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作者:僵屍嬤嬤      更新:2020-07-10 12:07      字數:4168
  湖中畫舫來來往往,隱約有琵琶彈詞,唱的是南戲《王魁負桂英》,正是她會的那一出《情探》。

  宏煜出來時聽見她懶靠在那兒哼哼唧唧,口中吳儂軟語,帶三分醉意,嬌如夜鶯。

  “……奴是夢繞長安千百遍,一回歡笑一回悲,終宵哭醒在羅幃。到曉來,進書齋,不見你郎君兩淚垂。奴依然當你郎君在,手托香腮對麵陪,兩盞清茶飲一杯……”

  宏煜走過去:“今夜不該唱《天仙配》嗎?”

  意兒偏頭枕著胳膊:“反正都是些癡男怨女,風月情債,有何不同?”

  宏煜似笑非笑:“一個比翼雙飛在人間,一個不見郎騎白馬來,你道有何不同?”

  意兒懶得與他爭辯,閉眼休息,耐心應道:“好好好,你說什麽都對,行了吧?”

  宏煜不聲不響坐到邊上,就著羊角燈細細打量她的臉,白生生的,冷冷淡淡,染著煙霧,清朗如皓月當空。

  他瞧著瞧著入了迷,不由得伸手去摘她的簪子。

  “嗯?”意兒睜開眼,往後避開,疑惑地看著他:“做什麽?”

  宏煜沒能得逞,撇撇嘴,問:“你為何總作男子打扮?”

  “沒有啊。”她支起半身,摸摸鬢發:“難道有人看不出我是女的嗎?若當真要扮男裝,那得紮裹胸部,弄平,再把眉毛畫粗,最好粘上假胡子,聲音和舉止都得處理,那才像樣。”

  宏煜笑了笑:“你長成這樣,再怎麽裝扮也沒有陽剛之氣。”

  意兒道:“不求威武,俊俏即可。我若認真扮作男子也不輸你什麽,不過矮些罷了。”

  宏煜舒展癱坐著,胳膊往後搭在闌幹上,兩腿伸直,也是副吃飽喝足以後的慵懶樣。

  這懶蛇似的兩人望向廳內,見梁玦和阿照聊得興起,一會兒敘仙述異,一會兒聊神說鬼,他慣於詼諧俚俗之談,酒桌上從來不缺話題。

  意兒道:“你看他對阿照多殷勤。”

  宏煜道:“心無雜念,自然相處自在。”

  意兒輕輕哼了聲。這時阿照歪頭趴到桌上,吃醉了,迷迷糊糊半睡過去。梁玦默了會兒,轉頭向宋敏敬酒,問她這般才學為何不參加科舉。

  宋敏反問:“那梁先生呢?”

  梁玦道:“我考過,屢試不第,考官說我的文章華而不實,有股子邪氣。”

  宋敏略笑了笑,又聽他道:“我參加科舉那會兒不似今日分省定額錄取,也不分南北卷,我們北方學子總要吃虧許多。”

  意兒聞言起身走進去,皺眉笑道:“你們有什麽吃虧的?考試最公平莫過於唯才是舉,以前會試沒有限製區域名額,我們南方學子占及第人數的八成,後來朝廷為了照顧北方學子,等於把我們的名額挪給你們,此舉已然與公平背道而馳了。”

  梁玦道:“你們有地域優勢,南方富庶,得天獨厚,而我們北方時不時打仗,讀書條件不及南方,這又算什麽公平?”

  宏煜見他二人似要爭執起來,也跟著進去:“朝廷要穩固政權,平衡各地差異,除了考試公平,也需考慮地域公平,依我看,分省定額錄取已是最可行的辦法。其實說到科舉,前朝以前沒有這個製度,貴族世卿世祿,平民百姓想跨越階級躋身仕途幾乎是不可能的。如今寒門學子一朝登科便青雲直上,甚至能與皇室聯姻,這放在幾百年前簡直天方夜譚。”

  宋敏道:“前朝世宗皇帝曾經恢複漢朝的察舉製,以德行作為錄取標準,設立‘八行科’,凡有孝、悌、忠、和、睦、姻、任、恤八種善行之人,由鄉裏上報於縣,取入官學,經考核無偽後上報於州,入太學,之後便能釋褐為官。此舉初心是好,然而德行可以偽裝,言語亦能矯飾,八行科實行多年,隻薦舉出了一批沽名釣譽的偽君子,到頭來還是得用科舉選拔人才。”

