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609
  楚懷嬋愣了會兒,聽她接道:“二嫂認得那位巡關禦史麽?”

  薛敬儀。

  她眼皮莫名一跳。

  這關頭誰來同她提這個名字她都是這個反應,況是一直和她沒什麽往來的孟璿,她遲疑了下,見她這欲語含羞的模樣,心下明白了幾分,那把江固安琴怕也是被她拿去贈此人了,畢竟此地好南弦者少,她那日又親眼見薛敬儀隨身帶著把南弦。

  隻是麽,尚未出閣的姑娘舍得千金求琴贈人,出手如此闊綽,多半是真上心了,她於是半開玩笑地道:“二姑娘這是……心悅此君?”

  孟璿見她竟不是先問此人是誰,心中愈發信了幾分之前的推測,氣不打一處來,麵上卻還是笑著,以手帕掩麵,低聲道:“前幾日在外頭閑逛,見著一位公子,托人問了好半天,才說是巡關禦史。”

  她絮絮道:“但二嫂也不是不知,這位大人才來宣府不到一年,熟識之人甚少,我隻好自個兒查了查,這才發現他和二嫂兄長是同科進士。況逢新皇登基,必然要修先帝朝史書,這查來查去,便發現這次編史是由翰林的幾位老大人主持的,其中幹活的主力麽……恰恰就是二嫂兄長和這位薛大人,說是二人皆學識過人,又性子沉穩,皇上還在國喪期間便特點了下來的呢。”

  楚懷嬋眼皮於是又跳了跳。

  性子沉穩,學識過人?

  她怎麽聽起來這麽不像是在說她那個除了好茶一無是處的親哥呢?

  不過孟璿這話倒也確實沒錯,他們二人的確是新皇元年的同科進士,又共同編了兩年史,有幾分交情,薛敬儀有段日子頻繁過來拜訪她兄長,她機緣巧合之下悄悄見過幾次這人,因此那晚才會那般失態。

  她想得遠,好一會兒沒出聲,孟璿看向她的目光愈發不明,試探問:“原來二嫂不認得的麽?”

  楚懷嬋遲疑了下,終是沒有撒謊:“倒是聽說過,你若有想知道的,我也可以告知一二。”

  孟璿試探問:“他娶妻了麽?”

  這麽直接的麽?

  楚懷嬋懵了下,老實道:“沒吧,我出京前不久還聽我哥念叨說他還是孤家寡人呢。”

  “那有妾室麽?”

  “……應該沒吧。”

  “有外室麽?”

  現在的小姑娘都這麽不矜持的麽?況也不是天下男兒都和她那個整日犯渾的兄長孟琸似的花心罷。

  她搖頭:“沒聽說,不清楚。”

  孟璿眼睛亮了下,繼續問:“那他家裏還有其他人麽?”

  楚懷嬋總覺得似乎哪裏不大對勁,但一轉頭見她這眼神,確實也和她當年見的那些懷春姐妹沒什麽區別,於是更加發懵。

  “萬一真成了,嫁過去公婆不好相與怎麽辦?”孟璿見她不答,補了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她投降,將從楚去塵那兒聽說的一並交代了:“家裏早年間遇了些事,就剩下一個妹妹,還意外患了病,這位薛大人除了公務,心思大多都花在了給妹子治病上,這才諸事都耽誤了。”

  “什麽病?”她愣了下。

  楚懷嬋猶豫了下,最終沒說實話:“不大清楚。”

  孟璿見她欲言又止,最終卻改口說不知道,眼神微微變冷,一見她轉頭看過來,又趕緊堆上笑臉迎她,又瞎扯了半天,最後才找了個夜深的由頭說也該回了。

  她送孟璿出去,孟璿也沒推卻,兩人一並往外走,到門口,孟璿勸她不必送了,餘光微微瞥了眼那摞紙,再次看了眼她圈出的“佟記醫館”的名字,才轉身出門去了。

  楚懷嬋立在門口看她走遠,好半天才迷迷糊糊地反應過來,世事竟然如此荒誕?

