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4668
  那時候蕭逸也就隻有十歲,在見到外公時,如換臉譜般瞬時斂去滿麵的陰沉淒鬱,轉而浮上張揚且淺薄的笑容,如這世間最尋常平和的少年,如一個心底無塵、最單純無憂慮的少年。

  這些年他究竟過著怎樣的日子?

  在那張明朗豁達的麵具下,究竟藏著一個什麽樣的他?

  窗外天光被茜紗篩過後微弱地落下,落在那張如冠玉般的麵上,光影斑駁晦暗,襯得他的神情愈加深遠而難以捉摸。

  蕭逸揩掉楚璿頰邊的淚,道:“跟你說這些就是不想讓你難過多心,母後總為難你也不是因為你做錯了什麽,是因為她恨梁王害死了她的親姐姐,而她始終無能為力,便就拿你來撒氣。你別怕,我不會讓她欺負你的。”

  楚璿霍然傾身環住蕭逸的腰,麵貼在他的襟前哽咽:“思弈,對不起。”

  蕭逸將她從懷裏撈出來,緊凝著她的雙眸,神色端凝,無比嚴肅:“璿兒,你遲早會明白,梁王是梁王,你是你,你不需要為他的過錯而承擔什麽。而我們之間……”

  他溫和地勾了勾唇,意味深長:“我們兩個的命運從很早很早的時候就糾纏在一起了,緣分也好,宿命也罷,遲早有一天你會明白的,若說誰欠了誰的,那也是我欠你比較多。”

  說罷,他不舍地將楚璿鬆開,整理了下心情,恢複了一慣的平靜淡然,略有些無奈道:“侯尚書和光祿大夫還在宣室殿等我呢,我得回去了。”

  光祿大夫?

  楚璿猛地回過神來:“我照你教我的跟外公說了,你有意要晉光祿大夫為大理寺卿,他和大舅舅決意要在今日早朝,趁光祿大夫尚未返京而定下大理寺卿的人選,結果如何?”

  蕭逸如坐釣魚台一般端穩含笑:“自然是他贏了,朝會上已落定,由蕭騰長子、你的大表哥蕭庭疏繼任大理寺卿。”

  “那……”

  蕭逸道:“你別擔心,我本來也無意於要在這個時候把大理寺攥在手裏。我與他交鋒了這一局,其實已經占了上風,凡事都要講個平衡,適當給他點好處也無妨,現在還不是該把他逼急的時候。”

  看著他綢繆嫻熟、成竹在胸的模樣,楚璿稍稍放了些心,見蕭逸要走,沒忍住,在他身後輕聲道:“外公問我你打算派誰出任宛州郡尉,我沒跟他說……”

  蕭逸的背影微頓,聲音裏含了融融暖意:“我知道。”

  楚璿目送著他離去,跟著他經了一場舊年悲歡離合,好像元氣大傷,渾身透出疲乏,頹然坐在偏殿的窗前,凝著茜紗窗紙上精心描繪出的折枝臘梅,一遍又一遍回味咀嚼著他的話。

  他知道。

  他說他知道。

  那是毫無波瀾、也沒有半分吃驚的三個字,平靜到好像早已知曉。

  他怎麽可能早已知曉?

  當時在外公的書房裏,除了外公,便隻有蕭騰、蕭鳶,父親和江淮,她當著這五個人的麵兒說她不知道,若是蕭逸要提早知道她沒有出賣他,那便隻能是這五個人中的一個告訴了他。

  楚璿腦中的一根弦驟然繃緊,她想起了蕭騰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咱們一個勁兒地往內宮送眼線,別是人家也有樣學樣,往咱們身邊也安插了眼線。”

  還有剛才,高顯仁說什麽來著?

  他說蕭逸昨夜一夜未眠,召見外臣,還摒退左右,連禦前大內官都不能在跟前伺候,那該是什麽樣的外臣?

  據她所知,就是校事府的孫玄禮也沒有這種待遇啊。

  她隻覺頭一陣發脹,冉冉進來說,太後用過藥好些了,非要擺駕回祈康殿。

  楚璿知道了事情原委,心中愧念頗深,又不敢到袁太後跟前惹她不痛快,便囑咐好了宮女仔細伺候,把事情安排妥帖,周周到到地把她送走。

  鬧騰了這麽一番,楚璿在天將黑時便早早的上床睡覺,夜裏迷迷糊糊翻了個身,突然發現身邊多出個人來,蕭逸把她攔腰摟在懷裏,聲音沙啞:“你老實些吧,一晚上蹬了多少回被了,再蹬揍你。”

  楚璿不服氣地冷哼了一聲,卻仍舊把頭扣進他懷裏,有些幽怨道:“你幾時來的?天天又在忙什麽?”

