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番外四·宋世瀾
作者:墨書白      更新:2020-07-09 15:15      字數:10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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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瑜聽了這話, 急忙讓人將衛韞的信拿了過來。

  這一次衛韞的信明顯比上一次平穩了許多,沒有多說什麽, 寥寥幾筆,就隻是說了一下到了那裏, 情況如何。

  楚瑜看著這信, 不由得想起以往衛韞回信,從來都是長篇大論,那一日周邊景致、風土人情, 事無巨細,什麽都有。

  而今日這封信, 哪怕說是衛珺寫的,她也是相信的。

  她覺得心裏有些發悶, 人的成長本就是一個令人心酸的過程,而以這樣慘烈的代價快速長大,那就是可悲了。

  她將府裏的情況報了一下, 想了想,還是加了一句:

  時聞華京之外,山河秀麗, 歸家途中, 若有景致趣事, 不妨言說一二。

  寫完之後, 她便讓人將信送了出去。

  如今衛府雖然被圍, 但是大家都還不清楚原因,衛府在軍人中地位根深蒂固,倒也沒有太過為難,哪怕偶有信鴿來往,大家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了。

  送完信後,楚瑜終於得了休息,她躺在床上,看著明月晃晃,好久後,終於歎息出聲,慢慢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醒來,楚瑜又開始籌備靈堂之事,如今采買需要由外麵士兵監督,但對方並沒為難,材料上倒也沒什麽,隻是如今各房少夫人避在屋中,仿佛是怕了和衛家扯上關係,時刻做好了離開的準備,就楚瑜一個人在忙碌,人手上倒有些捉襟見肘。

  做事的人多,可有些事總要有主子看著,才能做得精細。

  楚瑜忙活了一大早上,聽到外麵傳來腳步聲,她抬起頭來,看見蔣純站在門口。

  她穿了一身素服,頭發用素帶綁在身後,麵上不施脂粉,看上去秀麗清雅。楚瑜愣了愣,隨後道:“二少夫人如今尚在病中,何不好好休養,來此作甚?”

  蔣純笑了笑,麵上到沒有昨天的失態了。

  “我身子大好,聽聞你忙碌,便過來看看,想能不能幫個忙。上次你不是問我,能否幫你一起操辦父親和諸位公子的後事嗎?”

  楚瑜沒想到蔣純恢複得這樣快,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道:“你……想開了些吧?”

  “本是我昨日犯傻,承蒙少夫人指點。如今陵春尚在,我身為母親,為母應剛。”

  蔣純歎了口氣,朝著楚瑜行了個禮:“救命之恩,尚未言謝。”

  “二少夫人言重了。”

  楚瑜趕忙扶住她:“本是一家姐妹,何須如此?”

  蔣純被她扶起來,聽了她的話,躊躇了片刻道:“那日後我便喚少夫人阿瑜,少夫人若不嫌棄,可叫我一聲二姐。”

  “如今大家患難與共,怎會嫌棄?”

  楚瑜含笑:“二姐願來幫我,那再好不過。”

  說著,兩人便往裏走去,楚瑜將家中庶務細細同蔣純說來。

  衛束是梁氏的長子,楚瑜未曾進門前,蔣純作為二少夫人,也會幫著梁氏打理內務,她一接手,比楚瑜又要利索幾分。

  楚瑜觀察著蔣純做事,想了想後,有些忍不住道:“我將梁氏押送官府……”

  “應當的。”蔣純聲音平淡,看這賬本,慢慢道:“這些年來,梁氏一直時刻做好了衛府落難便卷款逃脫的準備,她在外麵有個姘頭,如今少夫人先發製人,也是好事。”

  聽到這話,楚瑜心中大驚。

  怪不得上一世梁氏不過一個妾室,卻能在最後將衛府錢財全部帶走後,還沒留下半點痕跡,仿佛人間消失了一般,原來她本就不是一個人在做這是。

  “二姐既然知道,為何不同夫人明說?”

