過去。

  他牽了她的手,她卻不肯往前走:“太子哥哥,我不走,我就要待在這。”

  太子著急:“你待在這,會被我連累的。”

  她牽緊他的手,她不走,也不許他走:“我不怕。”

  太子急得不行,想要強硬帶她離開,又舍不得粗魯待她,情急之下,聲調提高,說出一句:“我是此次謀逆的主謀,你怎能不怕!”

  話剛出口,太子懊惱起來,她似乎被他嚇到了。

  少女呆呆望著他:“這次的事,真是太子哥哥的主意嗎?”

  太子眼中委屈,不敢看她,撇過腦袋,語氣有些衝:“我若說不是,你肯信嗎?”

  “我信。”

  太子一驚,“你說什麽?”

  “我相信太子哥哥絕不會做出這種弑君弑父的事。”她麵上神情認真,緊緊凝視他:“太子哥哥,你沒有做過,對不對?”

  太子難以置信地望著她,聲音因為激動而略顯顫抖:“你相信我?”

  她再次答複:“相信。”

  太子摟住她,兩行清淚簌簌落下。

  她竟然肯信他。

  他何德何能值得她的信任?

  今日之所以會發生行刺的事,說到底還是因為他沒有管教好下屬的緣故,他無能窩囊,所以才鎮不住手底的人。更是因為他這個儲君不得聖心,閔然那群人才會為他的帝位費盡心思,甚至是謀朝篡位,大膽行刺。

  都是他的錯。

  令窈被太子抱在懷中,他雖沒有發出聲音,但她知道,他定是在哭泣。

  她聽見他鼻子抽動的細碎聲音,小聲說:“太子哥哥,卿卿替你擤鼻子,不然鼻子堵著很難受。”

  太子仍然沒有說話,匆匆接過她的手帕,擤了擤鼻,繼續沉默。

  令窈輕柔拍了拍他的後背,像哄孩子般,隻是嘴上沒有說話。

  他不想說話,她就安靜地陪他。

  今日來東宮,她就是想驗證心中所想。

  下午她查過,閔然數月未踏進東宮,閔然是東宮一派的重要官員,日日皆要入東宮與太子議論公務,除非兩人大吵出現不可調和的矛盾,太子暫時不想看見他,所以才會如此。

  據那幾個自首的叛逆所言,謀逆一事,太子毫不知情,數月前太子與閔然大吵,正是因為閔然向太子提議盡早打壓她這個備受寵愛的宸陽公主。

  加上之前閔然被太子疏離的事,可見太子是清白的。畢竟,不管太子有沒有疏離閔然,行刺的事一旦事發,閔然身為太子心腹,太子根本洗不脫嫌疑,何必多此一舉,提前數月疏離閔然做樣子給外人看。

  太子性情溫厚,以她對他的了解,他斷不會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

  太子孝順至極,除了在娶親一事上頗為倔強外,事事聽從皇帝爹爹。說他是弑父弑君的主謀,她不會相信。

  定是閔然那群人自作主張,聯合老妖婆還有宋家的人擅自行動,犯下這滔天大罪。

  “太子哥哥。”令窈踮起腳,用衣袖替太子拭去眼淚:“你放心,我會證明你的清白,絕不叫你含冤受屈。”

  太子卻絲毫不關心自己的清白,問:“從方才進殿起,你便一直喚我‘太子哥哥’,為何不像從前那般喚我‘表哥’?”

  令窈遲疑,最終選擇將她是皇帝親女兒的事告訴他。

  她挺喜歡太子的。

  從前在鄭府時,太子總給她寫信。自她八歲起,他每年都給她寫信寄禮物,那些信雖叨嘮,她總說不想看,看得煩,但她收到信的時候,其實很高興。有人記掛她,將她放心上,她哪能不高興?

  前世太子的信給了她幾分寬慰,這世她回宮後,太子又對她關懷備至。她看得出來,他很喜歡她,即便想要娶她為妻,也沒有逼迫過她。他隻是默默爭取,一遍遍地向皇帝爹爹求娶。

  “所以你不能娶我。”令窈歎口氣,“誰都可以做你的太子妃,唯有我不可以,因為我是你親妹妹。”

  太子臉上並未出現她想象中的神情,他雖驚訝,但並不驚恐,仿佛隻是被突然出現的飛鳥嚇了一嚇,很快恢複平靜。

  令窈再次強調:“太子哥哥,你聽到了嗎?我是你親妹妹。”

  “聽到了。”太子語氣溫柔。

  令窈不解,仔細觀察太子麵容,看來看去,看不出來什麽。

  反而是太子盯著她,忽然出聲問:“卿卿,我問你一件事,你務必告訴我實話。”

  令窈應下:“你問。”

  “你想做皇太女嗎?”

  令窈眉眼微斂,沒有答話,但她眼底陡然冷肅的眸光足以說明一切。

  半晌。

  令窈天真美好的模樣露出來:“太子哥哥,我們不說這個,好不好?”

  太子態度堅決:“你告訴我,到底是想還是不想?”

  令窈不說話。

  閔然叫他提前對付她,是正確的。她已不是小女孩,她也有野心也有欲望,隻是她一直未曾正視,沒有將心底的那個聲音當回事。可她自己知道,遲早有一天,她會攀住通往權力的那條鐵鏈,這條鐵鏈上不能有其他人,若是有,她會毫不猶豫殺之後快。

  待她順著鐵鏈登上最高處的位子,高高在上之時,她會坐在高處,甩動手中的鐵鏈,用這鐵鏈,鎖住所有人。唯有她是自由的。

  但無論將來如何,至少此刻她不該騙他,所以她選擇誠實回答——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