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3820
  “怎麽著就怪朕啊?”蕭逸掃了她一眼:“難不成是朕讓你調皮搗蛋的?”

  “那天娘給我換了身新衣裳,我跑去宣室殿就是想讓你看看,我也不知道你正在跟戶部尚書議事,也不是故意搗亂,更不是故意打翻了你的筆洗,結果你二話不說就來罵我!”

  曦兒白嫩的小臉蛋氣鼓鼓的,眼眶發紅,像是蓄滿了委屈,波光粼粼地瞪著蕭逸。

  “我是個小孩子啊,腿短胳膊短,活動不靈敏,打翻個東西那不是很正常嘛。你非說我是故意搗亂,我就搗亂給你看,哼!”

  殿中一陣安靜。

  好半天,蕭逸才在楚璿的凝視下勉強發聲:“那個……行吧,都是朕的錯。”

  盤起小腿坐在榻上的公主殿下不為所動,鼓著腮,忿忿不語。

  蕭逸喟歎一聲,上前去把公主殿下抱起來,甚是真誠地說:“是爹不好,因為國事心煩,就把氣撒在你身上了,小公主人美心善,最是寬宏大量,就原諒為父這一回吧,好不好?”

  曦兒緊憋著的那股勁兒終於在柔雋的哄勸下鬆開,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積蓄數日的委屈終於有了宣泄的機會,她邊抽噎,邊控訴:“是你說的,我是小公主,所有人都會寵著我的,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你會給我撐腰,誰都不能欺負我……”

  看她哭得淒淒慘慘,蕭逸心疼不已,伸手給她抹著淚,輕柔道:“是,咱們小公主最尊貴,該被萬千寵愛,一丁點委屈都不能受的,都是朕不好,朕太混賬了,竟然讓小公主傷心了這麽久,太不應該了……”

  他抱著曦兒進了內殿,絮絮地哄了大半宿,才把小公主哄順了毛,收起了渾身豎起的刺,趴在她父皇懷裏,“呼哈呼哈”地睡了過去。

  楚璿站在幔帳外,看著裏麵姿態親密的父女兩,目光微緲,思緒散了出去,心裏有些發空,隻覺一陣陣悵然若失,又夾雜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同時襲來,仿佛搬空了她當前所擁有的全部錦繡繁華,隻餘年幼時那一點點孤寂寥落,又重新被拈了出來,反複掂量,反複品咂。

  愣怔了許久,恍覺額間一熱,哄睡了曦兒的蕭逸拂帳出來,傾身印在楚璿額間一吻。

  “想什麽呢?”蕭逸溫柔笑問。

  望著他那宛如清風皓月般的疏朗笑意,楚璿倏地便覺釋然了,上天或許曾經從她這裏拿走了許多,但終歸沒有薄待她。

  她搖了搖頭,倚進蕭逸的懷裏,唇角微彎,輕聲道:“我想出宮一趟。”

  蕭逸立即回:“去哪兒?我陪你。”

  “不要你陪,我想自己去。”

  蕭逸沉默片刻,將楚璿從懷裏撈出來,神色嚴凜道:“璿兒,你不能這樣,你說過以後不管什麽事都不會瞞著我的。”

  楚璿悠然一笑:“我想去清泉寺上一柱香,是覺……如今的生活很契合心意,總該謝謝神明的庇護。再者,我已在宮裏悶了許多年了,你總得讓我出去透口氣吧。”

  話雖說到這份兒上,蕭逸還是別扭鬱悶。他已習慣了同楚璿親密無間,兩人這些年便如嚴絲合縫的兩道齒輪,合在一起,幾乎沒有縫隙,彼此間再無秘密,再沒有是對方不知道,需要去猜的。

  他這般,楚璿隻好溫言軟語地哄他,哄了大半夜,也由著他胡鬧了大半夜,才終於把他哄消停了,答應明日派禁軍護衛楚璿出宮。

  如今是太平盛世,海晏河清,著實不需太慌張,可蕭逸就是這樣,凡涉及到楚璿,必是慎之又慎,禁軍少不了,除了禁軍,還暗中派了校事府的人跟著——皇帝陛下的心事終歸是太多了。

  楚璿沒有騙他,依言隻是去了清泉寺。

  主持親自作陪,眼見著皇後娘娘為夫君和兒女祈福後,又命上了三大圃簍的紙錢,守在炭盆前,極有耐心地一張一張燒完了。

  事畢,在金尊佛像前,楚璿輕聲問:“若是……一個作惡多端的人,已經為他所做的惡事償命了,那……會有來生嗎?”

