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作者:耿燦燦      更新:2020-07-10 13:30      字數:3968
  令窈聞見三房如何如何在李太醫跟前問候討好的事,笑得直打滾。

  “虧她還想找我算賬,就她幹那事,我踢她一腳都算輕的!”

  李太醫起身上前,他一個大男人,跟在拔步床前低身彎腰,端茶遞帕:“郡主,你不能一遇事情就裝病,臣遲早要回汴梁,到時候你找誰做戲?”

  令窈不理他,“那你別回去,就待臨安一輩子罷。”

  李太醫搖頭,“那不行。”

  令窈拿帕子擦嘴,瞪著眼睛看他,心裏想,回汴梁便是死路一條。前世皇帝舅舅病重,當權的宦官自作主張斬了所有在跟前伺候的太醫。

  李太醫一心想著升官發財,禦前伺候這樣的機會,他怎麽會錯過。

  令窈勸他:“我習慣有你伺候,皇帝舅舅那麽多個太醫,可我卻隻有你一個。”

  李太醫發出短促清脆的咳嗽聲,半晌方吐出兩個字:“假話。”眼睛裏卻有了笑意,將脈診完,走到屋子角落點一支夢甜香。

  有丫頭進屋來,怕擾了令窈,繞到李太醫跟前:“二少爺來了,大人是否準他進屋?”

  李太醫知道這位二少爺,心想他挑這個時候來,屋裏沒有別的人,大概就是怕被趕出去。

  他考慮片刻,隨即就要找個理由打發。

  屏風後有東西擲落,哐當一聲,是個擺香的佛手。

  李太醫抿抿嘴,將滾落腳邊的佛手撿起,喊住正要出去回話的丫頭,改口道:“讓他進來罷。”

  第7章

  屋裏靜悄悄,青花香爐旋起細瘦白煙,令窈假寐宿在榻上,眼睛緊緊閉著。

  輪椅碾過朱膘地衣,紅木槅扇下的珠簾微微晃動,她伸長耳朵去聽,猜鄭嘉和是否進了屋子,此時又離她多遠。

  她驀地有些後悔,覺得剛才不該讓李太醫放他進來。

  這一世頭回見麵,就讓鄭嘉和瞧見她病怏怏柔弱的樣子。早知如此,上次吃團圓飯的時候,就得央了祖母準他入席。好歹那個時候,她光彩猶在,不至於讓人輕視。

  阿姊房裏沒有太多擺設,隻一個蔥綠雙繡花卉的圓屏風擱在床與玉棠欄杆罩間。

  他此時進來,該是停在屏風前,不能再往裏近了。

  令窈緩口氣,伸手去摸枕頭底下的寶石鏡子,怎麽都沒摸到,心一急,猛地將眼睜開了瞧。

  鏡子沒瞧著,倒是瞧見了床頭前坐輪椅的鄭嘉和。

  近五月的天,他身上還披著件素綾裘衣,裏麵一件青色的襴衫,頭上戴了漆紗冠,身形孱弱,麵容清冷。

  窗欞透下的光照進來,散了幾縷橫落在他的衣領上,令窈順著光線往上看,正好窺見他淡淡投來的目光。

  “妹妹。”

  他的聲音很好聽,就是太冷,像是金玉落在冬日的山泉,哐當一聲碎了,幹淨利落,不帶任何感情。

  令窈拉起被子就往裏躲,撲騰一下就不動了。

  一團黑暗,她隔著厚重的棉絮沒好氣地問他:“你來幹什麽。”

  她倒不是真生氣。

  隻是他竟敢直接繞過憑欄近她的床榻,她著實嚇了一跳。

  印象裏,鄭嘉和從不主動靠近她,他應該是一開始就厭惡她的,連多說兩句話都不肯舍於她。如果不是她死時他的失聲痛哭,她大概永遠不會知道,原來在鄭嘉和心裏,還是有她一份的。

  令窈悶在被子裏,掐著手指頭,有些緊張。

  在她前世短暫而任性的人生中,她從未將他視作兄長。他更像是一個征服不了的目標,填補了她前世所有枯燥乏味的日子。

  這會子麵對他,竟不知該如何以正常的兄妹往來之道自處。

  鄭嘉和沒有立即回答,語氣不緩不急,“我以為你病了,所以來瞧瞧。”

