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4925
  他聲音放得低:“別哭了。”

  “我沒哭。”

  她強撐著又拿手背抹了抹這點莫名其妙卻決了堤死活止不住的淚珠,又覺得這動作實在太明顯,訕訕補道:“就是沙子進眼了。”

  “你在馬車裏呢,哪來的沙子?”

  孟璟嫌棄地抿了抿唇,連他這等沒怎麽和女人打過交道的人都一聽便知道是假話,這丫頭心思活絡,便是要騙人,平時也絕不會拿這等拙劣的謊言出來。更何況,以她那事事都得爭一分臉麵的性子,連這般被當場戳穿都沒反駁,實在是不太正常。

  他發了好一會兒怔,仔細捋了一遍她方才說過的話,自以為找對了症結,很認真地道:“我不削你耳朵就是了,你別哭了。”

  楚懷嬋被逗樂,瞬間破涕為笑。

  這人天天罵她是呆子,但其實自個兒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偏他這話還說得一本正經,配上他平日一板一眼的正經作風,倒還真像是信誓旦旦地在對一個哭花了妝容的女孩子做保證一樣。

  她沒應聲,孟璟躊躇了下,補道:“我說真的,真不動你耳朵。”

  他想了想,終於覺察過來似乎哪裏不太對勁,神色苦惱地補了句:“再說了,怕你多嘴要封口也不是這麽個封法啊,要不一把擰斷你脖子,要不也是廢了你手和嗓子,我削你耳朵幹嘛,這不吃飽了撐的麽?”

  楚懷嬋終於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笑著笑著又沒忍住哭了,鼻涕泡幾乎都要被笑破。她幾乎都對今晚這莫名其妙情感充沛的自個兒生了厭惡,隻好趕緊再抹了抹眼淚。

  孟璟見她還是不應聲,又哭得稀裏糊塗,有些犯難,甚至有點想掀簾出去問問扶舟接下來該怎麽辦,但他估摸著,他要讓旁人看到她這尊容,她那死要麵子的態勢,非得直接從窗戶跳下去不可。

  他看了眼窗口,還認真琢磨了下這麽大點的窗口到底能不能供她這身子一躍而下,最後自顧自地點了點頭,這把纖腰要這麽跳出去,還是沒問題的。但他總不能帶她出來一趟,回去就把人給摔了個半身不遂吧,那趙氏估計得念叨得他耳朵都起好幾層繭子。

  他躑躅了下,選了種自認為萬無一失的法子,滿臉不耐地凶她:“你能不能別哭了?”

  哪知楚懷嬋突然來了脾氣,衝他就是一頓吼:“你凶什麽凶?”

  三番五次地被他撞破這難堪樣不說,他這莽夫竟然當真半點不懂憐香惜玉,在這種情況下都要對她使他那臭脾氣。

  孟璟懵了一瞬,這和他頂嘴的時候,不也跟個沒事人一樣麽?

  他有些尷尬地四下探看,實在是不知把眼神放哪兒了,隻好聽著她拚命忍著的抽泣聲,隨手拿起了她今兒買的東西四處翻看。

  哪有亂翻女人東西的?

  楚懷嬋聽著他的動靜,下意識地想阻止他,但剛一偏頭,又想起自個兒這副尊容實在是沒臉見人,趕緊將頭轉了回去,低頭去找她的手帕。

  可惜今夜混亂,她帕子早不知丟到了哪兒,她翻翻撿撿半天也沒找到,正猶疑著,聽到孟璟喚她:“轉過來。”

  還是發號施令的語氣,她氣不打一處來,徑直吐出一句:“你走開。”

  她還從來沒對他這麽說過話,他愣了一小會兒,繼續冷聲道:“你再不轉過來,我就動手了啊。”

  她懵了下,這種時刻他居然還是不忘威脅她,可她為了什麽啊,好好一姑娘,遠嫁到這種破地兒來不說,還攤上他這麽個莽夫,還得費盡心思跟照顧兒子似的幫他養傷,到頭來,他居然還要對她動粗。

  她忿忿地冷哼了聲表示堅決不從,但孟璟手剛靠近了一分,她腕上那股疼好似自個兒冒了出來。

  算了,她慫。

  她就這麽乖乖地轉了過來,頂著一張哭花了妝的臉。

  孟璟遲疑了下,上手一通亂抹,總算替她把眼淚胡亂擦幹了。

  他動作雖淩亂不得章法,但這次到底下手柔和,沒弄疼她,她驚訝於他突如其來的體貼,但想了想,反正他今夜也一直不大正常,於是默默掩下了這份心思,垂眸去看腳麵以掩他這動作帶來的尷尬。

  然後……

  她就看見了孟璟用來替她擦眼淚的是她方才挑了好半天才選出來的緞子。

  她那日見趙氏對那件氅衣甚為珍重,方才找了好幾家店,這才找著選到一匹雲鶴紋的緞子,雖比不上那料子,但勝在不失貴氣。她欣喜地買了下來,準備回去學著親手替趙氏做件衣服,也算是盡孝心了。

  可這莽夫居然這麽暴殄天物??

