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4708
  孫南義手腕陡然一轉,一柄飛刀橫在指間,眼見著這柄飛刀就要向剛奔至巷口的人而去,孟璟沒再留情,搶在他發力之前,迅疾折斷了這位孔武有力的大將的頸骨,爾後緩緩鬆開手,將人扔進了積水裏。

  他垂眸看了眼頹然掉落在地上的飛刀,淡淡道:“我給過你機會了。”

  楚懷嬋還不知自個兒已在鬼門關走了一道,目光凝在這人身上,他倒下時壓碎了他方才所戴的鬥笠,竹篾瞬間四散,零零散散地落入四下的低窪地裏。

  借著遠處朦朧的燈火,她看清這人脹得滿臉紫紅,目眥欲裂,麵相極為難看。

  她不用問也明白,這人死了。

  而兩個時辰前,他們剛登上畫舫時,這人正滿臉諂媚地出來迎接孟璟。

  她身子不自覺地縮了下,恐懼慢慢爬上脊背,遍體生寒。

  可她抬眼看向他,脫口而出的卻是一句提醒:“薛敬儀在這兒。”

  第43章

  孟璟神色凜了一瞬, 他原以為這叛徒是要直接去找薛敬儀, 一早派了人跟著, 隨時準備料理此人, 卻不料這人先來找了他, 又覺此人是先來套他的話, 再去找薛敬儀賣情報邀功,眼下看這陣勢, 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 這人竟然是來找薛敬儀的, 隻是恰巧遇見了他, 半道良心發現攔停了他的馬車。

  他遲疑了下,若孫南義本就是來和薛敬儀碰麵的,那薛敬儀一早便知這叛徒身份,而他, 就這麽在這鐵釘子眼皮底下料理了這人。

  雖然薛敬儀方才莫名其妙出現在碧寧居已足夠讓他生疑了,但他到底沒想到, 薛敬儀竟然就在此處。

  楚懷嬋也這麽靜靜地看著他, 薛敬儀不是善茬,他在做的事大抵也不是什麽好事, 她雖什麽都蒙在鼓裏, 但這點形勢還是看得明白的, 她心下焦急,卻又不知說什麽好,隻得保持沉默。

  扶舟追上來, 見他倆對峙著並不說話,中間又橫陳著孫南義的屍體,一時間不知發生了什麽,也不敢亂動。

  一時之間,這條狹窄的小巷子裏,氣氛頗為詭異。

  孟璟也暫時沒反應過來楚懷嬋為什麽會出現在此地,畢竟以扶舟的身手,倒還不至於看不住她一個弱女子。

  他沉默了會兒,終是對扶舟道:“趕緊料理了,若避不過薛敬儀,認下是我做的即可,他若要問罪,叫他到府上來找我便是。”

  “這可是一大行都司的僉事,就這麽認下?”

  扶舟這話一出口,楚懷嬋身子又顫了下,孫南義為武將,長年居於邊地,她並不認識此人,當時初初看了一眼,隻當是當日斂秋所說的孟璟在衛所裏的舊友。可如今聽得這話,她默默垂下眼瞼,盯著自己方才急急忙忙奔過來報信時濺濕的繡鞋,不再去看跟前這人,以及他腳下那具已被雨水衝刷得漸漸冰涼的軀體。

  他這話問得焦急,被問話的人卻渾然不覺。

  孟璟沒答話,向楚懷嬋走過去,停在她身前一步開外,因淋了雨,啞著聲問:“嚇著了?”

  他這聲問得柔,她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作答,她不是沒見過他殺人,新婚當夜他下手便沒留情,生生將那意義不同尋常的一夜染上血色,眼下,孫南義明明一滴血也未留,除了死相難看些,近乎看不出來有這麽一遭猝然橫死的遭遇。

  但那晚到底形勢緊急,同今夜他這般輕飄飄地隨意取人性命並不相同。更何況,這人還是位都司僉事,薛敬儀方才無故出現在碧寧居又匆匆離去,自然也是聽到了些許風聲,而他眼下竟然還敢如此下手,想是因為,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孫南義活著離開這裏。

  她想得遠,久未應聲。

  扶舟在旁怔愣了半晌,這會子總算想起來正事,正要上前行事,巷口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這腳步聲不大,來人走得不算快,一步步往巷子這頭走來,皂靴踩上積水潭,驚起一聲聲悶響,他和孟璟對視一眼,略微點了下頭。

  楚懷嬋耳力不及他倆,沒聽見這刻意壓製過的腳步聲,但見他倆這陣勢,也大概明白過來是個什麽情況。

  她心下慌亂,幾乎是在瞬間上前一步,攬住了孟璟的小臂,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往回走。