  令窈哼唧一聲,聲音模糊,蚊子叮咬一般,“什麽以為,我本就病了,都快病死了。”

  對麵遲遲沒有傳來動靜,被窩裏濕熱的呼吸憋得她胸口急促,想撥開一條縫窺窺他是否離開,掀了一角到不了頭,臉已憋得通紅,再沒那耐心,蟲拱一般,將頭探了出去,大口暢快呼吸。

  鄭嘉和還沒走。

  他坐在那,清淡的神情沒有半分變化,深邃的黑眸與令窈有幾分相似,此刻蹙了眉頭,伸手為她攏開錦被。

  他的手指纖細修長,如透淨白玉,微微蜷縮,從她鬢間一晃而過。

  這親近來得太過突然,她猝不及防,傻愣著看他。

  鄭嘉和對她笑,“死不了,現在不又活過來了?”

  令窈皺緊眉頭,從被子裏爬出來,湊到他跟前,離得近,幾乎能看見他臉上肌膚的紋理,比女子還細膩。

  是鄭嘉和沒錯。對著她,他竟還有這般耐心模樣。

  雖然笑得有些刻意,大概是裝出來的,怎麽都有些勉強。

  大概是初次見麵的緣故,加上她又“重病在榻”的原因,所以他才難得不排斥她。

  令窈再往他臉上看時,他果然已經收了笑容,又恢複成冷冰冰的病秧子模樣。

  她往後坐,有些拘謹,決心不再像前世那樣待他。

  十年後,鄭嘉和是要做大將軍的。怎麽樣,她都得對他好一些。

  她甚至有些討好的意味,收起所有小性子,乖巧著嗓子同他道:“兄長,剛才是我失禮,你切莫放在心上。”

  鄭嘉和看著她沒有說話,眼神裏竟有探究。大概是在猜疑她的真心。

  令窈恨不得擺出自己才八歲的事實甩給他,好讓他瞧清楚,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孩童,沒有半點別樣心機。

  半晌,鄭嘉和點點頭,指了床榻邊擺著的湯藥問,“妹妹還沒吃藥?”

  藥是李太醫端進來做做樣子的,她尚未來得及倒掉,此刻眼神躲閃,敷衍道:“稍後吃。”

  鄭嘉和端起巴掌大的白瓷碗,動作不太流暢,許是第一次親自喂人吃藥,舀了一勺遞到令窈唇邊,差點灑出來。

  令窈遲疑,許久不肯張口。

  這藥苦得很,光是嗅著,那股子辛味便衝得人想嘔。

  鄭嘉和放下藥碗,眸裏湧起一抹無奈,“是我唐突了,妹妹自己想吃時再吃。”

  令窈驀地想起前世他被趕出府的時候,也是這樣神情,隻不過透了更多的沮喪與失望。那時他半俯在她的跟前,嘴角有血,冷笑中似有霧汽蒙眼,一字字同她道:“鄭令窈,今生我不再欠你了。”

  她以為他是在說害她雙腿殘廢的事,後來得知真相,才知道當時誤會了他。

  令窈回過神,觸及眼前清秀平和的人,急意作祟,心想他怎麽這樣敏感多疑,不就是一碗藥的事,她喝便是。

  湊到跟前,嘴張了一半,立即又閉上了。

  實在無法下咽。

  令窈想,她吃不了苦,但說得了甜話。她得讓鄭嘉和知道,她沒有嫌他,橫豎不能讓他留下壞印象。

  鄭嘉和卻並沒給她這個機會。外頭傳來大奶奶回院的聲音,他直接同她告別,推著輪椅便走了。

  大奶奶進來,瞧見令窈愁著臉半坐在床上,盯著一碗湯藥憤憤不平。

  大奶奶笑問,“卿卿怎麽了?”

