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作者:奶酪西瓜      更新:2020-07-08 08:34      字數:4010
  正如先前店內大家所猜測一樣,她確實是江南人,跟著來做生意北上的父親一塊兒來的京城。路引對商人而言確實很不好批,即使他們是做海運送貨生意的,每年就算跟著官家船走,也很不容易。

  好不容易能來趟京城,她覺得哪兒哪兒都不適應。

  先是京城幹,幹到她仿佛一條脫水的鹹魚,隨時都可以高高掛起,隨風飄蕩。身上就算天天抹東西,還是覺得整個人都繃緊了,不停想要喝水。

  其次是嚴苛。

  江南人走到哪裏,想穿什麽就穿什麽,夏日裏天熱了,都敢穿輕薄的透明絲綢配上紅主腰,露出那一身肌膚。很多喜歡學京城裏的穿法,也都自己再改過。

  到了京城,她就見著那傅小姐穿著特殊點,其他人大多數都規規矩矩的,上下裝就上下裝,男子也不例外。

  還有就是吃食。海運開通之後,沿海一帶糖多了起來,如今吃食是越來越偏甜。她家還都吃米,不像京城桌上老喜歡放饅頭包子。

  好吃是好吃,可她真是吃不太習慣。

  船上吃得更糟糕,可想到能賺錢,她就什麽都能忍。到了京城有錢什麽都能幹了,卻發現要花更多的錢才能過江南一樣的日子。

  這也太難熬了。

  最後還是住的問題。

  唯一的高興,大約就是京城蚊蠅蟲蟻比江南少多了,至少不會讓她隔三差五配著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香囊”到處亂掛。

  當然,這種花鋪她在江南沒見過。

  江南花多,卻沒有一家會像這樣,連一整麵牆都種上東西的。明明江南才能見著更多的花,誰想京城裏大多數花也都有,看起來似乎還更好看。

  就是花畫可真太貴了。

  “不過花也貴。”她自言自語說著,“花可貴了。田要給百姓種糧食,哪裏有空去種什麽花草。”

  她花了大把錢買了一幅畫,往自家臨時租的院子折返回去。

  來京城暫住,買屋子遠沒有租房劃算。聽說今年新科狀元住的地方也是租來的。

  她麻溜往回走,誰料在家門口院子裏一抬頭,直撞見了一個老人。

  老人穿著樸素幹淨,臉看起來一臉凶相。

  小娘子手腳僵住,乖乖叫了一聲:“秦爺爺。”

  被稱為秦爺爺的老人精氣神還好,可眉宇間透著一股子的憂慮。他朝著小姑娘點了頭,詢問了一聲:“去哪裏了?”

  小娘子老實回答:“出門去逛逛。見著有一家花鋪新開,進去買了一幅畫。”

  秦爺爺微微頷首,頓了頓又告誡了她一番:“明天你爹會陪著我去一趟順天府,再去傅府送個拜帖。你可不要再亂跑,不然回頭走丟了,沒人有空來尋你。”

  小娘子乖乖應聲,在聽到傅府的時候,忽然睜大眼:“咦?是戶部尚書那個傅府麽?”

  秦爺爺應了一聲:“不關你的事情。”

  小娘子確實不知道這群大人要做什麽,可……

  她老實說著:“秦爺爺,我今天買花畫的那花鋪,聽說就是傅尚書的女兒傅小姐開的。她今個就在那兒呢。要不要我去尋她遞個拜帖?”

  秦爺爺微愣:“傅小姐開了個花鋪?”

