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5169
  “若沒有我在梁王府為質,外公會那麽信任父親嗎?父親當得上大理寺卿嗎?你能嬌滴滴地做大理寺卿家的小姐嗎?”

  楚璿迎上楚玥那雙裂冰淬雪般的眸子:“遠的不說了,就說近的。你同江淮定親時父親已經被奪官議罪,你就從來沒有想過,憑你一個罪臣之女匹配了這長安最風華絕世的佳公子,會惹得多少像你一樣待字閨中的嬌小姐的眼紅,可為什麽那個時候沒有人說閑話?”

  “因為你有一個做貴妃的姐姐。”

  窗外晚風忽起,吹動閑庭落花,萎頓入塵,碾落成泥,那迷花墜影在眼中劃過,將楚璿的神情襯得有些黯淡失落。

  “那是你最得意最幸福的時候,可你知道那個時候的我都在經曆什麽嗎?”

  “我不是不讓你嫁給江淮,隻是讓你們推遲婚期,就這樣都能讓你記恨我,恨不得要整死我。你哪怕從我這裏得到的再多,可隻要稍稍不能讓你滿意,你就要翻臉不認人。既然如此,那我們就橋歸橋,路歸路,誰也別占誰的便宜,已經占了的都還回來吧。”

  楚玥冷凜凜地盯著楚璿:“還回來?”她倏地大笑,那嬌美甜膩的一把好嗓子竟溢出了嘶啞扭曲的笑:“我不還又能怎麽樣?你別忘了,我手裏還有一個你的把柄,大舅舅利用母親給你下紅麝粉的事我還沒說出來呢。讓我想想,那時候可是皇帝陛下親自替你出的頭。”

  她靠近楚璿,兩人鼻翼幾乎相抵,氣息交融,言若幽歎:“這是不是就可以說明你早就背棄了外公?不然,陛下何等精明,會在你不跟他一條心的情形下那麽維護你嗎?”

  原來楚玥還留了一招後手。

  也是,在她背後使了壞,做了那樣冒險的事,總得提防著萬一翻了船還能有艘小舟防身,省得把自己淹死了。

  當初蕭逸嚇唬過她,她要是敢把紅麝粉的事情說出去,就讓她嫁不成江淮。

  現在想想,就算沒有這份威脅,那個時候她也不會往外說。

  把牌都攤開,萬一楚璿跟梁王府翻了臉,對楚玥又有什麽好處?

  哪怕她和梁王府雙方貌合神離,隻要維持著表麵的平靜,楚玥的身後就有兩座靠山,有多少用處不打緊,隻要襯著她的身份能讓她順利嫁給江淮就足夠了。

  楚璿從前隻覺得這小丫頭乖巧懂事,會哄父母開心,現在才明白,這一份乖巧的背後含著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精明。

  她有些許自嘲地想,這麽個小丫頭就這麽會為自己打算,她怎麽就開竅這麽晚,都快讓人吃幹抹淨了才迷途知返。

  楚玥見楚璿不說話了,以為自己終於占了上風,得意地把前傾了的身子收回來,輕攬袖紗,笑看向自己的姐姐,嬌嬌滴滴地說:“姐姐,我們都是親姐妹,何必這樣針鋒相對呢?這一回的事是妹妹糊塗,妹妹做錯了,你大人大量原諒我一回兒,咱們以後就井水不犯河水,我再也不給你添亂了。”

  楚璿也笑了,也學她捏著嗓子說話,聲音比她還嬌:“可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怎麽辦?咱們是井水不犯河水了,可外麵那些不知內情的人,還隻當你是我的好妹妹呢,你還是少不了要沾我的光,我不想讓你沾了,你說怎麽辦?”

  楚玥的眼裏凝起了化不開的冰霜,卻還是耐著性子,想要跟楚璿講講道理:“若是鬧開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我知道你這麽些事,若是一股腦兒都說給了外公聽,怕是也夠你受的。現在你不是好好的嗎?也沒出什麽事,何必呢?”