  楚瑜心思定了定,先問出來,蔣純笑了笑:“有些事,看破不說破,她畢竟是我婆婆。”

  話點到這裏,楚瑜瞬間明了。

  蔣純聰慧至此,怕是早就發現了梁氏的蛛絲馬跡,隻是那畢竟是衛束的母親,因此她雖然知道,但也沒有多說,便是怕撕破臉後,大家難堪。

  而如今衛束已死,她也不用過多顧及。上一世若蔣純沒有聞訊後自殺,以蔣純的手段,衛府或許會好上許多。

  高樓傾覆,雖一卯之誤,亦有百梁之功。

  楚瑜看著蔣純,不由得有些發愣,蔣純撥動著算盤,想了想,抬頭道:“陵春如今隨著夫人去蘭陵,應當無事吧?”

  衛陵春是蔣純的孩子,也是五位小公子中最年長的。

  楚瑜知曉她擔心,便道:“這你放心,他們分成三波人出去,走得隱蔽,而且府中精銳我盡數給了他們,加上現在衛府隻是被圍,並非有罪,他們在外,應當無事。”

  蔣純本也知道,如今楚瑜說來,也隻是讓她放心一些。

  有蔣純加入,楚瑜處理事快上許多。衛韞一路上一直給楚瑜寫信,看得出他已經盡量想給楚瑜講沿路過往,然而卻因心思不在,全然少了過去的那份趣味,幹癟得仿佛是在例行公事。

  楚瑜看著那信,每日讀完了,就將它細細折起,放入床頭櫃中,然後尋了一些彩泥來,想象著衛珺和衛韞的模樣,捏了他們的樣子。

  衛家七位公子,楚瑜記得長相的也就這兩位,其他幾乎都未曾謀麵,隻是在新婚當日聽過他們的聲音。

  泥人捏好的時候,也到衛韞歸京的時候了。

  衛韞歸京前夜,衛府門前就加派了人手,氣氛明顯緊張起來,蔣純從外麵走進來,頗有些焦躁道:“阿瑜,他們這番陣勢,總不至於在門口就將小七拿下吧?他們在戰場上到底是怎麽了……”

  蔣純絮叨著,麵上擔憂盡顯。

  楚瑜鎮定吩咐著府裏掛上白綾,同時讓人通知下去,明日讓各屋中少夫人清晨到前院聚集,等著衛韞回來。做完這一切後,她才同蔣純道:“不管怎樣,明日我們都要體體麵麵將父兄迎回來。”

  楚瑜這樣冷靜的態度,讓蔣純鎮定了不少。

  她點了點頭,認真:“若他們膽敢在我夫君靈前折辱小七,我必不饒他們!”

  楚瑜聽到這話覺得有些好笑,卻是笑意盈盈點頭:“好,不饒他們。”

  當天夜裏,楚瑜一夜輾轉反側,根本睡不著。

  衛韞已經到了城外,隻是進城之前,需稍作整頓。大概就像楚瑜要讓衛韞看到衛府如今最好的一麵,衛韞此刻大概也希望,家裏人不要看到他太過狼狽的模樣。

  第二天天色亮起來時,楚瑜便起了。

  她讓人將她頭發梳成婦人發髻,頭上帶了白花,隨後換上了純白色長裙,外麵套上了雲錦白色廣袖,看上去莊重素雅。

  她畫了淡妝,看上去精神許多,將珍珠耳墜帶上後,便見得出,雖是素衣帶花,卻並未顯得狼狽憔悴。

  她做好一切後,來到院落之中,清點人數。

  然而院中三三兩兩,隻有蔣純和六少夫人王嵐房裏的人在。

  楚瑜雙手端在袖中,麵色冷峻:“其他人呢?”

