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作者:耿燦燦      更新:2020-07-10 13:30      字數:4045
  話說出口,她自己也覺得不妥,頗有胡攪蠻纏之意。好在孟鐸沒有反駁,與她不同,他今日甚是愉悅, 連帶著說話都多了幾分人情味:“見你平日天不怕地不怕,隻好試試別的法子,心想也許能收獲一個乖學生。”

  令窈暗自腹誹。真是貪心,她在他麵前已經足夠乖覺,他竟還不滿足。若叫舅舅和梁厚瞧見她如今這般模樣, 隻怕要驚掉下巴, 哪還敢另做要求。

  手邊的碎石都已擲完, 隻餘幾根雜草, 令窈繞一把草在指間, 用力往外揪:“先生鮮少出園子,今日怎地有雅興到此處?”

  “中秋佳節,自然是要出來賞月。”

  令窈皺眉橫對天邊皓月,瞧不出好處,話說得直白:“月亮沒什麽好看,又大又圓,笨重得很,而且沒有半點自知之明,自以為柔和,叫人直視欣賞,為她吟詩頌賦。”

  餘光掃過孟鐸麵容,他正負手望月,並沒有被她的話絆住,令窈繼續說:“還是太陽好,雖然也顯笨重,但至少讓人不敢窺視,但凡誰敢偷瞧,她定叫那人雙目刺痛,引以為戒。”

  孟鐸低眸對上令窈目光。天氣轉涼,他披了件大紅蓮紋鶴氅,廣袖翩然,白璧無瑕的麵容蒙上一層月紗,薄薄兩瓣唇紅潤,勾勒出神秘恍惚的笑意,叫人心頭一跳。

  令窈屏住呼吸,忽地想起前世別人見她時的呆若木雞。她既享受他們的灼灼目光,又嫌他們太易俘獲,如今方才明白,有美人在跟前,誰都會不由自主。

  不怪他們,是她太過好看。正如現在,孟鐸真真俊俏。她甚至閃過體諒他之前種種作為的念頭。

  不多時,令窈從美色中掙紮出來,畢竟是過來人,輕易不會沉迷,況且向來隻有她魅惑別人的份,單論好勝心,她也不會被人迷惑。除非,有人將鏡子對著她。

  令窈回過神,見孟鐸走開,驚覺四周空蕩寂靜,下意識喊住他:“先生去哪裏?”

  “去別處賞月。”

  秋風颯爽,自脖間灌進衣領,令窈一個寒顫:“先生等我。”

  或許是獨自賞月太寂寥,孟鐸竟真的慢下腳步。

  兩人並排走,令窈依稀感受到孟鐸斜斜飄過來一縷視線,她主動將食盒遞上:“先生,我做的月團,你要吃嗎?”

  孟鐸:“為師不愛吃甜食。”

  令窈:“先生扯謊,每次去先生處習書,桌上的油蜜桂糖都是先生吃的。”

  孟鐸停下,麵上瞧不出神情,似在思忖,半晌,他指指食盒:“給我。”

  令窈伸手去取月團,孟鐸:“方才你玩石頭拔草,手髒得很,我自己來。”

  令窈抿抿嘴,遞了食盒,忽然有些餓,她自己也想吃。下午光顧著做月團,沒得及品嚐。

  本想著到鄭嘉和麵前炫耀,哪想到遇上一個鄭令婉。也不知道鄭嘉和吃沒吃她做的月團,有可能是扔了,有可能是被鄭令婉吃進了肚子。

  令窈見孟鐸拾起一顆,厚顏無恥腆著臉:“先生,這個給我罷。”

  孟鐸手中動作停頓,眉頭緊蹙,指間夾著月團折返至令窈唇邊。

  令窈開開心心就著他的手吃下月團,才嚼兩口,臉色一變。

  太難吃了。

  她從來沒吃過如此難吃的小食。

  令窈朝孟鐸那邊窺一眼,他已經開吃,斯斯文文地咬進嘴裏,她心提起來。

  或許就隻是她吃的那個做壞了,其餘還是好的。

  頃刻,孟鐸摁著她的腦袋讓轉過去,令窈偷瞄,見他將東西吐在巾帕上。那點子僥幸也沒了,她為自己爭辯:“我第一次做,難免失手。”

  孟鐸淡然如斯,仿佛什麽都沒發生,指了指剩下的幾個月團:“我拿回去給山陽吃。”

  令窈瞬時明白他的用意,窘迫與鬱悶一掃而空,真正高興起來:“原來先生也愛捉弄人。”

  兩人往園子裏去,樹影婆娑,風聲嘯嘯,令窈緊挨孟鐸,好幾次踩上他的鴉色皁靴。過石燈幢,靴上深深淺淺幾個腳印格外顯眼。

  孟鐸終是忍不住,抬手將令窈提到身前,見她張嘴就要說話,即刻拋出話堵她:“你最愛熱鬧,為何不到家宴尋樂,反而一個人躲起來?”