  她忿忿地咬了咬唇,在腦中迅速過了一遍她平生所聽過的所有難聽話,準備挑出幾句有殺傷力的出來罵他。

  可他忽然湊到她耳邊,替她吹了吹仍泛著紅發著燙的耳垂,輕聲問:“還疼嗎?”

  第41章

  他離她極近, 下頜幾乎要貼到她臉頰, 輕輕地替她吹了吹方才飽經蹂.躪的右耳耳垂, 那股溫熱的風沿著耳道徑直鑽入, 在她腦內四下亂竄, 在她今夜本就死水微瀾的心上驚起了些許浪花。

  她從已被淚水染花的緞子上移開目光, 悄悄側頭去望了一眼孟璟,這傻子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耳垂看, 她幾乎還能感受到耳尖尚且還有絲燙, 畢竟今夜橫遭幾次毒手, 她肌膚又向來細嫩, 她不用照鏡子,都能知道現下是個什麽樣的窘況。

  他遲疑了下,有些苦惱地道:“還很疼啊?要不我替你揉揉?”

  這話若是尋常夫妻間說起,要麽就是爺們對柔弱女人的愛憐之意, 要麽則是男女雲雨間事的前調,可他這話說得認真, 哪怕含羞佳人在前, 這傻子也並沒有順勢起半分旖旎心思。

  楚懷嬋靜默了半晌,其實吧, 他這個人, 老實說, 某種意義上,倒比她還要呆上幾分。

  他這人吧,外表的冷淡疏離之下, 終究有一分世家大族裏多年教養而成早已刻進骨子裏的君子端方,幾乎可以讓任何一個和他相處深上幾分的人都能無師自通地感知到他冷漠外在之下的真誠。

  更遑論,若他仍如年少時那般鮮衣怒馬光彩耀人,該是何等翩翩少年郎。

  他見她久不出聲,思忖了小半一炷香.功夫,終於認定他今兒可能真的惹惱了這膽子時小時大的呆子,躊躇了會兒,不太自在地道:“對不住啊,給你賠個不是。”

  楚懷嬋沒料到他這反應,怔了好一會兒,又聽到他接道:“我真沒那個意思,我既然帶你過去,不管你聽沒聽到什麽,那都是我默許了的。”

  這霸王說這話時仍舊板著臉,像是拉不下臉,但語氣裏卻不自覺地帶了幾分柔意。

  楚懷嬋依舊沒出聲。

  他實在是有些絕望,忽然有點明白過來當年他爹把那隻死貓給他送過來時的心境了,這才覺得老頭當年也並不全是誑他。況且,那隻貓兒,雖然也許是因為腦子不大好使而一天到晚活蹦亂跳四處惹事,但其實年紀也很大了,說不好哪一日便騰雲去了。

  他憶起來初遇這隻傻貓的場景,當日大雨滂沱,他隨父親班師回京,他正和曾叔討論那場戰役若換個戰術會不會勝得更容易一些,一抬頭就見父親迅疾打馬向城門處趕去。

  城門外橫陳著一隻因護犢子而被頑劣的孩子們折磨至死的母貓,那隻傻貓當時尚且年幼,渾身濕漉漉的,一邊因為畏懼而不敢上前,一邊卻將母親的屍身護在身後,死活不肯讓步。而守城士兵和過往路人也不過是隨意看上一眼,便默不作聲地收回了目光。

  他父親打馬飛奔過去,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拿鐵棍戳上了那幼貓的腦袋和眼睛。

  馬蹄停駐在那一灘血跡之前,暴雨一至,倏然無蹤。

  他跟著追過去,見到他這個平素不苟言笑的嚴厲父親平生頭一次露出了一絲悲戚的表情,親自下馬將那不住哆嗦的幼貓抱了起來,將它帶回了府。

  趙氏倒也不是容不得這可憐見的小東西,但畢竟害怕這些長毛的玩意兒,隻好一邊命人去拿了藥,一邊又將父親從房裏攆了出來。父親無法,這才將那隻可憐玩意兒送了過來給他。

  那隻傻貓那時被人傷得徹底,卻也可能是因為被人傷了腦子,仍肯在他看書之時靜靜倚在他腳邊睡上一個安穩覺。後來的那五年裏,它雖時不時地鬧騰一番惹得他心煩意燥時常想將它剝皮抽筋,卻也給冷冷清清的閱微堂添了幾分生氣。偶爾,它也肯乖乖伏在他膝上,與他四目相對,將腦袋耷拉在他懷裏。一人一貓,靜靜地消磨掉一個百無聊賴的夏日午後。

  他忽然決定,回去要對那隻傻貓好一些。

  他兀自點了點頭,爾後才發覺自個兒竟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這麽遠。他回過神來,楚懷嬋仍舊跟塊木頭似的杵在他跟前,他多看了她一眼,有一瞬間覺得,興許是因為跟前這人和那隻傻貓其實倒有幾分相似的呆。