  “其他幾位少夫人,都言身體有恙。”

  管家上前來,一板一眼道:“奴才去請過了,都不願來。”

  管家的話,已經將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了,“言”有恙,不“願”來。

  楚瑜知道這些人在打算什麽,無非就是向外麵人表態,不願和衛府牽扯太多。

  楚瑜目光落到去請人的管家身上:“他們如今是在床上爬不起來了嗎?”

  管家沒明白楚瑜是什麽意思,尚還茫然,旋即就聽見楚瑜提高了聲音:“明月晚月,去各房中通知諸位沒來的少夫人,除非他們在床上爬不起來,不然就給我立刻滾過來!若是不來,就直接把腿打斷了不用來!”

  管家麵色震驚,在場所有人臉色都變得格外難看。

  把腿打斷……

  然而晚月長月卻完全不覺有問題的樣子,直接帶人就去了。

  蔣純也有些尷尬,上前道:“阿瑜,你這樣……”

  “今天我爭的是衛府的臉,”楚瑜冷著聲音,說是回答蔣純,目光卻是看向眾人:“誰今天不給我臉,就別怪我不給她臉!”

  眾人等了片刻,就聽見姚玨的聲音從遠處響了起來。

  她怒然道:“楚瑜,誰給你的膽子,要斷我的腿?!”

  楚瑜轉過頭去,看見姚玨和其他三位少夫人風急火燎趕過來。

  姚玨手提著鞭子,眼見著要甩過來,就聽楚瑜道:“怎麽,休書是不想要了?”

  聽到這話,姚玨手上一僵。

  楚瑜含笑而立,目光掃過這三位少夫人:“我今日就明說了,今天你們老老實實的,那日後我便替你們和衛韞求了這封休書,你們和衛家便是徹底了沒了關係。若今日你們還要鬧,”楚瑜怒吼出聲:“那就鬧下去,反正我這條命就放在這裏,我拿命和你們鬧,我看你們鬧不鬧得起!”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安靜了。

  便就是這時,外麵傳來侍衛的聲音。

  “少夫人,七公子回來了!”

  楚瑜確認了消息後,也瞞不下了。

  楚家連夜調了一百家兵給楚瑜,如今衛府幾乎被楚瑜掌控,哪怕有些侍衛有了異心,有令牌加上楚家的家兵,那些侍衛也做不了什麽。

  於是楚瑜先人請了大夫過來給她問診,而後將幾位少夫人全部叫到大堂中來。

  幾位少夫人也知道出了大事,紛紛都謹慎收斂,不敢多說什麽。她們被楚瑜請到大堂,打量了一會兒周邊後,三少夫人張晗試探著道:“夫人呢?”

  楚瑜坐下來,平靜道:“夫人帶著五位小公子去蘭陵看望老夫人了。”

  聽到這話,幾位少夫人臉色都變了,姚玨霍然起身,怒道:“帶五位小公子離開,怎的都不知會我們這些當母親的一聲?!”

  姚玨出身姚家,如今姚家女貴為皇後,嫡長子為太子,姚家一家身份水漲船高,哪怕是庶出之女,也比其他人有底氣得多。

  楚瑜心裏思索著上輩子衛韞最後是提了姚勇的人頭回來,又想到如今衛家必然是遇上了什麽陰謀詭計,看見姚家人就覺得心裏不暢快,她冷冷掃了姚玨一眼,平淡出聲道:“帶人出去的,是大夫人,你與其朝我吼,不若去找婆婆吼去?”

  姚玨被這麽一說,莫名覺得氣勢弱了幾分,她張了張口還想說話,楚瑜驟然提高聲音:“滾出去!”

  “楚瑜你……”

  姚玨疾步上前去,衛夏衛冬立刻上前,攔住了姚玉。楚瑜繼續道:“鬧,你就繼續鬧,你可知我為什麽送他們走?又可知前線發生了什麽?!你便將時間繼續耽擱下去,到時候誰都跑不掉!”