  意兒道:“本朝科舉最大的改革便是允許女子參加考試,如我姑媽那輩的女官都是靠舉薦才得以入仕,要我說當今聖上真乃千古一帝,知道千百年來最大的不公存在於男女之間。此不公尤勝庶族與豪門。”

  梁玦聞言苦笑著拱手:“我不敢與你爭論了。”

  意兒俏皮地挑挑眉。這時阿照醒了,口幹舌燥要水喝,意兒倒了杯茶,繞過桌子端給她,誰知剛走近便聞到一股微妙的氣味,很是刺激。

  “……”意兒忙捂住口鼻:“阿照,你幹什麽?”

  “沒怎麽呀……”

  那味道彌漫開來,宏煜煩躁地“嘖”一聲,沉著臉直接走了,宋敏起身開窗,梁玦尷尬笑笑:“的確,非常,濃鬱。”

  意兒直往外跑,阿照趕忙抓住她,同時堵住去路:“你不許走。”

  “放過我吧。”意兒扒著門框使勁兒往外擠:“救命。”

  “你聽我說……”阿照和她拉扯著下樓,嬉笑打鬧,最後二人隨宏煜乘舟回岸上去。

  宋敏立在窗邊吹風,見梁玦神色不大自在,也幹咳一聲笑道:“那孩子平日不愛吃蔬菜。”

  梁玦問:“你把她當孩子嗎?”

  “是啊,才十七歲,可不就是個孩子。”

  梁玦笑道:“怎麽說得像長輩似的,你也不比她大多少。”

  宋敏一聽便笑起來,搖頭道:“我比她年長十八歲,若有孩子,也如她這般年紀了。”

  梁玦垂眸微微歎氣,沒有說話。

  ***

  船靠岸,有車馬候在岸邊,阿照又睡過去,宏煜讓童旺先送她回衙門。

  “那小的一會兒來接您。”

  “不必了。”宏煜道:“我和趙大人四處走走。”

  “是。”

  此時城內錦繡滿街,熱鬧非凡,富貴之家搭建彩樓,供奉磨喝樂,焚香乞巧。少女們傾城出動,點花燈,放置於河中,為牛郎織女指引相會之路。

  意兒和宏煜並肩走在人群中,一時無話,也不知該去哪兒,於是晃晃蕩蕩來到巷陌一處能賣冰雪冷飲的店家,吃了兩碗砂糖綠豆,閑坐消暑。從二樓望向長街,見那些男男女女在燈影裏似嗔似笑,心裏癢癢的,偏又隻能看著,什麽也不能做。

  “算了,回去吧。”意兒沒甚滋味,也不知怎麽有些生氣,心裏難受,臉色暗淡起身就走。

  宏煜付錢下樓,跟在她身後:“喂。”

  她不理不顧。

  “趙大人。”宏煜拉住她胳膊:“你又怎麽了?”

  意兒推開他的手:“能不能別叫我大人,生怕百姓認不出來嗎?”

  宏煜想了想,讚同道:“好吧,趙大姐。”

  意兒回頭瞪他帶笑的眼:“我不想同你說話,看見你就心煩。”

  “為何?”

  “沒有緣由。”

  宏煜“哦”了聲,見她是當真心情不好,也就不再言語,隻打著扇子走在她身旁。

  離衙門越近,街巷越為冷清,黑黑沉沉,笙簫漸遠,唯有慘淡月輪照路。角門咯吱打開,一柄燈籠搖曳探出,值夜的門子退避一旁,待他們進去,把門關上。

  意兒望向昏鴉鴉的屋簷,月光灑在層層瓦片上,身後是緊閉的黑漆大門,寂靜蕭索,她輕輕歎了口氣,因著七夕佳節,允許自己心酸這麽一回。

  過穿堂,入內宅,她見宏煜仍跟在身後,隨口問:“你不回去嗎?”

  “時辰尚早,我去你那兒討杯茶喝。”

  意兒悶悶的:“今日過得真沒意思。”

  他道:“是啊,沒意思。”

  兩人走過曲折遊廊,簷下掛著幾隻昏暗燈籠,發出黃光,人影模糊一片。滿園的寂寞,伴著蟲鳴窸窣,風景蕭條,此時連對方的腳步聲也顯得格外不同。

  正要走到院門口,遠遠看見宋敏和梁玦立在那兒,原來比他們回來得早,意兒和宏煜愣了下,隨即藏入芭蕉樹後。

  “宋先生,”梁玦將點心盒子遞過去,略拘謹道:“裏頭隔層有一件小東西,是送你的。”

  “嗯?”宋敏愣了愣,笑問:“是何物?”