  孟璟尚在想化解之法,一時不妨,就這麽被她不費吹灰之力地拽著往外走。

  她步子邁得快,等他回過神來,竟然還需運了口氣這才勉強跟得上。

  等至拐角處,借著外頭的燈火,她終於憑借那斜斜突出的三弦琴頭,辨清遠處那個身形正是薛敬儀。

  他幾乎能感覺到她身子僵了一瞬,同他環在一起的那隻手甚至不可遏製地顫了顫。

  他敢讓扶舟認下這事,自然有轉圜之法,但都司大員犯錯,無論輕重,按律都需檻送進京由三司會審定罪判處,就算是總兵官戰前斬殺這般高位叛將,也必得親請總兵官印兼王命旗牌方可如此行事。他如今就這麽輕飄飄地將一位大員處死了,自個兒又隻掛了個都事銜,從律法上說,若都察院要就地羈押他投他入獄都不為過,她心底這般害怕倒也情有可原。

  她頓住腳步,微微側頭往後看了眼,見扶舟的身形一閃而過,腦子裏隻有一個想法,她得幫他拖延下時間,畢竟方才二人有過打鬥,必然會留下痕跡,不光是藏匿一具屍體那般簡單。

  她手心不自覺地攥緊,帶他往前走了兩步,順利地拐過拐角,爾後猶豫了一小會兒,忽然轉身,同他相向而立。

  兩人隔得近,她一抬頭幾乎就要撞上他的下頜,孟璟懵了一瞬,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沒有動作。

  她雙手在身側握成拳,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遲疑了一小會兒,就這麽踮起腳來,印上了他的唇。

  孟璟怔了好一會兒,才拿餘光稍稍瞟了一眼那頭。

  薛敬儀的身形已經近了許多,正凝神盯著這邊兩個模糊的身影。

  他低頭去看身前之人,首先入眼的,還是她挺翹的鼻梁。

  她畢竟經驗匱乏,這事做得並不熟稔,光線昏暗,他看不清她神情,但不用看也知道,她臉皮薄成這樣,眼下耳垂怕早重新紅透了。

  他忽然有些惋惜,為她今夜飽受摧殘的耳垂。

  其實吧,孫南義怕是臨死都在想,若自個兒不善心大發來見了他這一遭,他這會兒大概已經被薛敬儀在奏本上批得鮮血淋漓了,但孫南義不知,他哪會是對人這般放心的人,方才畫舫之上的人全數有人盯著,不管是誰,今夜但凡敢為出格事,都不必經他首肯便會被料理幹淨。

  沒有一個叛徒能安然活著走出宣府,連薛敬儀也會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某個雨夜。

  畢竟,自他走上這條路起,便沒一日想過能得善終,下手也從不留情,不會把自個兒的命放在別人手裏拿捏著,自然也不需要誰來庇佑他,更也不想連累外人進來,所以入春以來,趙氏一直在起幫他張羅婚事的話頭,他卻從來沒上過心,反倒是能避則避,惹得趙氏背地裏又落了好幾回淚,但沒想到眼前這人,卻因一紙從天而降的避不過的詔書,就這麽稀裏糊塗誤打誤撞地撞了進來。

  他對她不是沒有防備,也偶爾會想,若有朝一日東窗事發,他鋃鐺下獄或者身首異處,而她當真一無所知,她那個幾乎要控住整個內閣的爹,加上一個對她有幾分心思的皇帝,未必不能保下她。

  但他從沒想過,眼前這個纖瘦的女人,有朝一日,竟然會妄圖以一把嬌弱之軀,替他擋一擋風刀霜劍。

  哪怕其實連半分都抵擋不住,她也義無反顧地站在了他身前。

  他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終是將人摟進了懷中。

  楚懷嬋先是下意識地想避開,身子瞬間後彈了兩三寸,後又緩緩鬆弛下來,腳終於落上實地,輕輕將腦袋靠在了他肩窩處。

  他垂眸注視著她頭頂,看得有些久了,竟然能從三捋頭和繁複的頭麵中,看到她頭頂的那個若隱若現的發旋。

  薛敬儀已不知看了多久,他尚未看清楚懷嬋的正臉,但身在此地,自然沒少聽說孟璟那些花天酒地的事情,方才他正在挑選新琴,孫南義派人神出鬼沒地給他捎了個口信,讓他去趟碧寧居,說是會有收獲,事後則會再為他送上一份大禮,他來此地,本也就是為了會會孫南義。

  可人沒等到,反倒是在碧寧居和此地,兩次遇見了孟璟。

  況且,孫南義本就是孟璟的舊部。

  這其間的牽連,難免不讓人多想。

  他注視了前方的忘情之人許久。

  孟璟此刻目光微微垂下,落在眼前佳人之上,借著雨夜微光,神情間竟也透著一絲溫柔繾綣。

  這與他當年編史時聽聞的那位午門獻俘的少年英傑不同,也與他去歲受命來宣府之後,偶爾撞見出入風月場的那位風流公子全然不同。

  孟璟覷他一眼,又低頭去看楚懷嬋,輕聲問:“先回馬車上?”