  一聽這話,所有人心裏咯噔一下,素來最有威望的五少夫人謝玖走上前去,按住姚玨的手,看著楚瑜,認真道:“前線發生了什麽,還請少夫人明示。”

  “今日清晨,小七從前線發回來的消息,”楚瑜沉著聲,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盯著楚瑜,仔細聽著楚瑜的話,楚瑜打量著眾人的神色,緩慢道:“公公與諸位兄長,在白帝穀被困後,全軍覆滅,如今小七以裹屍裝棺,帶著他們在回來的路上……”

  話說完了,所有人都沒有反應,大家都呆呆看著楚瑜,許久後,謝玖最先回過神來,顫著聲道:“少夫人說的兄長,是哪一位?”

  說著,她似乎也察覺,楚瑜用的是“諸位”,絕不是一位,於是她改口道:“是,哪幾位?”

  楚瑜歎息了一聲,慢慢道:“除了小七以外,包括世子在內,六位公子連同鎮國公……”

  話沒說完,一聲尖叫從人群中傳來,所有人抬頭看去,卻是六少夫人王嵐。

  她如今剛剛懷上身孕,本就在敏感之時,聽到這消息,她瘋了一般撲向楚瑜,掙紮道:“你胡說!我夫君怎麽可能死!你瞎說!”

  她聲音又尖又利,侍女上前拉住她,楚瑜皺起眉頭,給長月一個眼神,長月便抬起手,一個手刀便將王嵐打暈了過去。

  王嵐昏死過去後,房間裏就留下了三少夫人的哭聲,而謝玖和姚玨站在大廳裏,全然還沒反應過來的模樣。

  楚瑜看向她們,正打算說什麽,就聽見姚玨仿佛是突然驚醒一般道:“我不信,我得回去,我要去找我娘,我……”

  她說著,急衝衝朝外走去,然而沒走幾步,外麵就傳來了喧嘩之聲,楚瑜皺眉抬頭,就看見士兵匆忙入內,焦急道:“少夫人不好了,一群士兵拿著聖旨將府裏包圍了,說是七公子回來之前,誰都不能離開!”

  前線的消息應該已經到了宮裏,皇帝做這件事也在她意料之內,不然她也不會讓柳雪陽帶著孩子早早離開。

  她平靜道:“無妨,讓他們圍去。”

  如今還未定罪,便沒有任何人敢闖入鎮國侯府來。

  她扭過頭,繼續吩咐下人,讓他們將蔣純和王嵐放在一起,嚴加看管,讓大夫好生照料著。

  王嵐的孩子,得盡量生下來。

  隻是上輩子……她生下來了嗎?

  楚瑜不記得,上輩子衛府的少夫人們,除了一個殉情的蔣純太過轟動,其他人似乎都沒有太多的傳聞,大多聽聞都被衛韞代替兄長給了休書,放回家去再嫁了。

  楚瑜一麵思索著上輩子所有信息,一麵有條不紊吩咐著。而姚玨似乎全然不信侍衛的話,吵嚷著要出去。

  楚瑜也沒有管她,反而將目光看向謝玖。

  “五少夫人有何打算?”

  她聲音平靜,謝玖是個聰明人,她立刻看出了楚瑜的意圖,皺著眉道:“如今衛家顯然是沾了大罪,你還打算留著?”

  這話出來,楚瑜便明白謝玖的選擇了,她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卻是問:“你對五公子沒有感情的嗎?”

  謝玖愣了愣,等她反應過來時,便沉默了。

  好久後,她艱難出聲:“可我總得為未來打算,我才二十四歲。”

  她堅定看向楚瑜,似乎還想說什麽,楚瑜卻點了點頭,全然沒有鄙夷和不耐,淡道:“可。”

  說完之後,她便轉過身去,同下人吩咐著後麵白事操辦的要點,再沒看謝玖一眼。

  麵對楚瑜這樣淡然的態度,謝玖一瞬間覺得,自己站在自己,似乎難看極了,狼狽極了。

  她捏著拳頭,猛地提聲:“你留下來會後悔的!”