  “你回去看了便知。”梁玦清咳一聲,背在身後的左手攥了攥拳:“其實,我仰慕先生已久,但不知如何開口,隻怕唐突了你,所以一直未敢表明,今日恰好應景,我便一吐為快了。”

  宋敏聞言沒有波動,臉上仍是謙和的笑,目光垂了下去。

  梁玦又道:“我生於奉天府,今年二十七,庚子年中舉,至今還未婚配,家中有父母和弟弟,做酒樓生意……”

  “梁先生,”宋敏輕聲打斷,抬眸的刹那掩去眼中冷漠之色,笑道:“我已經三十五歲,對男女之事早已沒有任何想法,一心隻願輔助意兒,不負禦史大人囑托。梁先生你青年才俊,定能找到適齡的好姑娘,切莫在我身上浪費心力。”

  梁玦屏息看了她一會兒,有些許失望:“是否浪費,我自己知道。”說著也不願讓她為難,於是後退一步,抬抬手:“你進去吧,我們來日方長。”

  宋敏低下頭,轉身進了院內,清冷麵容隱入幽暗夜色,素色長衫倏忽不見。

  梁玦在門外站了會兒,似有歡喜,又有歎息,獨自打著燈籠離開。

  宏煜氣定神閑地從芭蕉後頭走出來:“看來我賭贏了。”

  意兒問:“他何時對敏姐起邪念的?”

  “我怎麽清楚?這個禽獸。”宏煜道:“不過話說回來,你們家宋先生究竟是何背景,她一直沒有成婚嗎?”

  “你打聽這個做什麽?”意兒皺眉道:“敏姐就是做刑幕,一直跟在姑媽身邊,她從前的經曆我未曾問過,姑媽也從來不提的。”

  宏煜挑眉點點頭:“如此噤若寒蟬,想必定有蹊蹺,不過此事與我無關。”他不得不再次提醒:“我賭贏了,趙縣丞。”

  意兒已失望一整日,早沒了心思,垂眸看著地上模糊的影子,黯然道:“請說吧。”

  宏煜立在她跟前,聲音變得很輕,像夜半私語,意圖明顯地問:“我要什麽都可以嗎?”

  意兒道:“別太過分。”

  “怎麽算過分,我不懂。”他說著,彎腰湊近她的臉,目光落在唇間,眼底一片濃墨般的陰影,氣息交纏在一起。

  意兒愣住,睫毛微顫,抬眼看到他的喉結,往上是瘦削的下巴,薄薄的唇,她忽然覺得渴,心猿意馬。

  這時宏煜卻挪開視線往下,一本正經地問:“誒,你鞋子在哪兒做的,我給我娘也買幾雙。”

  意兒被潑了盆冷水,瞬間涼透,當即沉下臉:“去死吧你!”

  壞透了。

  她氣極,扭頭就走。

  宏煜一把將人拽回來,三分惱怒七分想笑,緊扣她的腰,另一隻手掐住她的下巴:“罵誰呢趙意兒,非要招我是吧?”

  誰招誰?

  意兒冷笑,覺得他一直在耍自己玩兒:“別動手動腳拉拉扯扯!我罵你又如何?難道你不清楚自己鮮廉寡恥卑鄙缺德的真麵目嗎……”

  宏煜心裏舒服得很,莞爾一笑,埋下頭去,用最直接的方法讓她閉嘴。因為太過衝動,牙齒磕得生疼,然後他盯住她:“我忍你很久了,再罵啊。”

  意兒剛要出聲,又被堵住,她心裏有氣,此刻仍含含糊糊地痛罵:“走開……你這個……衣冠……嗯……”

  宏煜將她夾在臂彎裏,直到她終於消停下來,身子也不再僵硬地繃著,推拒的雙手抓住他的衣裳,軟做清涼夏夜的水,一點一點回應。

  情動之後難免想要更多,他半鬆了手,仍摟著她的腰,低聲說:“去我那兒,沒什麽人。”

  “不去,”她啞啞的:“你那張床不知睡過多少女人,我不去的。”

  宏煜皺眉:“哪兒來那麽多女人,不就秦絲嗎?”

  意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