  身為女人,對於他那些事,到底不可能完全不介懷,更何況她又是個比旁人更心性傲氣性高的。

  但她這人吧,卻仍舊肯盡心侍奉婆母,對他,也如她自己所言,起碼盡到了淺層次的為妻之責,會為了他的傷而連續半個月睡不上一個好覺,也會在蚊蟲肆虐之時,輕輕蹲在他腳邊,為他點燃一爐艾草驅蚊。

  他這般想著,目光無意識地落在了她眼下的青黑上,他看了好一陣子,沉聲道:“別想了,我真沒那意思。”

  楚懷嬋就這麽看著他,似乎想透過他這麽簡單的一句話,徑直看進他心裏似的。

  他其實很討厭別人這般看他,與人相對時,他大多數時候是處於高位者的那一方,其實倒也很少有人敢這般看他,但楚懷嬋這人始終不按套路出牌,他至今也沒能琢磨出來這人和旁人不大一樣的腦子到底怎麽長的。

  他將緞子隨手一擱,忽然又意識到他還忘了什麽,又重新撿起來,尋了塊幹淨的地兒,徑直往楚懷嬋臉上招呼。

  楚懷嬋下意識地想躲,被他直接暴力鎮壓,徑直摁住她肩往馬車壁上一按,她有些惱怒地看向他,不知今晚這哪哪都不正常的傻子又要鬧哪一出,他卻隻是輕輕擦去了她臉上方才蹭上的糖衣。

  雖然拿緞子給女孩子擦臉這種事吧……實在是煞風景,但他到底下手極輕,動作也認真到了極致。

  她忽然覺得,承他這份情,倒也不是那麽難以接受。

  可他立時又拿了緞子往她鼻子下方搽去,她恍然憶起,方才好像確實哭出了鼻涕泡。可在他跟前這般,這實在是太過丟臉,讓他做這事,他也少不得又要將她嫌棄成什麽樣。她趕緊別過臉去,孟璟卻徑直把她臉蛋掰了回來,認真替她擦了個幹淨。

  “真別想了。”

  他將緞子緩緩放回去,沉聲道:“我不開口,沒人敢動你。”

  這傻子還是沒能想明白她方才那幾滴假惺惺的眼淚到底是不是真的,但還是笨拙地給了她這麽一句幾乎算得上承諾的話。

  他其實也沒對人這麽低聲下氣地說過話,接連幾次三番服軟實在是令他有幾分惱羞成怒了,這會兒見她淚止住了,倒也懶得再搭理她,重新坐回對麵,閉上眼裝睡,隻想著馬車趕緊到府上,這煩人精能不再在他跟前瞎晃悠。

  楚懷嬋遲疑了下,低低“嗯”了聲,算是應下了他方才那幾句話背後的好意,然後輕輕喚了他一聲:“小侯爺。”

  孟璟這會兒正和自個兒鬧著脾氣,覺著自個兒很是沒骨氣,居然會向一個女人服軟,更何況還是她這種腦子不大正常的呆子,沒吭聲。

  “孟璟。”

  他下意識地睜開了眼,就見到她舉著手裏僅剩的兩顆糖葫蘆,衝他笑了笑:“你給我好好賠個罪吧。”

  “……我給你賠罪?”

  他不可置信地問道,半點沒意識到他方才其實已經簡單賠過不是了。

  “嗯啊。”她低下頭去看那兩顆紅彤彤的山楂,沒來由地笑了下,唇角彎彎,輕聲道,“你畢竟拿我擋了薛敬儀,好歹也是拿我當了回擋箭牌,又弄疼了我,賠個罪不為過吧?”

  她居然認識薛敬儀?

  他愣了會兒,話剛要出口,又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的第一反應居然是解釋加辯駁,可辯駁什麽呢?

  他方才不是同她逢場作戲?

  那難道還是情難自抑不成?

  他輕嗤了聲,閉了嘴。

  爾後又覺出一分不對勁來,她這人在大事還算得上謹慎乖覺,可方才一聽到薛敬儀的名字竟然會脫口而出地追問,方才在大堂裏,她確實也好幾次盯著他身後失了神。

  而他身後,恰恰是薛敬儀所在。

  他越想越不對勁,難道這兩人以前認識,那他方才的所作所為在那鐵釘子眼裏成什麽了?

  他還自詡戲演得不錯,結果在人心裏壓根兒就是笑料??

  堂堂西平侯世子帶新婚之妻夜逛青樓????

  那他大概會成為第一個因為這種事被都察院參得滿朝文武皆知顏麵盡失的權貴了。

  他幾乎都能想到,他那個迂腐的老丈人一看到都察院遞上的奏章,就會立刻氣得胡子倒翹,邊拍桌子邊罵他小人糟踐他的寶貝女兒。

  這死得可真是太壯烈了。

  他臉色僵住,正要問個究竟,她卻先開了口。

  “我沒有很在意。”她笑了笑,“但你總不能這麽心安理得,總該多少意思一下吧。”

  這話什麽意思?

  他一時之間忘了繼續琢磨了她和薛敬儀的關係,反而想起她曆經千山萬水從娘家帶來的那幾個破銅板,喚扶舟拿了個銀袋子進來,一臉嫌棄地遞給她:“夠了嗎?”

  “……”

  算了,和這傻子總歸沒什麽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