  說得可真輕巧。

  楚璿比她還輕巧:“有件事你可能一直沒想明白。雖然你原先就是頂自私的人,可我一直想著你是我親妹妹,給你的也是親妹妹該有的待遇。可如今你把我喚醒了,我不想要你這個妹妹了,自然就不能拿原先的方式來待你。”

  她緩緩一笑,聲音說不盡的悠揚悅耳:“你以為這宮裏的森嚴守衛都是擺設麽?你以為自己還能有機會到外公跟前去給我放冷箭?”

  楚玥臉上神情一僵,忙提著衣裙起身,疾步往殿門奔去。

  手將要觸到門邊的雕木,忽從黑暗裏閃出幾個校事府的暗衛,架住她的胳膊把她拖了回來。

  楚璿坐得端穩,頗為遺憾地看著她。

  被推了個踉蹌的楚玥惱羞成怒,瞪著楚璿惡狠狠道:“你敢!母親、父親還有哥哥,他們不會不管我,不會由著你胡來的。楚璿,你就認命吧,你生不出孩子,爬不到皇後的位子,哪怕陛下如今再寵你,你也還是沒有出路。不是殉葬就是色衰愛弛,人不能跟命爭,你天生就是這缺了福氣的命……”

  楚璿實在難以把麵前這個歇斯底裏的女人和總是依偎在母親身邊,羞澀又溫順的小妹妹聯係在一起。也想不到那花朵般俏麗的容顏會扭曲成這個程度,如從香蜜的花芯裏冒出一條醜陋的蟲子,不斷撕扯著花的瓣蕊。

  楚玥抓著矮幾的一角,眼幾乎要淌下血來,奈何受暗衛鉗製,走不到楚璿跟前,愈加恨極,呲著牙,目光仿若利劍,誓要把楚璿戳出幾個窟窿似的。

  僵持中,殿裏響起‘刺啦’的聲響。

  極輕微的一道響,但因為無人說話,雙方都斂神稟息,所以這聲音又顯得很清晰。

  兩人皆偏頭看去。

  蕭逸將隔在殿內的棋盤門推開,走出來,他的後麵跟著江淮。

  楚玥一看到江淮,心頭陡然漾上慌亂,滿臉的怨毒與橫飛怒氣驟然僵住。

  那張俊秀的臉上融雜了錯愕、沉痛、自責……最後都化作了冰冷的失望。

  “安郎……”楚玥啞著聲低喚,戾氣掩去,眼淚滾下來,怯怯弱弱地看向江淮,道:“是姐姐……她要害我。”她被暗衛扭著胳膊,極艱難地抻頭道:“你快向陛下替我說幾句好話,不能由著姐姐這麽蠻橫霸道。”

  江淮麵無表情道:“剛才的話我都聽見了。”

  “那是她在算計我!”

  “你不做惡事,別人怎麽算計得了你。”

  一陣安靜,楚玥淒慘道:“所以,這一次你要站在她那邊了嗎?你別忘了,我才是你沒過門兒的妻,難道說這麽長時間你一直都對她念念不忘嗎?”

  大局已定,楚璿懶得聽她胡扯,隻起身,越過他們走到蕭逸身邊,道:“你出來早了。”

  蕭逸握住她的手:“我不想再讓你繼續聽這些難聽的話。”

  那邊楚玥還在跟江淮糾纏,戚戚泣訴:“就算我衝動之下做了錯事,可我都是為了你,這世上誰都能怪我,誰都能厭棄我,唯獨你不行。安郎,你最是宅心仁厚,你怎麽忍心舍棄一個對你一片癡心的女子?”