  令窈微怔,對於其他幾房而言是闔家歡聚的好日子,她沒有爹娘,體會不到這份家人團聚的歡喜。

  她鮮少沉默寡言,素日孟鐸發問,她定是口若懸河好叫他領教她的聰明才智,此時卻一個字都蹦不出。

  反倒是孟鐸緩聲開了口:“你想你舅舅了?”

  令窈搖頭:“舅舅有兒女相伴,他無需我想念。”

  孟鐸又問:“是想爹娘嗎?”

  令窈垂下腦袋。

  山石多曲折,腳下一不留神就會跌倒,忽地有人牽了她的手,風從耳邊掠過,眨眼功夫,騰空而起,落至高高的翠嶂假山。

  頂上石塊打磨光滑,剛好容得下兩個人。手邊是綠蔥蔥的苔蘚,令窈坐在假山上,放眼望見對麵的飛樓繡檻。

  孟鐸坐她身側,她聽見他說:“幼年我也曾與親人分離,開始也會難過,後來習慣了,也就不覺得有什麽。”

  他與她說這番話,她心中驚訝,細聲問:“先生為何與親人分離?”

  孟鐸笑:“為出人頭地。”

  令窈撫慰:“先生有魏然做接應,加官進爵,指日可待。”

  他轉過眸子打探她:“且不提魏然隻是一介內侍,你怎知我要的是加官進爵?”

  “天下男子,皆求官運亨通。”她停頓,又說——

  “以及嬌妻美妾,子孫滿堂。”

  後半句異口同聲,令窈笑看孟鐸:“先生與我,心有靈犀。想必先生所求,也是如此。”

  孟鐸嘴邊挽起重重笑意:“別人都有的東西,要來沒意思。”

  令窈覺得有趣:“怎樣才算有意思?”

  “等為師心願達成那日,再來告訴你。”

  她自知追問下去沒地討嫌,便道:“那我祝先生心想事成。”

  孟鐸接了她的祝福:“多謝。”

  人總是這樣,聽完旁人的辛酸,也就能放下自己的辛酸,令窈心裏僅有的那絲傷感蕩然無存,她甚至有勇氣再吃一顆自己做的月團。

  不知在山石上坐了多久,令窈第一次安安靜靜盯著月亮看,隻可惜越看越模糊,睡過去的時候靠在孟鐸肩頭,也不怕從假山摔下去,兩眼一閉,隻管自己酣然入夢。

  如何回地碧紗館,令窈也不清楚,再次醒來時,外麵天色大亮,沒有月亮,也沒有太陽,隻有陰雨連綿。

  鬢鴉伺候令窈洗漱:“昨夜是孟夫子帶郡主回來的。”

  令窈睡眼惺忪:“我睡熟了,不記得。”

  鬢鴉打趣:“孟夫子出現在館門前時,我還以為看錯,他那樣一個俊逸英氣的人,懷裏攬著個小姑娘,怎麽看怎麽別扭。”

  令窈吃驚,意識徹底清明:“他親自抱我回來的?不是山陽?”

  “沒見到山陽,就隻孟夫子一人。”

  令窈哎呀一聲躺回去,胳膊交叉置於胸前,蹬開腳邊錦被,語氣遺憾:“好不容易奴役他一回,竟然全無印象。”

  鬢鴉揮手屏退捧盆盥的小丫頭們,捧了衣裙到令窈麵前,提醒:“明日家學,郡主的功課文章尚未完成。”

  令窈捂住耳朵在榻上來回滾:“我什麽都沒聽見。”