  這位二姑娘才剛掛念上她的新情郎,她二哥卻已經把她這位未來情郎列入危險名單了,說不準哪日便要下手。

  她摁了摁眉心,想著孟璟雖不管這些破事,但牽扯到薛敬儀,等他回來還是要同他交代一聲,總不能放任自家妹子跳進火坑吧。

  孟璿出了棲月閣,又去東池邊立了會兒。

  湖麵平靜。

  天光全黯。

  她怔怔看了好一會兒,漫不經心地吩咐丫鬟:“明早去趟佟記醫館,替我約次診。”

  第55章 佟記醫館

  楚懷嬋是第三日申時到的佟記醫館, 這位佟大夫在宣府還算頗有名氣, 猶以善治骨傷聞名。但她並不敢貿然把人給孟璟帶回府裏去, 怕傷還沒治好, 她便先被孟璟一掌給劈死了。

  她今日不過是先過來探探情況, 穿得很是樸素, 作市井打扮,更隻帶了時夏一人, 兩人扮作姐妹, 說是傷筋動骨, 腳傷雖好, 但骨頭裏邊一直隱隱的疼想找大夫問個究竟。

  畢竟孟璟當日交代過那麽一句讓她不要出府,她雖一路出來也沒見有人攔她,但畢竟也是偷偷摸摸跑出來的,花了好些功夫。她本想著出來一趟不易, 要順路探看好幾家醫館,不料這醫院竟然開在小巷裏, 一路過來幾乎不見行人, 她一時倒有些懷疑是不是消息有誤,但她想著來都來了, 還是去探探虛實, 不料進門後, 卻發現小小一方醫館竟然門庭若市,好不熱鬧。

  家傳醫館裏隻有一個大夫,藥童讓候著, 她倆隻得坐在一側,百無聊賴地等著。時夏瞧著一群傷筋動骨直叫喚的病人,直犯嘀咕:“小姐是不是糊塗了,二爺不是外傷麽,這一天到晚沒個消停的,應該沒傷到骨頭吧?”

  她低頭,靜靜看著手帕上的那朵玉蘭,她甚少做繡活,覺著費眼,有那個功夫不如拿來多看幾頁書,獨獨手帕是要親手繡的,不會經旁人手。

  這朵玉蘭倒也不是全開之態,反與孟璟那晚畫的那朵睡蓮頗有幾分相似之處,將綻未綻,雅致風流。

  她瞧了半晌,伸手撫過花瓣紋路,淡淡道:“不是為外傷來的。”

  時夏這才明白了幾分,問:“是五年前的舊傷麽?”

  “是啊。”她低低歎了口氣,心說她其實也知道多半是白跑一趟,扶舟雖令人犯困的本事一流,但畢竟師出名門大事上也不含糊,若非他悉心調理,孟璟又是個對自個兒狠得下來心來的人,就她那晚看見的陳年舊傷,完全足夠令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人頹廢半世,永不見天日了。

  更何況,說難聽點,孟家說是宣府的土皇帝也不誇張,此地的大夫怕是沒有一個當年沒為孟璟這傷效過力的。

  但轉念一想,興許這些老郎中醫術突飛猛進,如今又有法子了呢。

  人麽,總要常懷希望才能有柳暗花明的希冀不是?

  她垂眸看向外間的日影,今日日頭不大,是深秋季節裏難得的好天氣,既晴朗,又不算曬。

  風日正好,她右眼皮卻沒來由地跳了下。

  她轉頭去看廳中情況,已快到申正時分,先來後到,她倆因鬼鬼祟祟偷摸出府多花了些時間,本就來得最晚,又作市井打扮,自然沒有優待,確實是等得有些久了,但她想了想,還是繼續候著。

  等快到酉時,廳中總算沒有其他人了,她這才準備上前問詢。

  大夫垂首看了眼藥方下壓著的小像,衝藥童微微點頭,藥童會意,朝外做了個手勢,立時有一醉漢進得門來。

  這人酒氣熏天,人方進屋,楚懷嬋便皺了皺眉,但她想著孟璟還是忍了,隻是她還未及開口,大夫先一步說腹中不適請她稍待,人有三急,她也無法,隻得重新坐回去。

  這一來,醉漢便看清了她的臉。

  柳眉杏眼,並非豔麗妖嬈之美,然清麗自有清麗的柔婉,舉手投足間便是女人最為極致的韻味。再加不點而朱的唇,更是清麗婉約上再添一分勾人之態。

  那醉漢打量了她許久,見兩人裝扮都一般,酒勁上頭,居然也就狗膽包天,目光直楞楞地盯在楚懷嬋臉上。

  美人自有美人的煩惱,她又不算是那種安分到一年也出不了一次府門的大家閨秀,也不是沒遇見過這種棘手情況,當下一見這眼神,頓時便明白過來形勢不對,立即去尋藥童,哪知原本候著的兩名小童此刻也都不見了身影。

