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作者:僵屍嬤嬤      更新:2020-07-10 12:08      字數:4343
  宏煜起身繞過案桌,目光掃下去,點頭說:“你們的意思我都知道了,要讓宋先生離開衙門,我也不是不同意。”

  他回身拿起一疊案牘,是衙門裏謄抄留存的過往公文。

  “隻是她走了,你們需得推出一個人來,能及得上宋先生十之六七即可。”宏煜說著,將文書拍在六房主事的胸前:“好好看看,誰有這個本事,此刻便站出來。”

  廳內靜靜的,半晌才有人開口:“回大人,我們並非質疑宋先生的能力。”

  宏煜道:“在衙門裏做事,我隻看能力,不論其他。”

  “宋先生出身風塵,如今人盡皆知,我等公門中人豈能與青樓女子朝夕共事?傳出去起不荒謬?衙門威嚴何在,百姓如何信服?”

  “她已經為朝廷效力了十年,過去十年還不夠讓人信服嗎?”宏煜眉頭擰起:“青樓出身,至刑幕大席,如此傳奇,滿天下官署也找不出第二個來,我捧著供著還唯恐不及呢!”

  “大人,我們也是為了衙門的聲譽……”

  “你前日抱著妓.女吃酒時怎麽沒想過衙門的聲譽?”

  “……”

  宏煜從他們身邊一個個走過,左臂傷著,端在腹前,目光一個個掠過,腳步來來回回。

  意兒呼吸滯住,心跳沉沉,聽見他道:“你們諸位都是讀書人,其中不乏學幕出身,何為幕?能明習律令、灼知情偽者為幕,機牙足以應變、智計足以解紛者為幕!看看你們手上的駁案文書,誰能如宋先生這般周旋於上級衙門,既堅持意見,又留下轉圜餘地,嚴絲合縫,字字老到!有誰?你?還是你?”

  沒人吭聲,大氣也不敢出。宏煜目色淩厲地瞪他們幾眼,晃到窗前,揚聲罵道:“我好容易得來的人才,她走了,你們上哪兒給我找一個去?!更別說人家乃趙縣丞私幕,拿的是趙大人的傭金,不吃朝廷俸祿,用不著公家一個錢,要走要留與你們何幹?!多管閑事!”

  意兒悄悄抬眸,見宏煜叉著腰,衝那窗外滔滔不絕:“虧你們還讀過聖賢書,不想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倒是成日家鑽於坊間流言,盯著人家那點兒秘辛,如市井小民般目光狹隘,丟不丟人呐?這會兒還敢把手伸到我麵前指指點點,究竟誰才是知縣?要不我把位子讓給你們得了!”

  意兒目瞪口呆地望著他發脾氣的背影,想到隔壁鄉紳們此刻的表情,實在沒忍住,“噗嗤”一笑。

  宏煜罵完,回到案前吃茶,然後冷眼瞥道:“你笑什麽?”

  她忙繃住:“大人之言振聾發聵,下官醍醐灌頂,所以高興。”

  “這還用你說?”宏煜掃她一眼,又問眾人:“還有事嗎?”

  “沒事。”

  “那就下去吧。”宏煜擱下茶盞:“方才笑了的留下。”

  意兒:“……”

  第38章

  “下個月縣試,衙門已公告考期,報名與座號等事交禮房處理,到時由本官主考,儒學署教官監考,全縣參試者至少一兩千人,分卷批閱還需你和曹主簿協助於我,三四場下來,少不得要忙大半個月,你盡快將手上兩宗案子審結,挪出時間。”

  意兒在邊上聽著,隨聲應下。

  宏煜落座,又道:“對了,前翰林學士呂老先生正在清安府各地講學,過兩日便到平奚,寶宣書院給我下了帖子,到時我想帶宋先生一同出席,你覺得如何。”

  意兒道:“先生跟我提過,我沒什麽意見。”

  宏煜點頭,自然而然地又問:“先前我跟你說的那件事,你考慮得怎麽樣?”

  “哪件事?”

  宏煜抬眸盯著她:“你說呢?”

  “……”

  不等回答,他索性放棄,擺擺手:“算了,晚上再聊,今晚我到後園子等你,還是老地方。”

  意兒一聽,臉色微變,心中勾起那夜種種,像被石頭壓在胸口,堵得發沉。況且又見他若無其事地提起,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簡直令人惱火,於是屏氣斂聲,目光漸涼。

  宏煜沒聽到回應,打量問:“怎麽了?”