  令窈歎息,兩腮托住下巴,聲音輕飄飄的,隻有她自己能聽到:“這下好了,他又得討厭我了。”

  ·

  一眨眼半個月過去,令窈仍躺在令佳的屋子不肯“痊愈”。

  其實也不是她不想好,天天躺床上吃了就睡醒了又吃,日子雖舒懶,但總還是有些無聊。

  她記著令佳的婚事,實在不敢掉以輕心。

  沒了落水的事,還有信的事呢,就怕寧府公子不甘心,再鬧出什麽幺蛾子。

  前世寧公子不但寫了相思信,並且還拿了阿姊親筆的一副字畫為證,到大老爺麵前一口咬定他與阿姊早就心心相映。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她得徹底把這事給斷了。

  令窈想,阿姊閑時喜作花鳥畫,寧公子要想拿到她的親筆,要麽是鄭令清幫忙,要麽是買通了屋裏的丫頭,否則好端端的,阿姊的字畫怎麽會流落到外人手裏?

  令窈一個人盯不住,委婉地提醒大奶奶,提防屋裏的丫頭,尤其是那些能夠進屋伺候的。

  大奶奶平日裏管家,府裏所有的瑣事都得煩她,細微之處,難免失了小心,聽令窈這麽一提醒,當即便警覺起來,派人悄悄盯著屋子,裏裏外外,設滿眼線。

  果然將人給逮住了。是個專門在外屋伺候打水的粗使婢子,半夜裏偷溜著進了令佳屋子,隨便挑了副字畫便往外跑。

  小丫頭膽子小,經不起嚇,拿住了壓根不敢分辨,不等審問,一股腦全吐了出去。

  “寧……寧府的公子說給我五十兩,讓我將他的信藏在大姑娘的房裏,並且還要拿一副姑娘的畫,偷著帶出去給他……就這些,再沒別的了,大奶奶饒過我,千萬不要趕我出去!”

  大奶奶氣得麵目通紅,束挽鬢發倒了一半,強壓著情緒,不讓任何人聲張,等第二天派人到小丫頭與人接頭的地方,果然有寧府的下人通街後門處候著。拿住人,提了小丫頭,這才到大老爺跟前,將事情全部擺明。

  令窈想看戲,央了令佳帶她過去。姊妹兩個躲在屋外偷聽。

  屋裏大老爺問:“事情全都調查清楚了?一點沒弄錯?”

  大奶奶揚高了聲調,“都這個時候了,你竟還問出這樣的話,先前落水的事我跟你說,你不信,現在我拿住了證據,你卻還是不信,我的女兒我心疼,你不管,我便去找老太太管。”

  大老爺拉住大奶奶,“你別急,我不是不信你。”

  大奶奶的聲音鬆了幾分,“你既然信我,便到三房和寧府那邊問清楚,問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害我女兒,問他們的良知是否還揣在肚裏,問他們做出這種事就不怕遭報應嗎!”

  大老爺半天吐出一句,“萬一佳姐真和人家情投意合,不顧鄭家臉麵與人……”

  大奶奶氣得牙齒打顫,揮手便將旁邊博古架上擺著的汝窯美人瓢摔在地上,“這事沒法和你說,我找老太太去!”

  令窈同情地看著令佳,她臉上兩行清淚,既委屈又憤慨。

  令佳含淚哽咽,秋水般的眸子看向令窈,道:“我時常總羨慕你沒有父親,這會子你該明白,我為何如此做想了。”

  令窈使勁回想,還真想不起自己爹娘的模樣,他們如何待她,她也全然沒有任何記憶。

  她覺得慶幸,虧得自己沒有大伯父那樣的爹。

  哪裏有人舍得將自己的女兒想成那般不堪模樣?可見不是每個當爹的,都疼愛自己的女兒,大伯父便是這樣。

  大奶奶去了老太太處,令窈不便跟過去,之後才知道,大老爺為防家醜外揚,燒了寧公子的信,老夫人派人到寧府提點寧夫人,撤掉了鄭寧兩府的年節來往。

  大奶奶將上次寧府跌水的事也說了出來,三奶奶剛開始死不認賬,隻說自己和鄭令清對寧府的算計從不知情。老夫人沒說什麽,隻留下三老爺說話,三老爺出屋的時候,臉色不太好,先是向大房鞠躬賠罪,而後直接領著三奶奶和鄭令清出了院子,直奔祠堂。說是要跪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