  楚瑜頓住步子,轉過頭去,謝玖聲音篤定:“楚瑜,你還小,你不懂一個人過一輩子是多麽可怕的事……”

  “我沒有一個人,”楚瑜打斷她,聲音沉穩淡然:“我還有衛家陪著。”

  “你……”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的獨木橋,我不勸你,你何必攔我?”

  楚瑜皺起眉頭:“謝玖,我以為你是聰明人。”

  謝玖被這句話止住聲,楚瑜說的沒錯,隻是說,楚瑜的選擇,把其他所有人的,都襯得格外不堪。

  謝玖看著她遠走,深吸了口氣,還是選擇轉身離開。

  既然要遠離,自然不能再和謝家有太多的糾葛。衛韞回來時,皇帝自然會解開這守衛禁製,她得早些和衛家脫離了幹係。

  謝玖覺得自己想得無比冷靜,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典型的、冷漠的、聰慧的世家女,然而等她走到房間裏,坐在床榻上,不知道怎麽的,她就突然想起她夫君的模樣了。

  她脫鞋躺到床上,在這無人處,將臉埋入錦被之中,總算是哭出聲來。

  幾個少夫人哭的哭,鬧的鬧,楚瑜讓人看著他們,自己就開始籌辦靈堂。

  人死了,總是要有歸處,更何況衛家。

  聽聞上輩子衛家鬧得太過急促,那幾位甚至連靈堂都沒有,就匆匆下葬,連墓碑,都是後來衛韞重新再啟的。

  如今她在這裏,總不能讓衛家像上輩子一樣,英雄一世,卻在最後連靈堂祭拜都無。

  上輩子她操辦過自己母親的白事,也操辦過顧楚生母親的白事,這件事上,她倒也算熟練。

  熟門熟路準備好了要采買的東西,商量好了靈堂的擺設和位置,這時候已經天黑了。

  她才想起蔣純來,她想了想,決定再去看看蔣純。

  蔣純下午就醒了,醒過來之後就打算自殺,隻是楚瑜早就讓人看著,及時被搶了劍,這才保下一條命來。

  自殺未遂後,蔣純便不再說話,也不進食,靠在窗邊,一動不動,什麽話都不說。

  楚瑜走進去的時候,就看見這樣一個人,目光如死,呆呆看著外麵的天空。

  旁邊丫鬟見到楚瑜來,想稟報些什麽,楚瑜擺了擺手,他們便識趣走了下去。楚瑜來到蔣純身邊,坐下之後,給她掖了掖被子。

  “天晚露寒,好好照顧自己,別著涼。”

  蔣純沒有理會她,仿佛根本沒她這個人似的。

  楚瑜靠在床的另一邊,看著對麵窗戶外的月亮。

  “我嫁過來那天,其實都沒看見阿珺長什麽模樣。”

  聽到這話,蔣純終於有了動作。

  她慢慢回過頭來,看見楚瑜靠在床的另一邊,神色裏帶著溫柔,仿佛是回憶起了什麽:“我就聽見他結結巴巴喊我一聲楚姑娘,我心裏想,這人怎麽老實成這樣,都成親了,還叫我楚姑娘。”

  蔣純垂下眼眸,明顯是在聽她說話。

  楚瑜也沒看他,繼續道:“成親當天,他就出征,我想見見他到底長什麽模樣,於是我就追著過去,那天他答應我,一定會回來。”

  “你……”蔣純終於開口:“別太難過。”

  “我不難過。”

  楚瑜笑了笑:“他不會想看我難過,所以,我也不想令故人傷懷。”

  蔣純沒有說話,她似乎明白了楚瑜的來意。

  “我與你不一樣。”

  她聲音微弱:“我從出生,到遇見二郎之前,從沒高興過。哪怕嫁給他,我也心懷忐忑,我怕他不喜歡我,更怕他欺辱我。”

  “可他沒有。”