  蕭逸打了個哈欠,印在她額上一吻,黏黏糊糊地說:“過幾天我們就去驪山,我今年在行宮過生辰,你最好想想送我點什麽,要是送的我不滿意,你給我等著。”

  楚璿:……

  這深更半夜的,悄默聲地跑到她床上不說,又要揍她又要讓她等著的,她怎麽從前沒有發現這個人這麽野蠻且不講道理!

  須臾,身邊便傳來了蕭逸輕淺且均勻的酣息聲,楚璿往他懷裏縮了縮,心道明天再跟他講道理吧,便放鬆下來,很快進入睡夢中。

  第二天一大早,醒來時蕭逸又已經走了。楚璿用了早膳,忽聽外麵內侍來報,說是她家裏表哥往內直司遞了帖子,要進宮拜謁貴妃娘娘,陛下那邊已恩準,現下已進了順貞門,再過大約一炷香就要到了。

  楚璿心想,表哥的話……除了蕭雁遲恐怕不會有別人了。

  果然是他。

  畫月放了蜀錦撒花幔帳,起先蕭雁遲還能老老實實跟她隔著道帳子說話,誰知說著說著非要她摒退左右。

  楚璿心道,這是外男啊,在王府探親也就罷了,在深宮內苑裏,哪有摒退左右跟他竊竊私語的道理?

  好說歹說,把冉冉留下了。

  “璿兒,我上次跟你說的事如今已有眉目了,我在驪山行宮當值,已買通了那邊巡值的禁衛和守山的神策軍,隻要我們商定好了時間,就可逃出生天遠走高飛。”

  楚璿呆愣了半天,隔著帳子怔怔道:“我何時說過要走?”

  蕭雁遲急道:“你不走怎麽辦?陛下與爺爺的爭鬥日益激烈,你夾在中間,遲早是要做抉擇的,到時不管偏向哪方,另一方都是不會輕饒了你的。還有……”

  他定了定神,道:“我從爺爺哪裏探聽到確切消息,太後有意要讓常景的女兒常冰綃入住中宮。這本就是天子家事,陛下不大會忤逆他的母親。常景與爺爺和姑父都過節頗深,若是他女兒真當上了皇後,她會讓你好過嗎?我跟你說,我早就看出來了,爺爺一直在利用你,真到生死關頭,他不會保你的。到時你獨自在深宮裏,孤立無援,可真就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了,想走都走不了。”

  楚璿隻以為常冰綃這一頁可以翻過去了,蕭逸也答應過她不會有別的女人,可沒想,竟讓太後又翻了出來。

  知母莫若子,蕭逸早說太後還會有後招,果不其然,這後招就來了。

  但是她信,蕭逸不會負她。

  “雁遲,我不走,你也不要再在這上麵費心了。”

  外麵一時靜默下來,良久,蕭雁遲試探道:“若是姑父也希望你走呢?”

  楚璿錯愕:“我爹?”

  “是,你爹也希望你走,他很擔心你,憑我自己沒那麽容易、也沒那麽快買通驪山禁軍,這其中有姑父在運作,他和我一樣,都希望你能離開這充滿是非與險惡之地。”

  他的話如一根長著鉤刺的細藤,柔柔的戳進她的心坎,隨即傳來一陣刺痛。

  她不該讓父親為她擔心的,可是,她真得不想走,她不想離開蕭逸。

  外麵蕭雁遲的注視猶如一道酷刑,直逼得她抬不起頭,她在心底幽歎一聲,道:“好了,這件事不要再提了。”她見對方抻了頭像要說什麽,忙趕在他前麵搶先一步道:“我另有一件事想問問你。”

  蕭雁遲煩躁地一撓頭,不情願道:“你說吧。”

  楚璿思忖良久,關於徐慕總還有些道不清說不明的疑惑在,上次高顯仁險些就要跟她說明他的死因了,可被突然而至的太後打斷。

  那天太後已說出宮妃勾連內侍的話,她近期得和高顯仁避嫌,不管蕭逸多麽偏愛她,但,她不能去害了大內官。

  她隨手拿起一串珊瑚,於指尖一顆顆揉撚,問:“你可知道從前有個禁軍統領徐慕?”

  蕭雁遲擰著眉思索了一番,同在行伍,徐慕應當算是蕭雁遲的前輩,他死得太早,那時蕭雁遲還小,自然沒有與他接觸的機會,可……這個名字他聽起來又很耳熟。

  想了又想,他突然眼前一亮:“你為什麽不直接去問姑父?”

  “問我爹?”

  “對啊。”蕭雁遲道:“我記得前幾年無意間撞上大伯跟爺爺說話,聽他們說起,那個徐慕好像還有個孩子,那孩子就是你父親帶回長安的。”

  楚璿呼吸一滯。

  “對,就是這樣。他們還說……是姑父親自把孩子交給了爺爺……璿兒,你怎麽了?”