  巧合眾多,況這害人法子如此拙劣,她心下一凜,已經明白過來一二。

  然而拙劣自有拙劣的好處,若是背地裏來些更為陰狠的法子,她興許還有轉圜之法,但眼下這等最不入流的法子恰恰是對付她的最佳選擇,她趕緊遞了個眼神給時夏,隨即起身準備撤退。

  她剛站起身,那醉漢被她這動作刺激到,哪能容人逃脫,頓時撲過來,她往後一步,手握上椅子扶手,五指一點點握緊,待得此人到近前時,迅疾將椅子兜頭砸下。

  那醉漢伸手去摸了摸痛處,見見了血,咧嘴衝她笑開:“不知是哪家夫人?模樣這般俊,脾氣卻這般差?”

  他邊說邊逼近,楚懷嬋尚在尋化解之法,他人已撲了過來,她眼看避之不及,時夏猛地將她往旁一推,自個兒卻生生被那醉漢困到了椅上,醉漢見著她,晃了晃腦袋,自言自語道:“這個也還不錯。”

  醉漢猛地一腳踹向凳腳,將時夏摔進了角落,他先看了眼時夏,又轉頭看向楚懷嬋,最終覺著還是後者更美些,跌跌撞撞地向楚懷嬋走過去。

  楚懷嬋方才被時夏這一推,雖避過了那人,但自個兒也摔在了地上,手肘掌心瞬間破了皮,細小的血珠子緩緩滲出來,手心起了一層濕意。這會兒已是來不及起身,眼見著就要落入賊人之手,門口忽地閃過一道身影,她還沒看清怎麽回事,那醉漢便已倒下,倒地時頭磕在小方幾的角上,頓時見了血。

  她看過去,見來人竟是薛敬儀,手中一把三弦琴砸在那人頭上,生生劈壞一把好琴,隻剩一把烏木琴頭苟延殘喘。

  她愣住,旋即下意識地低頭看向地麵,避過他的眼神。

  他卻立刻轉身朝外,諷刺一笑:“別躲了,孟夫人。”

  楚懷嬋動作頓住,他也沒再看她,迅速往外走,邊走邊飛速提醒她:“武安伯夫人的車駕怕是快到了。”

  她又怔了一瞬,果然巧合太多,便全然不是什麽巧合,她一時也顧不得手上的傷,趕緊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塵。

  他走得快,然而也還沒來得及走到門口,便聽到了孟璿的聲音:“祖母,這家醫館不錯的,您不是陰雨天腿老疼麽,反正出來進香也順路,來請大夫看看也挺好。”

  命婦出門,陣仗自不會小,烏泱泱一大群人已至門口,堵住了他的去路。

  孟老夫人一眼看見廳中的一片狼藉以及還未來得及完全整理好儀態的楚懷嬋,孟璿卻第一眼看見了香爐旁的薛敬儀。

  她目光在兩人間來回打量了兩三次,全裝作不認識他,對楚懷嬋笑了聲:“二嫂怎麽在這兒?還作這副打扮?”

  時夏剛從地上爬起來,見她這不懷好意的問話,便知這位二姑娘前幾日的謙遜有禮都是裝出來騙楚懷嬋那把好琴的,現下總算是露了真麵目,頓時心頭火氣,氣勢洶洶地往楚懷嬋身前一站,怒斥道:“來抓藥犯了哪條王法家規了?值得二姑娘一來便這般質問二少夫人?”

  孟璿氣得一口氣噎住,還未出聲,卻聽孟老夫人將龍頭拐重重一拄:“掌嘴。”

  時夏怔了一小會兒,也知自個兒確實做錯,孟璿再無禮,畢竟也是主子,哪有丫鬟這麽和主子說話的,但畢竟委屈,鼻子一酸,低低應了聲“是”。

  這家醫館的主人原本候在後頭,隻按當日東家的吩咐拿錢辦事,但如今一看孟老夫人這命婦儀仗,宣府這地兒的命婦,除了那位後頭搬來的西平侯夫人,便隻這麽一個武安伯夫人,再見這位老夫人不怒自威的氣勢,瞬間明白過來招惹上□□煩了,三魂六魄齊丟,嚇得最後一魄都快升天,隻得捂緊了嘴,招呼兩個小童一並從後院翻牆逃了。