  蔣純聲音沙啞:“成婚那天,我崴了腳,我想著,他必然會生氣我出了醜,所以我硬撐著,一步一步往前走,我以為我要一個人,那麽疼的走完所有路,結果他卻發現了。”

  “他蹲下身來,”蔣純笑起來,眼裏全是懷念:“他背著我,走完了整條路。我們進了洞房,他親自用藥酒給我擦腳。從來沒有一個人對我這樣好過。”

  她目光落在楚瑜身上:“視若珍寶,不過如此。”

  楚瑜沒說話,描述得越美好,麵對現實的殘忍,也就越疼得讓人難以接受。

  “如果一輩子不曾擁有過,那我也認命了。”蔣純顫抖著閉上眼睛:“可我曾經遇到過這樣好的人,我又怎麽一個人走得下去。”

  “太疼了……”

  她眼淚落下來:“一個人走那條路,太疼了。”

  楚瑜聽到這話,再也忍不住,伸出手去,一把抱住了蔣純。

  她壓抑著眼裏的熱淚,拚命看向上方。

  “沒事,”她沙啞著聲音:“我在,蔣純,這條路,我在,夫人在,還有你的孩子,你不是一個人啊。”

  “從你嫁進衛家開始,你早就不是一個人了。”

  “以後誰敢欺負你,我替你打回去。你病了,我照顧你;你無處可去,我陪伴你。蔣純,”她抱緊她:“人這輩子,不是隻有愛情的。”

  “你早就不是當年那個一無所有,隻能死死抓住二公子的小姑娘了。”

  “你有孩子,有衛府,你有家啊。”

  聽到這話,蔣純終於再也無法忍耐,那壓抑的痛苦猛地爆發而出。

  她嚎啕出聲。

  “可我想他,我想他啊!”

  “我知道。”

  “為什麽是他?為什麽那些喪盡天良的人活得好好的,可他卻去了呢?他還這麽年輕,我們的孩子才有五歲,怎麽就輪到他了呢?”

  “我知道。”

  “為什麽……”蔣純在她懷裏,哭得聲嘶力竭,一聲一聲質問。

  為什麽這蒼天不公至斯。

  為什麽這世間薄涼至此。

  為何英雄埋骨無人問,偏留鼠狼雲錦衣?

  然而這些為什麽,楚瑜無法回答,她隻能抱住她,仍她眼淚沾染衣衫,然後慢慢閉上眼睛,想要用自己的體溫,讓蔣純覺得,更溫暖一些。

  縱然溫暖如此微弱,卻仍想以身為燭,照此世間。

  楚瑜站在棺木前不動,曹衍眯眼:“你以為我當真怕了你不成?少夫人,你可睜眼看看,你們這棺木,是什麽木,雕刻的,是什麽紋,用的,是什麽漆?”

  楚瑜沒有回頭,平靜道:“我公公小叔所用之木,所刻之紋,所用之漆,均按他們所對應官職爵位所用,並無不妥。”

  “少夫人此言差矣,”曹衍冷笑:“衛忠等人乃戴罪之身,應按庶民規格以葬,怎能用得起這樣的棺木?來人,去東街給我買七具普通棺木來。少夫人,”曹衍轉過頭去,歎了口氣:“曹某生性慈悲,衛府今日淪落至此,這七具棺材就當曹某送給衛府,少夫人不必言謝。”

  說著,曹衍指著那棺木道:“煩請少夫人讓一讓,不該呆的地方,一刻也不該呆。”

  “曹大人,我大楚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庶民葬?”

  “那我大楚又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公爵葬?!”

  說話期間,越來愈多大理寺的官兵趕了過來,曹衍不願與楚瑜多做糾纏,直接道:“給我將衛忠等人請出來!”

  說著,曹衍帶頭帶著士兵湧了上去,楚瑜立在衛忠棺木前,一動不動,士兵上前來開棺,楚瑜抬手按在棺木之上,竟就紋絲不動。士兵愣了愣,曹衍怒道:“怕什麽,將她拉走啊!”