  小娘子應聲:“是,今天開業,人好多的。”

  秦爺爺沉吟片刻,再度開口:“我與你父親商量一下。要是順天府府尹不管這事,我再去尋傅府。”

  小娘子見自己都碰上傅小姐了,大人們的事還是沒自己插手的份,失望將手背在身後勾著。等秦爺爺又說了兩句教育她的話,她才得以走回自己房間。

  其實她上回偷聽到了。

  “田連阡陌者諸科不與,室如懸磐者無差不至。”他們是在說江南老百姓貧富有差,且越來越嚴重了。富人田多到荒棄,還用各種方法逃稅,窮人為了生活都賣了土地,家裏更是空空蕩蕩。

  秦爺爺祖上是幫著打天下的將士,後來安於一隅,當了村裏監管裏甲製的一名老人,民間就叫他鄉老。他擁有直接上京的權力,可以去順天府稟明民間這種情況。

  哎,也不知道她爹為什麽要插手,送秦爺爺上京。今年是各地官員返京述職的年份,秦爺爺可以和官老爺一起上京的。

  明明他們家又沒有土地,還是走海運生意的商人,插手不會麻煩麽?

  小娘子腦瓜裏想不明白,撇撇嘴,決定再喝點水。

  京城實在太幹了!

  第98章

  傅家大小姐在京城裏開了一家花鋪。

  這家花鋪整個景致布置得好似神仙住的一般, 裏頭賣的東西都比別家精致。消息靈通的家裏都聽說了這個, 略有點好奇,卻也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 推延了去看一眼的時機。

  順天府府尹消息就很靈通, 他很早知道了這件事,記在了心上, 不過沒什麽表示。一個花鋪而已,家裏女眷要是喜歡, 那直接就能去買, 要是不在意,那就更沒所謂。

  京城這兩天比較安穩,沒什麽事情,但他一大早起來, 左右眼皮就一起瘋狂跳。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 這兩個一起跳是什麽情況?

  帶著點迷信思想的府尹默默扯了一小塊白紙,沾了白水往自己右眼上一貼。跳財可以, 跳災必須白跳。

  堂堂府尹做出這種事情, 放出去可能要被笑死, 但反正就那麽點時間, 他也見不著什麽人, 稍微白跳一下也不是不行。

  府尹由於一大早的眼皮跳,今天做事格外上心,每一份公文都要看兩遍才給過,生怕出點什麽差錯。

  等外頭通知有地方縣城鄉老求見, 他心頭一個咯噔:來了。

  來人正是那天去傅辛夷店的小姑娘父親帶上京城的地方鄉老秦爺爺。

  他年紀較大,本是不該隨便亂跑的,可有的事情他不說,他怕是以後沒人能說了。

  秦爺爺被請到府尹麵前,先跪拜行大禮:“小民秦根,見過大人!”

  府尹讓人趕緊起來:“老人家不辭千裏來京城,是為何事?”

  秦根恭敬跪著,不肯起來。

  他語氣沉重:“小民要檢舉青胡縣,團局造冊!”