  她暗自深吸一口氣,冷淡道:“大人若有公事,請即刻吩咐,散衙以後我要休息,沒那個精神。若為私事,下官與你無話可說,更不會赴約,請大人自重。”

  宏煜微愣,正要詢問此話何意,她卻道:“沒事的話,下官就先告退了,衙內很忙。”

  說完轉身就走。宏煜一頭霧水,不覺氣得怔住。

  傍晚回到內宅,正換衣裳,新來的丫鬟膽怯,手打顫,摘不下那革帶,他本就心裏窩火,罵了句“蠢貨”,推開丫鬟的手,自己三兩下脫去品服,披了件綢衫往書房走。

  想這幾日明著暗著給趙意兒台階,哄著她,可她倒好,愈發端起架子,動輒強嘴甩臉,當真被慣得無法無天起來。

  宏煜翻出玉釵,又把她寫的信裝在一處,立即叫人送往隔壁。

  意兒也剛換了衣裳,聽聞他打發人來,知道是還東西,心裏倒沒怎麽,隻是見了那封信,不由得臊起來,心想他定是故意羞辱自己,難免又動一回怒。

  宋敏冷眼看著,也不言語,待到掌燈時分,吃過飯,她自己悄無聲息地提燈出門,迎著清寒小風,經過蒼台濕瓦,來到正院叩門。

  屋簷下,梁玦正倚著欄杆看小廝們點燈。

  “宋先生來了。”

  他聞聲望去,看見幽暗裏一抹人影款款行來,明瓦燈籠照著月白長衫,姿容溫雅,行止斯文,乍乍地瞧著,仍是他動心的樣子——清如玉壺冰。誰都不會明白,從前他對宋先生之傾慕,簡直視為天人。

  以後再也不能了。

  梁玦回過神,心裏憋悶,連帶著無以言表的憤怒,見她一次便要發痛一次。

  “梁先生。”

  宋敏已來到跟前,聲音薄薄的,像秋雨打在瓦上,他眉頭深深擰起,避無可避,隻能以疏離相對:“你找我何事?”

  “沒事。”宋敏目光掠過他消瘦的臉,很淡地笑了笑:“我找宏大人。”

  “他在裏麵。”

  “嗯。”宋敏輕輕應著,低眉斂眸,轉身進去。

  梁玦在廊下站了會兒,天愈發涼了,寒津津的,透著衣裳生冷。他回屋找出流霞酒,溫上一壺,拎到庭中小酌。

  不多時,宋敏出來,似乎沒有留意他坐在角落,自顧的打著燈籠,翩然消失在月洞門外。

  梁玦怔怔的,忽然聽見宏煜大發雷霆,房內傳來童旺的慘叫,口中忙不迭辯解:“實在不知趙大人那晚出門了,下那麽大的雨,雷電又凶,小的以為她必定待在家中休息……若早知道,就是打斷我的腿我也會爬去告訴她的!”

  “你以為?你還真會自作主張!”宏煜記起那夜瓢潑大雨,卿卿亭的破亭子又沒個門窗遮擋,也不知趙意兒怎麽過的,她一個人怕不怕……

  “好吃懶做的東西,我要你何用?!”他真想一腳把童旺踹死:“滾下去領二十板子,這幾日別叫我看見你!”

  “……”

  宏煜從房裏出來,梁玦失笑,怪聲怪氣地嘲諷:“發這麽大火啊?趕著去哄趙縣丞麽?跟真的似的,你們二位露水鴛鴦就別在那兒演郎情妾意了行嗎。”

  “管好你自己吧,”宏煜揚聲罵道:“看你這副不人不鬼的德行,至於嗎,不就那點兒破事,人家宋先生早恢複元氣了,你倒沒完沒了,誰欠你不成?!”

  梁玦臉色陰沉,“啪嗒”扔下酒杯:“少說風涼話,事情沒落到自己頭上便如此輕巧,倘若趙意兒跟你爹有一腿,我看你嫌不嫌髒。”

  宏煜聽完這話竟然沒惱,隻哼笑道:“我還真不怕告訴你,隻要我心裏喜歡,別說跟我爹好過,她就算是我爹生的,我也照要不誤。”

  梁玦滿臉厭色:“嗬,那是自然,你對趙意兒不過禽獸本能,談何人倫。”

  宏煜又嗤一聲:“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我想跟她睡覺又沒妨礙旁人……”話扯太遠,他打住,搖搖頭:“總之那不是宋先生的錯,你犯不著怨怪人家。”

  梁玦冷笑:“難道是我的錯嗎?”