  士兵反應過來,衝去拉扯楚瑜,楚瑜趴在棺木之上,無論誰來拉扯,都死死抱在棺木之上。

  她果真如她所言,沒有反抗,沒有還手,隻是誰都拉不開她,她就用自己身子,去攔著那些士兵。周邊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細雨,曹衍見他們久久拉不開楚瑜,怒吼向其他人:“動手啊!”

  說罷,他便朝著楚瑜衝去,一鞭子甩在楚瑜身上。

  鞭子在楚瑜身上見了血,旁邊人驚叫出聲,而這時,周邊士兵也在曹衍驅使下衝向了其他棺木。

  王嵐率先沒忍住,大著肚子撲向自家夫君的棺木,嚎哭出聲:“六郎!”

  “將六少夫人拉回去!”

  蔣純大吼出聲:“護住六少夫人!”

  “不準還手!”

  楚瑜抬起頭來,揚聲開口:“我衛府並非謀逆之臣,絕不會向朝廷之人出手。誰都不許還手!”

  說著,楚瑜轉過頭去,盯著謝玖。

  她張了張口,反複念著一個名字。

  謝太傅。

  謝太傅。

  謝玖注意到楚瑜的目光,她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周邊是哭聲,是喊聲,士兵們努力想打開棺木,然而衛府的人卻衝上去,拚命抱在棺木上。

  他們如楚瑜所言,沒有反抗,隻是拚命扒在那棺木之上,被一次次拉開,又一次一次衝上去。

  “三郎……三郎你莫怕……”

  張晗不會武,便整個人都趴在了棺材上,又被士兵拖下去。

  王嵐因為懷孕,被下人拖著,一個勁兒哭喊著想要上前。

  蔣純麵對著棺木,整個人死死按住棺木,指甲都扣在了棺木之上。

  而楚瑜就趴在衛忠棺木身邊,背上鮮血淋漓。

  衛府滿門都是哀嚎聲,是哭聲。

  姚玨咬著牙,眼眶通紅,她渾身顫抖,想要做什麽,卻不敢上前。

  而楚瑜盯著謝玖,一動不動,謝玖神色冷漠,然而眼中卻是浮光掠影。

  她仿佛是看到自己剛嫁到衛家那一天,衛雅坐在她身邊。

  衛雅小她兩歲,他低著頭,小聲道:“聽聞謝家百年書香門第,我的名字你或許會喜歡,我單名雅,叫衛雅。”

  說著,他顫抖著,握住她的手:“我雖比你年紀小,卻很可靠,我以前見過你,春日宴上,那時我四哥尚未娶親,我還不能去求娶你,所以我總催著四哥趕緊成親,就怕你沒等著我……”

  少年說著,舒了口氣,抬頭看向她:“還好,你沒嫁得這樣早。”

  那時她很詫異,謝家人心薄涼,她從未見過一個少年,單純至此。

  嫁他是權宜之計,她本庶女,能嫁到衛府,也算不錯。她早做過他身死改嫁的準備,隻是她以為這是十年,或者二十年,從未想過這樣早。

  五郎……

  謝玖聽著周邊人的哭喊,感覺喉嚨間有什麽湧上來,她捏著拳頭,慢慢閉上眼睛。許久後,她毅然轉身,姚玨一把拉住她:“你去哪裏?”

  謝玖苦笑了一下:“去找死罷!”

  說罷,她猛地推開她,轉身跑進了雨裏。

  姚玨站在原地,看著不遠處大雨中和官兵對抗著的衛家人,咬了咬牙,她猛地衝了進去,怒吼出聲:“曹衍,你心裏真是沒有王法了嗎?!”

  “姚四小姐?”

  曹衍抬起頭來,頗為詫異:“我以為,四小姐是聰明人?”