  楚懷嬋聽得後邊門簾倏地放下的聲音,餘光淡淡掃了一眼,又睨了孟璿一眼,雖還不明白自個兒哪又惹得這人不痛快了,但已是明白過來這出戲的始末,頓時覺得連罵她一句“蠢材”都是玷汙這二字了。

  她握住時夏正準備抬起往自個兒臉上招呼的手,淡淡道:“老祖宗明鑒,這丫頭是我的陪嫁丫鬟,雖說隨我嫁過來便屬夫家了,但畢竟從前在娘家時,連我爹娘都不曾苛待過分毫……”

  她沒說完後半截話,微微看了眼薛敬儀,薛敬儀也覺撞破這等高門大戶內宅裏的齷齪事很是尷尬,連腦仁兒都一陣一陣地疼,幹脆轉了個身朝向東牆,強行將自己塞進了牆角,試圖讓在場眾人當自個兒全然不存在。

  天知道他隻是覺得這琴當日淋了雨音色如何都不複當初,準備帶去琴店試試能否修複,哪知在半道見到了國公府的車馬,他本也沒太在意,但他抄近道過來,如今想來這家醫館興許便是特地為孟老夫人留的門,大門敞開,這條巷子裏又實在是寂靜沒什麽人聲,他路過時不經意間聽得裏邊的動靜,發覺形勢不對便出了手,他敢對天發誓他動手前壓根不知這醉漢前頭的女子到底是誰。

  等發覺此人見他躲閃,他才多看了眼,認出是那晚和孟璟同行的人,又想到回國公府壓根不是這條路,瞬間便明白過來一二。薛家不過是如今沒落,從前也是深宅高院,他並不是沒見過這等醃臢事,便好心出口提醒了她一句,為避嫌自個兒也打算迅疾撤退,哪知孟璿這蠢材來得這般快。

  天知道整件事裏別的都是早有預謀,獨獨他這兒真全是巧合。

  就他最無辜好嗎!!!

  他今日出門一定是忘看老皇曆了!

  偏生這會兒這位武安伯夫人帶的人將大門全堵死了,他還出不去,他對著牆角深深歎了口氣,試圖裝死。

  孟老夫人卻壓根兒隻看見了地上躺著的醉漢和他跟前形容淩亂的楚懷嬋,沒發覺此地還有外人,打定主意要先教訓這翻了天的丫鬟,冷冷地盯了時夏一眼。

  時夏抬手準備動作,楚懷嬋卻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她方才倒地時本就受了傷,這會兒手心還帶著血,時夏怕弄疼她,也不敢掙紮,一時場麵有些僵持不下。

  楚懷嬋抬眼看向孟老夫人,手半點沒鬆,兩相對峙,誰也不肯讓步。

  半炷香.功夫過去,孟老夫人終是覺得這小輩太不給她麵子,她又不是偏心不打算教訓孟璿失禮,但高門大戶裏怎能容一個小丫鬟如此放肆,自然要先教訓下人再說主子的不是,於是開了口:“下人要有下人的規矩。”

  楚懷嬋往前站了一步,將時夏護在身後,微微笑了笑:“倘若我今日就是不允呢?”

  孟老夫人一口氣噎住,一句“來人”還沒喊出口,忽聽背後有動靜,不由得轉身看過去,門口眾人自動讓出一條縫來,爾後便有三團圓滾滾地滾了進來,在地上遛了幾圈才消停下來,最終停在孟璿腳下,正是醫館大夫和那兩名小童。

  那三人連大氣都不敢出,孟璿臉色卻“唰”地一下煞白一片,抬眼向門口看去,那緩緩踱進來的,不是早說出遠門去了的孟璟是誰?

  她雙腿一軟,卻還強自撐著沒露異色,畢竟當日她在楚懷嬋那裏見著她在看醫館的資料,後來一查知佟記以療骨傷為主,便知她是在為孟璟選大夫,但孟璟必然是不肯隨便用旁人的,楚懷嬋必然會提前來查探,她這才派了其他人過來和大夫交涉布這一出最淺陋卻也對女人最惡毒的局,等今日午後得知棲月閣裏空了,她這才拉了老夫人出來唱這一出戲。

  醫館的人並不認得她,孟璟就算要插手,想必也暫時查不到她身上,她這般想著,挺直了腰杆看向他,甚至還麵色如常地喚了聲“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