  手中珊瑚珠串應聲而落,‘嘩啦啦’砸在地上,如緩樂中的一音刺耳驚弦。

  她隻覺腦子空蕩蕩的,仿佛無形中有隻手撫上了她的心,狠狠揉捏。

  “璿兒,你都長這麽大了。”

  “璿兒,你怎麽會想到呢,你的一切苦難皆因朕而始,是朕虧欠了你。”

  “我們兩個的命運從很早很早的時候就糾纏在一起了,緣分也好,宿命也罷,遲早有一天你會明白的,若說誰欠了誰的,那也是我欠你比較多。”

  她……會是徐慕的女兒嗎?

  蕭雁遲見楚璿久久不語,躲在帳子後也不動,正想掀帳進去,忽聽外麵內侍尖聲稟:“皇帝陛下駕到。”

  楚璿如夢初醒,忙出去接駕。

  蕭逸今天到得了空,早早地回長秋殿,抱著手爐,頗為和善地讓給蕭雁遲看座,又神色精明地把楚璿觀察了一番,末了,輕撫她的臉頰,心疼道:“臉色不好,倒好像受驚了似得,你們剛才在說什麽?怎麽畫月和霜月她們都在殿外伺候?”

  楚璿望著他那張春風化雨般溫煦柔和的俊臉,以及眼底那抹瑩亮如鉤的精光,當下明了,癟嘴瞥了他一眼,散漫地移開視線,看上去不怎麽愛搭理他。

  蕭雁遲可是個老實人,一聽蕭逸這樣說,生怕他是心有疑而為難楚璿,忙起身解釋:“回陛下,臣方才跟娘娘說姑父打算攜家眷回南陽老家,娘娘心中不舍,難過來著。”

  蕭逸含笑“哦”了一聲,轉而看向蕭雁遲,滿麵長輩關心晚輩般的慈和,招呼他:“你坐,這兒沒外人,不用陛下長陛下短,照著自家人叫就行。”

  老實巴交的蕭雁遲猶豫了猶豫,費了好大勁才突破心裏的那道坎,對著蕭逸那張甚至看上去比自己還要年輕俊秀的臉:“小……小叔叔。”

  蕭逸一下就樂了,暢然應下,隨口道:“說吧,你找你小嬸嬸什麽事啊?”

  蕭雁遲:……

  他就算再老實到這會兒他也看出來了,這位皇帝陛下不是要跟他處親戚閑話家常,是正兒八經想拿他開涮呢!

  作者有話要說:  我把更新時間調到淩晨零點了~~暫時這個點,等過幾天會再調回去的,反正時間會變,但永遠日更不會變,麽麽噠~

  第26章

  但蕭雁遲自幼家訓森嚴,他爹雖是梁王的兒子,是正兒八經的宗親勳貴,但與他的兩位伯父有著天差地別,無心鑽營權術,終日浸在聖人學典裏,向來嚴正耿介,最是識禮。

  蕭雁遲身受其言傳身教,自然也是規矩端正的。

  這種情形,別說對方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就衝他得喚蕭逸一聲小叔叔,也不能對他無禮。

  因此蕭雁遲深吸了一口氣,刻意忽略掉那一聲‘小嬸嬸’帶給自己的打擊,以無比恭敬耐心且溫和的姿態回稟皇帝陛下的詢問。

  無外乎是久未見、敘家常以及噓寒問暖的陳詞濫調。

  蕭逸聽得很是狐疑,在幔帳後抓了楚璿的手放在唇邊細吻親啄,將她整個人箍進懷裏,在耳邊輕聲問:“我瞧這小子隻是看上去老實,嘴裏不像有句實話,他該不會處心積慮想邀你跟他私奔吧?”

  楚璿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在蕭雁遲回話的平緩語調的背音裏,壓低了聲音,無比誠懇地仰頭:“我對思弈一片癡心,絕無他想。雁遲也是本分人,不會有這等想法。”

  蕭逸目光幽深隱含笑意,不說信,也不說不信,隻如天神垂顧般極為雍容地俯身印在楚璿唇上一吻,以示對她表白的心悅。

  幔帳外的蕭雁遲正躬身低首地回著話,忽聽裏麵傳出衣料摩挲、交頸糾纏的古怪聲響,登時覺一股熱血湧上腦門,有一瞬耳邊轟隆隆響,仿佛有一柄尖刀在寸寸割剮著他的心。

  縮在袖氅裏的手緊攥成拳,他拚盡全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將話回完。

  蕭逸本也沒指望能從他嘴裏得出什麽真話,隻稍留他寒暄了一陣,便讓冉冉送他出去。

  出了殿門,蕭雁遲頓住步子,回身看了眼立在門側的冉冉,朝她使了個眼色,冉冉頗為警惕地向四周瞟了一圈,拎起裙紗,快步跟上蕭雁遲。

  殿內香霧杳杳,偶有鳥雀嚶啾從軒窗外傳入。

  蕭逸把楚璿從自己懷裏拎出來:“說吧,把人都趕到殿外,你們兩個在合計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