  這事不是她能摻和的,她乖乖點頭,神情間流露出一分難得的乖順。

  孟璟鬆開她,輕輕拍了拍她背,示意她安心。

  她遲疑著沒走,孟璟鬼使神差地伸手去刮了刮方才差點亂了他心神的鼻梁。

  楚懷嬋回過神來,半羞半惱地盯了他一眼,轉身往巷口走去。

  她走出去兩步,又回頭看了他一眼:“我等你,你快些。”

  他衝她笑了笑,應了個“好”字。

  她這才轉過身,目光落在薛敬儀身上。

  他著霽青色的長袍,雙手負在身後,安安靜靜地立在淒風苦雨之中,烏木琴頭斜支而出。

  往那兒一站,便自成一幅寫意水墨畫。

  他發冠束得高,未以襆頭罩住,任其自然垂在身後。

  雨水落下,在發梢凝成水珠,短暫停留,爾後消失於細密的水幕之中。

  他並不避忌這打量目光,反而是回敬了她同樣一個算不上禮貌的眼神,徑直看向她衣襟上的那朵睡蓮。

  她心底不是不明白,她其實該低調盡量不同他正臉相對,畢竟紙不包住火,就算他今夜誤將她認作碧寧居的風塵女子,但若日後起了疑心當真要查,終有一日能知她身份。有她在場,那方才孟璟出現在那地兒的行為就著實可疑了,若繼續深查下去,能在那地兒查探到什麽更是說不清楚,但她今夜卻情不自禁地兩次失神,實在是有些失態了。

  但如今再避則顯得太過刻意,她仰頭衝他微微一笑,朝他客客氣氣地見了個禮。

  她再看了一眼他身後的三弦琴,平靜道:“南弦音色明亮清脆,若淋雨受潮,轉為喑啞低沉,則失南音本色。”

  薛敬儀抬眼,目光平靜地落在她眉間。

  “雨夜苦寒,閣下當盡快離開才是。”

  薛敬儀不知為何輕輕笑了下,做手勢請她先行一步:“自然。”

  他的確寶貝這把千挑萬選出來的新琴,等她出了巷口,也不再耽誤時間,目光往孟璟身後頭掃了眼,但被巷子拐角擋住視線,沒能見有什麽異常,這才收回目光看向孟璟。

  四目相對,孟璟麵上那點疑惑與探詢之色尚未斂盡,他猶疑了下,辨別出來孟璟看的是他身後。

  甘鬆淡淡,正逐漸消逝在雨幕中。

  孟璟一直注視著那個單薄的背影消逝在巷口,這才收回視線,隻是眉依舊鎖著。

  他先一步見了禮:“見過孟世子,雨夜叨擾,還望見諒。”

  他著常服,孟璟淡淡覷了他一眼,似是隨口問起:“你是?”

  兩人雖然才在碧寧居中打過照麵,但孟璟這話問得也確實不算奇怪,巡關禦史權力雖大,但除非同時申兼都察院其他職銜,否則仍然隻是個小小禦史,孟璟身份尊貴,不認得他這等小人物,的確算不上奇怪。

  “都察院特遣巡關禦史,時駐宣府,薛敬儀。”

  孟璟點點頭,算是見過,態度傲慢。

  薛敬儀也不覺惱,淡淡道:“世子好興致,雨夜擷芳,選這等好地兒?”

  孟璟輕嗤了聲:“巡關禦史連我的私事都管?”

  他看向眼前這枚鐵釘子,心知日後這麻煩便算是甩不掉了。

  他對人又向來不算有什麽好耐性,徑直道:“碧寧居的姑娘,薛禦史竟一個都看不上?方才竟然來去匆匆。那可真是那地兒的不是了,明日我遣人去知會一聲,叫再覓兩位佳人給薛大人送去。”

  這種權貴間的慣常說辭令薛敬儀暫時啞了一小會兒。

  孟璟看得發笑,戲謔道:“那就這麽定了,薛禦史遠道而來,於情於理,我也該盡地主之誼。”

  “雨夜擷芳乃一大樂事,但被人擾了興致便不是了。”

  “薛大人若還有什麽要緊事要辦,還得抓緊。”孟璟笑了笑,提腳向外走,“雨夜啊,無論有什麽事,被雨一衝,也都了無痕跡了。”

  他走出去幾步,忽聽薛敬儀道:“世子美意,在下卻之不恭,但還有一不情之請。”

  孟璟頓住腳步:“請講。”

  “在下覺著,您身邊那位便很好,虎口奪佳人之事,在下不敢為,還請小侯爺送個差不離的也行。”他語音輕輕上揚,到最後起了一絲輕笑,極為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