  孟鐸布置的文章,是《論語》大義各三道。他雖私底下教她其他東西,但在家學裏,她不得不和其他人一樣學《論語》《孟子》。

  孟鐸告訴過她,大隱隱於市,融入世俗,厚積薄發,方能異軍突起。習書亦是如此。

  令窈實在寫不出,上午偷閑去了老夫人處侍病,用過午飯才回碧紗館。令窈丟開鬥笠,不想將雨氣帶進屋裏,站在外間迎門處等小丫鬟取汗巾來。

  視線隨意四瞄,驀地被東邊板壁邊閃緞坐褥吸引住,那上麵多出一道立起的皮影板。

  令窈驚喜,走過去拿在手裏玩起來。沒有燈,照不出影子,一手拿一個皮影,操縱竹竿,皮影便在指間跳動。

  她高興問:“誰送來的?”

  小丫鬟拿了手巾替她擦拭衣裙:“不知道,剛才我不在屋裏。”

  令窈也不在乎是誰送來的,總歸討她歡喜就行。她本以為得了皮影已經夠驚喜,哪想到更大的禮物還在後頭。

  她挪開皮影板,發現下麵壓著幾張紙,拿起來一看,紙上字跡遒勁有力,竟是三篇《論語》大義。

  正巧鬢鴉進屋來,好奇問:“郡主,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令窈連忙背過身,將那幾張紙藏進袖裏:“沒什麽。”

  書案邊,剛燃的夢甜香被移至案上,小鼎中白氣繚繞,略見幾點火星。令窈拿了火折子,拾起又放下,最後下定決心,將寫著三篇大義的紙張悄悄壓到硯台下。

  到底是經過孟鐸磨礪,謄抄功課都提心吊膽。以往梁厚布置功課,她都是直接抄先人大著交上去的。更何況,孟鐸又沒有指明需交她自己做出來的文章。

  令窈呼口氣,埋頭謄抄,猶如偷雞摸狗之輩。

  第二日,家學開堂,各人準備將文章交上去,眾人交頭接耳,討論文章。

  令窈坐在桌前,不與人討論,將文章紙張隨意擺在案頭,等著孟鐸派人來收。

  鄭嘉木眼尖手快,見她密密麻麻寫了許多,奪過去欣賞,驚訝:“四妹妹,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見解。”

  鄭令清湊過來,看完令窈的文章,滿目詫異,死鴨子嘴硬:“也就是字寫得好看些罷了。”

  鄭嘉木笑她:“五妹妹,你怕是連四妹妹寫了什麽都讀不懂吧。”

  鄭令清神情羞憤,紅著臉嘟嚷:“也就一兩句看不懂而已。”

  令窈麵不改色心不跳,端得一派正氣凜然之姿,拿回自己的文章,在鄭嘉木眼前扇了扇:“別打擾我溫書,擱別處鬧去。”

  正逢搖鈴聲響起,屋內吵嚷聲轟然消失。有人自堂前而過,月白色大氅壓檀色交領深衣,腰間係帶做單角狀,負手一本書抵在背後,與眾位學子問好。

  令窈暗自祈禱,千萬別被孟鐸瞧出端倪。

  可能是她太過虔誠,老天爺聽到她的心聲,這一天過下來,安然無事,孟鐸甚至還當眾讚許她的文章立意高明。

  鄭令清陰陽怪氣,說:“四姐,連夫子都誇你文章做得好,以後你去考女學士,就算不靠皇家特權,也一定能考上。”

  令窈懶得理她,叫鬢鴉拿了幾顆酸果給鄭令清。山陽突然跳出來:“郡主,夫子請你過去。”

  令窈心驚,有什麽事不能等到晚上習書時再說?難道他看出來了?

  她到了孟鐸跟前,見孟鐸手裏捏著她做的文章,一時心虛,餘光瞥見鄭令清伸長脖子往這邊看,她遂又將低下的腦袋高高昂起來。

  “先生,何事?”

  孟鐸:“你這三篇文章,寫得雖好,但用詞方麵仍有不足,需要改動的地方我已經圈出來,你拿回去琢磨。”

  令窈接過來一看,臉頰緋紅。

  墨跡圈出來的地方,剛好是她自作聰明改動過的句詞。孟鐸眸光深深壓得令窈喘不過氣,她聲音細小,幾不可聞:“回去就改。”

  孟鐸聲音更輕,虛無縹緲:“下不為例。”

  他到底還是顧及她這個關門弟子的顏麵,就連鄭令清上前詢問,他也替她掩蓋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