  主持雙手合十於胸前,緩聲道:“善惡有報,天地有寸尺,自然會有報完的一天,在陽間沒贖完的罪,去陰間接著贖,等罪贖盡了,也就該入輪回了。”

  楚璿垂眸沉默了良久,主持望著炭盆裏燒盡的灰燼,道:“不若在寺中立個名牌,供奉一盞海燈,若娘娘不得空,貧道會讓寺中僧侶替娘娘燒紙錢的。”

  楚璿搖頭:“不必了。”

  在寺中消磨了一個時辰,楚璿想著昨夜蕭逸那委屈兮兮仿佛被丟下了的模樣,便不再耽擱,立刻回宮。

  她與主持探討善惡罪孽的時候,校事府的人已回宮向蕭逸回話了。

  正是豔陽高照的晌午,蕭逸領著三個猴崽子在用午膳,猴崽子們鬧騰來鬧騰去,片刻都不得消停。

  蕭逸心情不豫,拿起湯匙朝著碗沿敲了敲,黑著張臉道:“食不言寢不語,怎麽連點規矩都沒有。”

  三個猴崽子把湊在一起的小腦袋各自縮回來,安靜了片刻,阿留抬頭道:“那我見您和娘一起用膳的時候,您總是黏在娘身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那個時候怎麽就不說食不言寢不語了?憑什麽到我們這兒就是這麽一套規矩?”

  蕭逸眉宇一橫:“憑朕是你們的爹!趕緊吃飯,再廢話都別吃了。”

  阿留咬了咬下唇,敢怒不敢言地低下了頭。

  倒是曦兒看不過去了,抗議道:“您又對我們沒耐心了,您對娘就從來不會這樣!”

  蕭逸白了他們一眼:“你們這幾個猴崽子還想和你們的娘比?”

  “憑什麽不能比?”

  蕭逸看著三雙清澈茫然的大眼睛,一時想不起更貼切的解釋,便粗暴籠統地概括:“憑她比你們好看,比你們招人喜歡。”

  “趕緊吃飯,再不吃都餓著。”

  三個小崽子沒有乖乖低頭吃飯,而是抬著頭看向了蕭逸的身後。

  “娘……”

  楚璿應了一聲,彎身握住了蕭逸的手,神色溫柔,無奈道:“我隻去了幾個時辰,你又在跟孩子置什麽氣呢?我這不回來了嗎。”