  江淮默不作聲。

  蕭逸湊到楚璿耳邊,低聲道:“從前隻當她有點小聰明,沒看出來是個這麽有手段的人。這要是讓他們成了親,江淮不得被她控製得死死的,到時候可就一條道走到黑,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了。”

  楚璿瞥了他一眼:“這是你的幹兒子啊,你得多教,子不教父之過,他要是走歪了,那都是你的疏漏。”

  蕭逸輕咳了一聲,上前,衝還在黯黯訴衷腸的楚玥道:“行了,省省吧,這裏不是江淮說了算,你就算用迷湯把他灌暈了也沒用。”他朝邊上人瞟了一下,暗衛當即會意,從袖裏抽出帕子把楚玥的嘴堵了。

  那過分尖嘯刺耳的聲音終於發不出來了,蕭逸隻覺身心通暢,頗為輕鬆地看向江淮,道:“隻有讓你親耳聽一聽,你才能看清楚她的真麵目。可這樣做了,就讓楚玥知道朕對你的苦心了,梁王還不知道朕已經知曉你的身世,也不能讓他知道。而楚玥的嘴又不夠嚴,所以……你懂。”

  “這個事一出,你和楚玥之間就隻能保一個。你雖然笨了點,可心地善良,還有救。”

  江淮目光顫顫地看了眼在暗衛手中死命掙紮的楚玥,問:“為什麽不能讓梁王知道您已知曉臣的身世?”

  當初徐慕一死,是楚晏找去了他的家鄉,才把徐慕這唯一的兒子找出來。

  徐慕的夫人與其和離後,帶著兒子改嫁,兒子也從了後來的夫家姓江。

  楚晏有意先讓他姓著江,隱瞞掉他的身份。畢竟那時蕭逸還年幼,梁王勢太大,說不準他會不會把對徐慕的怨恨遷怒到這個孩子身上。

  可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楚晏找到徐慕兒子一事很快被梁王得知。

  經落馬道一役,梁王對楚晏的懷疑少了些,但這老狐狸疑心實在太重,用女兒試探楚晏不夠,又想用江淮來試探蕭逸。

  試探的方法很簡單,梁王收養了江淮,又把他遠遠送出去讀書,知道江淮身份的人寥寥無幾,若是蕭逸這個時候表現出對江淮的關心,那就說明是楚晏把江淮的身世告訴他了。

  所以這麽多年,蕭逸一直都知道江淮是他義兄的兒子,可不得不視他為陌路。甚至四年前,也是他親手在送江淮去甘南糧道的聖旨蓋下了璽印。

  從楚璿入梁王府,到徐慕的死,再到這十多年江淮的認賊作父,全都是為了消除梁王對楚晏的懷疑。

  而梁王之所以會懷疑楚晏,也全是因為當年為了讓蕭逸順利登基,楚晏泄露了重要的防衛部署。

  說到底,這個江淮跟楚璿一樣,都是蕭逸的債主啊。

  一想起這些往事,蕭逸就覺心頭如壓了重石,仿佛是那尚未償還的陳年舊債。他凜著眉默了默,吩咐暗衛把楚玥帶下去,秘密關進地宮,嚴加看管。

  “安郎,有些事朕很想讓你知道,也很想都跟你說開,可是你……你太沒有城府,也太容易輕信於人了。楚玥的事固然是你的無心之失,可這種低級的錯根本是不該犯的。”

  蕭逸目光銳利地看向他:“多虧了璿兒機智,才勉強逃過一劫。可若她沒有這份機智,無法自救,朕就得派禁軍進梁王府搶人,那就是明麵上的翻臉了。你知道這會連累多少人嗎?這會讓多少人的心血甚至以生命為代價做出的努力而付諸東流!”

  “你總該明白,善良不是壞事,可光有善良是不夠的。你現在還不值得信任,所以,這些事還不到能告訴你的時候。你隻記得朕一句話,不強迫你去信誰還是不信誰,但是你自己得長腦子!得懂得分辨善惡,得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是不能說的。”

  這樣語重心長的教導,倒真有些父親對兒子的意思了。

  楚璿在一邊看著,蕭逸負袖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沉痛,而江淮則含胸頷首,垂眉耷眼,被訓得抬不起頭。

  這場景怎麽看怎麽滑稽,她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蕭逸和江淮齊刷刷地歪頭看向她,兩人的表情極其一致,眉宇微擰,目光嚴肅,好像在無聲地控訴:現在是笑的時候嗎?