  宏煜心下微歎,從袖中摸出一個荷包放到他麵前:“宋先生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還說讓你寬心。”

  梁玦屏息不語。

  宏煜拍拍他的肩,自顧走了。

  ——

  意兒洗完澡,正靠在床上翻書,聽見宏煜來,不知何故,隻不想見他,於是縮進被中,翻身朝裏,佯裝已經睡下。

  他走進房內,徑直來到榻前,歪腰打量,笑說:“這麽早就歇了?燈還亮著呢。”

  意兒充耳不聞。

  宏煜坐在床沿,伸手推推她的背:“喂。”

  “……”意兒皺眉,心下煩悶,緊閉著眼,將錦被拉至肩頭蓋好。

  他一看又笑了,“不理人啊?”說著湊上前細細瞅她的側臉:“你起來,我有話跟你說。”

  “走開。”

  宏煜轉移視線,見那香幾上放著送還的玉釵和書信,他想了想,取出信函,清清嗓子,低聲念道:“意兒再拜煜郎左右:別後月餘,相思縈懷,常念與君相伴時,朝歡暮樂,雲雨巫峽,夜夜共枕席。而今隻得空床睡,輾轉反複,玉簟生寒。祈願幽期入夢來,一宵恩愛也盡歡……”

  話音未落,意兒倏地坐起身,臉色因惱怒而燙紅,揚手便要將信奪走,宏煜胳膊一抬,不讓她得逞。

  意兒幹瞪眼。

  宏煜嘴邊笑得愈發深了,一動不動望進她眼中,口中繼續道:“伏惟郎君珍重,努力加餐飯,勿以妾為念。歸期靜候。”

  意兒胸膛起伏,推開他逐漸靠近的腦袋,搶下信紙,揉成一團仍到牆角,接著蒙上鋪蓋,徹徹底底把自己藏起來。

  宏煜拉扯半晌也沒能把她從錦被裏撈出來,於是伏在上頭,幾乎抵著她的腦袋,笑道:“喂,你好歹留個縫,透透氣,若我今夜不走,難道你要憋死在裏頭不成?”

  不見回應,他又說:“那晚我並非有意失約,因著三叔和芊若來了,我走不開,讓童旺通知你,可誰知他偷懶,竟未轉達,害你白等了一夜,方才我聽宋先生說起才知道緣故,童旺已被我收拾過,料他今後不敢再犯。”

  意兒依舊沒吭聲,宏煜好容易掀開被角,露出她的腦袋,直問:“趙意兒,大半夜的,你為何待在那裏枯坐瞎等?雨停了走便是,你幾時變得這麽蠢,竟學尾生抱柱?”

  她冷道:“看重信約在你眼裏就是蠢麽,換做別人我也會等的,這不過是君子操守而已,如你這般德行之人自然不屑一顧。”

  宏煜好像壓根兒沒把這個答案當回事,直接略過,又換了個話頭:“我生辰那日吃多了酒,被他們送到姑娘床上,聽說買的是初夜,那姑娘膽子小,沒敢把我怎麽著,不過睡了一覺,衣裳也沒脫……”

  “跟我有什麽關係?”意兒打斷:“那是你的事。”

  宏煜道:“我三叔的話你也聽,所謂酒後亂性者,實則意識清醒,真正喝得爛醉哪有力氣幹得動,就是脫光了在我懷裏蹭,我也有心無力啊。”

  “那真是可惜了,好好一個姑娘脫光了在你懷裏蹭,你居然幹不動。”

  “……”

  宏煜默然瞪著她,輕笑兩聲:“早上起了是想幹的,摸了兩把又沒勁,想想確實可惜。”

  意兒說:“後悔了,現在去也不遲。”

  “我要真去了,你還跟我好嗎?”

  “我為何要跟你好?”

  宏煜笑:“你自己說的,不在乎我找別的女人瀉火,既如此,怎麽又不跟我好了?”

  意兒撇撇嘴:“根本不是這個因果,我和你已經沒有關係,自然不存在好不好。”

  宏煜盯了她一會兒:“真是牙尖嘴利。”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物件:“你如此巧言善辯,手上的活計倒不怎麽樣,我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香囊和繡功,虧你還是大家閨秀出身,怎麽在家時沒有正經學過女紅嗎?”

  意兒睜眼瞧見半個黑乎乎的香袋子垂在麵前,邊角已經燒焦,那“煜”字也隻剩半個,扭扭歪歪,十分紮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