  府尹一聽這名字,頓時明白了是什麽事情。這些天朝中上下正在說這戶籍更改一事,各方不知道狀元郎是什麽個狀態,又私下裏在揣測皇帝是什麽個態度,暗潮湧動。

  如今突然碰到一個鄉老過來吿“團局造冊”,這簡直是交出了一把劍,給了人整改的理由。

  但要不要接過這把劍,是府尹要決定的事情。不接,良心有愧,且萬一回頭查起來,他保不準會被算團局造冊的一員。接了,怕一個不好,全家覆滅。

  難怪左右眼都跳,太過可怕。

  很多百姓這會兒還不識字,就算識字的不了解民間俗事,怕是根本沒法理解“團局造冊”是什麽個意思。這鄉老顯然以前也是個讀書,一直有所學,這才能知道這個詞。

  秦根跪拜著往下直說了。

  所謂團局造冊,就是大家一起來偽造黃冊。

  偽造黃冊是個很難的事情,因為每十年一個更新,要是和上一回的對不上,那就是個連帶責任,從上頭可以往下清算的。要是查案查起來,那可是掉腦袋的事情。

  尤其是後湖管理實在嚴,真要能手伸到後湖去,那地位恐怕已經上天。尋常人沒這個地位,有地位的人又沒這個自由度去後湖,所以想下手很難。

  但難也扛不住有人就是利欲熏心,幹脆大家一起偽造,有利一起圖。

  秦根就說了一下他知道的情況。

  他舉了個例子,說這人叫張三。

  張三的父親賄賂衙門基層的算手和主事,讓人將自己的部分田,掛在了一個死人身上,避免了繳稅。黃冊上寫這家絕戶了,那這戶人家的田當然就不用繳稅了,這就逃了一部分。

  然後這個張三的父親,又買了一部分田,這部分田呢沒走衙門的公賬,是私下買賣,請人來種,所以稅收就不是他來負擔。他有錢啊,對方不服,他就打到對方服。

  到後來這位父親有錢更多了,就送張三去當官。

  張三當了官,手下的田更加不用交稅。但這個不用交稅的土地有限,所以餘下的地還要想辦法,然後就勾結衙門,將自己的良田改成鹽堿地。

  他的土地不好,交稅就又沒了。

  於是一頓操作猛如虎,他良田兼並萬頃,一分錢不用上交,爽透了。

  不交稅是一方麵,回頭還有一個不想服徭役。徭役是家家戶戶都要輪流幹的事情,張三一家有錢有權了,和衙門一串通,於是輪流是輪流了,給張三一家偷偷換次序,改人口數。

  反正怎麽造作怎麽來。

  沒錢的人想要吿張三,那也要有地方吿才行。一來二去,隻能吿到鄉老這邊來。因為那頭一群人早勾結在一起了。

  府尹聽了半天,就問了一個問題:“這張三是誰?張三父親又是誰?”

  秦根沒起身:“民間此等事情過多,張三隻是小民將多家事情虛構為一例,實際上本縣已有數家人因此瀕臨絕戶。家無田地可耕種,替別人耕種,一年到頭卻填不飽肚子,還不得不多服徭役。”

  府尹又問:“那你們知縣呢?”

  秦根苦笑:“朝中有規矩,知縣不可是本地人擔任。然而外來者又如何鬥得過抱團的地頭蛇?這算手和主事的本事,可比現在知縣還大。”

  府尹無言。

  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知縣拖家帶口過去,也就這麽一家老小。怎麽能鬥得過地方那麽多人?要麽同流合汙,要麽自持清高熬三年走人。

  要是脾氣大一些的,和地方鬥死鬥活,最後保不準有苦難言。

  府尹歎氣:“您這問題,有些難啊。”地方管理還是多看地方人士,求助朝廷,朝廷能管得了一處,也管不了多處。

  秦根當然知道難,就是因為難,他才會特意上京求助。

  府尹歎氣:“這事本官會上報上去,但陛下恐怕也難立刻決斷。新科狀元對這些事有所了解,對黃冊一事更是上心。您不如再等等。等經筵過後,此事必會拿到朝上商議。”

  秦根詢問:“新科狀元封大人不是才十九?”

  府尹點頭:“是十九。您這事好巧不巧,他指不定真擅長處理。他先生正是後湖的劉大人。”

  秦根一聽劉大人的名字,肅然起敬:“是,那小民再等等。”

  府尹應下了這事,又問了秦根一些關於他們縣所存在的問題,一一記了下來。秦根人大老遠跑到京城,要是自己這邊沒法處理,肯定會有下一步,找下一個人。

  他不想應了自己眼皮跳動的劫。

  秦根見府尹態度極好,真有心上稟和處理,心裏安心了一些。

  他比進門時更加誠懇行禮:“謝過大人!”

  府尹點頭,多說了兩句:“京城不比江南一帶,老人家這些時日注意身體。若是水土不服,記得要早早看大夫。不要諱疾忌醫。”

  秦根連連應下。

  府尹讓人將秦根送走後,待在書桌前沉默了良久。

  這事情還真不好處理,遠比封淩和傅辛夷當初的被行刺事情難多了。他都怕自己處理這事情,轉頭也來一遭被行刺。被行刺傷一個還好,就怕這事牽扯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