  楚璿忙收斂起笑意,斂袖於襟前,端端正正地站好。

  蕭逸長舒了口氣,掃了他們兩個一眼,道:“咱們商量商量後麵的路怎麽走?”

  三人回榻席坐好,高顯仁奉進來三杯剛斟好的熱茶。

  暮色已降,殿內又多添了幾根燈燭,燭光幽昧,若撒在夜幕裏星矢,安靜而微弱的亮著。

  蕭逸先開口:“出了這麽大的事,梁王府的那幫爪牙當著禁軍的麵兒搶人,朕這裏不可能一點動靜都不出,不然梁王叔一定會疑心的。”

  楚璿垂眸想了想,眼睛一亮:“就當陛下盤問過我,我把和蕭鳶的往日恩怨全都招了,反正蕭鳶已死,這事又不是我的錯,陛下向來寵愛我,經不住我的撒嬌裝嗔,就勉強讓我過關了。”

  “隻是……”楚璿托著腮,頗為無辜且憐憫地看向江淮:“我被人放了冷箭,總得攜怨報複一下才合情理。陛下經不住我的枕邊風,就答應了……”

  蕭逸幽邃的目中泛起精光,隨著楚璿,炯炯地看向江淮。

  被這兩人一注視,江淮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蕭逸溫和了神色,甚是和藹地問:“你平常寫字用哪隻手?”

  江淮結結巴巴回:“右……右手。”

  蕭逸柔聲道:“那沒有左手不要緊。”

  江淮:……

  要是沒有左手不要緊得話,那……人為什麽要長左手?

  他在蕭逸那深山老狐狸般精明的注視下,終於意識到了危險,難得提起一點急智,深歎了口氣,頗為傷慨道:“沒有左手不打緊,可我隻怕將來百年之後,我下黃泉見了父親,他問我怎麽沒了隻手,我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

  蕭逸那一臉飛揚的聰明勁兒霎時僵住。

  楚璿歪頭看著他吃癟的模樣,忍不住想要幸災樂禍,唇角剛剛上揚,被蕭逸狠狠瞪了一眼,忙斂正了神色坐好。

  蕭逸妥協道:“行,不要你的左手。朕派校事府的人把你堵巷子裏揍一頓,你說說吧,你想哪天挨揍?”

  江淮:……

  他沉默良久,突然抬頭,緊盯著蕭逸的眼睛:“臣有錯,臣認錯,臣甘願受罰。但……陛下其實早就想揍臣了吧?隻是這一回兒終於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

  蕭逸一滯,眼中的心虛一劃而過,在臉上頗為造作地堆砌出誠懇的表情:“你這孩子,怎麽這樣想?朕是為了你好,所謂吃一塹長一智,你不受夠教訓怎麽能長腦子?”

  江淮:“孩……子?”

  蕭逸無奈道:“朕跟你說了吧,你父親生前跟朕拜了把子,朕認你當義子了。你別高興,這事兒不能聲張,你要實在忍不住,在左右無人時喊朕義父也行,但千萬別當著人叫啊。”

  江淮:……

  他是瘋了嗎?他要上趕子叫這麽個比他大了三歲的人義父?

  蒼天啊,父親啊,您顯靈快告訴告訴兒子該怎麽麵對這一切吧!

  直到離開宣室殿前,江淮還是一副魂靈出竅、深受打擊的模樣。

  但他還是在和蕭逸商量好了自己挨揍的日子後,問了一句楚玥。

  事到如今,這門婚事肯定是要黃的,江淮對楚玥已徹底失望,問的是對她的處置。

  蕭逸道:“朕和璿兒商量過了,不會殺她。”拋開別的不論,她是楚晏的女兒,楚晏在宛州冒著生命危險替他辦事,對於他的女兒總該網開一麵,且楚璿也不願意殺她。

  這一關不管多凶險,楚璿是闖過來了,她沒有死,楚玥就至多算是個害人未遂,罪不及死,他們都不願意為了她背負上些不必要的沉重。

  但不殺歸不殺,是絕不能再讓她出來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