  姚玨不說話,她咬著牙,喘著粗氣,曹衍看著她,輕笑了一聲:“我還以為姚小姐,也同少夫人一樣有骨氣呢?你說這衛家的公子有什麽好的,那個衛四郎,我記得還是個斷指……”

  話沒說完,姚玨氣頭上來,沒有忍耐住,一腳就踹了過去,怒喝道:“你個王八蛋!”

  曹衍沒想到姚玨居然真一腳踹過來,當場被姚玨一腳踹翻了過去,他瞬間暴怒,讓人拉住姚玨,抬手就是一巴掌。姚玨被人按著,還拚命掙紮,怒罵出聲:“你個王八蛋,你他娘以為自己算老幾?我表哥手下一條走狗……”

  “好,好的很……”

  曹衍捂住臉,不住點頭:“你等著,我第一個就開你丈夫的棺!”

  說罷,曹衍就朝著衛風的棺木走去,他走得又急又狠,誰都攔不住,姚玨紅著眼嘶吼:“曹衍,爾敢!你今日敢動衛風的棺材一顆釘子,我都讓你碎屍萬段!”

  音落的瞬間,曹衍已經一劍狠狠劈下去,瞬間將那棺材辟出一條裂縫,旁人瘋狂湧上,想去拉扯曹衍,然而曹衍卻是瘋了一般,根本不在意會不會砍到人,一劍一劍砍在衛風棺木之上,姚玨們拚命掙紮,楚瑜撐著自己,艱難站起身來,蔣純抬起頭來,看向衛風棺木的風向,隨後聽到姚玨一聲驚呼:“不要!”,那棺木終於支撐不住,碎裂開來。

  棺材板七零八落,衛風的遺體露了出來。

  那屍體已經處理過,放了特製的香料和草藥,雖然已經開始生了屍斑,卻也沒聞到腐爛的味道。

  曹衍大笑出聲來,指著旁人道:“看!看看傳說中百發百中的斷指衛四郎!”

  沒有人說話,棺材裂開那瞬間,所有人都愣了。

  全場安靜下來,死死盯著那棺木。

  棺木裏的男人,已經被處理過了,他穿得幹淨整潔,臉上的鮮血也已經被擦幹淨,然而卻仍舊可以看出,有一隻手已經沒了,可見他死前,也經曆過怎樣的殘忍。

  而也是在這屍體漏出來的瞬間,哪怕是跟著曹衍來的士兵,這才想起來這棺木裏的人,經曆過什麽。

  他們是死在戰場上,哪怕七萬軍被滅是他們的責任,可在他們這些人待在京中安逸度日的時候,也是這些人在沙場,浴血廝殺,保家衛國。

  楚瑜撐著自己,站起來,看著地麵上的衛風,沙啞出聲:“曹大人,您所求,到底是什麽呢?”

  姚玨哭著衝過去,撲到了衛風身邊,她跪在地麵上,捧起衛風失去手的袖子,嚎哭出聲:“你的手呢?王八蛋,你的手呢?!”

  曹衍看向楚瑜,見楚瑜一步一步朝著衛風走去。

  “我衛家,自開朝追隨天子,如今已過四世。我衛家祠堂,牌位上百,凡為男丁,無一不亡於戰場……”

  “我衛家如今滿門男丁,僅餘一位少年歸來,這份犧牲,難道還換不來我衛家一門,一個安穩下葬嗎?!”

  楚瑜抬頭,看向遠處站在牆角下一個老者。

  那老者穿著一身黑衣,雙手負在身後,平靜看著楚瑜。

  謝玖立於他身後,為他執傘,楚瑜身上血與泥混在一起,衛府所有人順著楚瑜的目光,看向那角落,隻有姚玨還抱著衛風,哭得撕心裂肺。

  楚瑜盯著謝太傅,猛地揚聲:“太傅!天子之師,正國正法,您告訴我,是不是滿門忠血,是不是百年英魂,還不如宵小陽奉陰違溜須拍馬,還換不來唯一那一點血脈安穩存續,還得不到一具棺木,安然入土?”

  謝太傅沒有說話,他看著楚瑜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