  蕭逸一怔,立即反握住她的手。

  好像一顆心懸了太久,終於能落下來了。

  就連他自己也覺得可笑,太平安穩的日子已經過了這麽多年,可一旦楚璿離他遠些,就好像又回到了從前那危機四伏、令人難安的歲月,患得患失得真是連他自己都覺得矯情。

  蕭逸本以為楚璿出了趟宮,怎麽著也該回家看看,可她沒有,幾乎跟校事府的人前後腳回來了。

  這些年雲蘅為了楚玥的事吃足了苦頭,到底是自己的心肝寶貝,就算清醒過來知道權衡利弊了,可哪能徹底放得下手。

  可崖州那邊回話,楚玥實在瘋得厲害,不光瘋,還愛胡言亂語,矛頭直指她的姐姐和父親。

  關於楚晏,雖說當年是奉先帝之命在梁王的身邊臥底,可這終歸不是什麽光彩事,事關先帝聲譽,不可能無遮無掩地全都昭告了天下,知道實情的也就隻有朝中那麽幾個靠得住的人。

  實情既不能全說,那楚晏乍登高位便有些立不住。

  尚書令乃百官之首,給了曾經逆王的女婿,多少人眼紅,又有多少非議詬病,坊間街巷,什麽靠裙帶,什麽攀附權貴,各種難聽的話都有。

  所以,這又是尚書令,又是國丈,雖然看著是風光,可當年為了立住腳跟,楚晏也著實蹚了些難關,下了些功夫。

  雲蘅看在眼裏,自然不敢把那麽個堪稱隱患的女兒接在身邊,這麽年年歲歲的拖延下來,如今,她也不大去崖州了。

  人的感情有時濃烈到可以不顧一切,可一旦涼下來,哪怕是在點滴辰光裏慢慢涼的,不愁涼不透。

  蕭逸冷眼旁觀,沒有楚玥在身邊挑撥,雲蘅這些年倒還長了些心肝,逢年過節也還能記起有個女兒在宮裏,會來盡盡心,噓寒問暖,而楚璿呢,待她不算親近也不算疏離,若要認真論,隻如尋常親戚那般來往著。

  世事便是如此,該來的時候沒來,等回過頭再想拾起來,也是不可能了。

  想到這兒,蕭逸突然想通楚璿今日為何出宮了。

  但他沒點破,就如楚璿沒有跟他說一樣,不是想瞞著對方,隻是覺得事情已經過去了,如今這繁花暖陽的大好時節,沒有重提舊事、舊人的必要。

  蕭逸將楚璿拉進內殿,把她攏進懷裏,聽著外麵宮女們收拾杯盤碗碟和那幾個小崽子嘰嘰喳喳的聲響,低了頭輕吻她的額頭,喃喃道:“璿兒,我們是清醒的吧,如今的日子不是在做夢吧,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對不對?”

  楚璿笑了,反手鉤住他的胳膊,一字一句認真道:“對,都過去了。”

  凜冬已逝,天光漸長,歇了晌午,蕭逸就得快些回宣室殿處理政務了。

  他輕手輕腳地從榻上起來,沒有吵醒楚璿,又給她掖了掖被角,不忘讓高顯仁去把阿留叫起來,他打算待會兒回宣室殿的途中順道把他送去書房。

  既已開蒙,便半天都不能荒廢,這是為儲君的責任。

  那三個猴崽子膩在一塊兒,見阿留要去書房,晗兒和曦兒也呆不住,非要跟著蕭逸走。

  高顯仁無法,隻得把他們都帶到內殿這兒來。

  在門前,大內官低聲囑咐:“小點聲,娘娘還睡著呢。”

  三個猴崽子罕見得乖巧起來,放輕了腳步,排成一排,整整齊齊地進來。

  拂開幔帳,正看見蕭逸彎身低頭,輕吻了一下還在睡夢中的楚璿,秀致的薄唇落在她的頰邊,他如飲了蜜,緩緩而笑,安寧又滿足。

  事罷,他無聲地朝猴崽子們擺了擺手,示意他們悄悄地跟自己出去。

  阿留在最前邊,看得也最清楚,站住了沒動,眨巴著眼看了看他的父皇,輕手輕腳地上前,學著他父皇的樣子,低頭在楚璿剛被蕭逸親過的頰邊,也印下了一吻。

  事罷,他無聲地朝弟弟妹妹擺了擺手,示意他們悄悄地跟自己出去。

  晗兒和曦兒對視一眼,站著沒動,驀地,兄妹兩手拉手上前,哥哥在前,妹妹在後,如儀式般隆重地依次親吻他們的母親。

  親完了,三人心滿意足地隨父皇出來。

  日頭略微西斜,打在地上疏疏淡淡的影子,一個英挺秀拔的大人和三個嬌憨可愛的小孩,正順著石階緩緩而下。

  他們的身後,白玉蘭開得正好,錦簇枝頭的花瓣被春風一撩,順著軒窗半開的縫隙飄了進去,正落到被衾的綢麵上,將那大幅如意花開的刺繡點綴得更加活色生香。

  寐中的楚璿唇角微勾,像是做了一個美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