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4918
  侯恒苑那嚴厲的指責猶然響在耳畔:色令智昏!

  智昏還不夠,難道還要愚蠢到主動泄露天機給對方?若是讓梁王知道了,隻怕要把牙都笑掉了。

  他收攏了多餘的、無用的心思,麵無表情道:“很好,看來你不光有本事把關於朕的消息送到宮外,還能隨時知道宮外的動向,說吧,誰告訴你的,替你傳遞往來消息的人是誰?”

  蕭逸看見楚璿瑟縮了一下。

  從始至終都表現得鎮定自若的她因這個問題而緊張害怕了。

  很好,知道怕就好。

  但美人繚繞於眉間那楚楚動人的懼怕也隻停留了短暫一瞬,很快便舒展愁霧,唇角輕勾,帶了一絲絲挑釁地看向蕭逸:“是誰,陛下自己去查啊。我不說,您要殺人,我說了,這人還是難逃一死。既然這樣,我為什麽要說?”

  蕭逸也不惱,隻微微一笑:“為了你自己。旁人的命哪比得上自己的命?有時候死也能成奢望,你可還沒嚐過生不如死的滋味。”

  楚璿卻混不在意,略有悵然地搖搖頭:“陛下,實話跟您說了吧,那兩個宮女和護軍中尉都是外公早就埋下的暗樁,是待將來時機成熟挖出來對付常景的。我這一回為了我爹是先斬後奏,急把他們挖出來用了。外公現在忙著趁勢對付常景沒空跟我算賬,等過了這風口,他肯定不會輕饒了我。我為了救我父親,把你們兩邊神仙都得罪了,本來就知道沒我什麽好果子吃。”

  她長歎一口氣,大約悟透了生死,認了命,反倒放鬆了,胳膊肘抵在桌麵,手支著腦側,喟然道:“什麽生啊死的,我早看透了,對我而言人世間乏味至極,也沒什麽可留戀的。至於您說的生不如死,我可能會有點怕疼,可好些事怕也沒用啊,該來的還是會來……”她看向蕭逸,幽幽說:“您以後偶爾會想起我吧,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能不能在我死後給我穿件好看的衣裳再入葬?還有我的首飾能不能不要給別的女人?我怕我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惡靈出來作祟,到時候……”

  “楚璿!”

  蕭逸忍無可忍,霍得站起身揚起胳膊要給她一巴掌,楚璿本能地縮起脖子要躲,可轉念一想,蕭逸心裏肯定有氣,這從小千擁萬簇的天之驕子,哪裏知道人生艱難,人心險惡?哪裏又在別處吃過這樣的鱉?不如讓他打一巴掌,讓他消消氣,沒準兒就不讓她生不如死,大發慈悲讓她直接死了。

  因此,她把脖子伸出來,把臉痛快地露出來對著他,好讓他打準些。誰知蕭逸的胳膊在半空中顫抖得厲害,直抖得自己雙目充血,額上青筋凸出,這一巴掌還遲遲未落下。

  楚璿心裏好生煎熬,心道他好會折磨人啊,不就是一巴掌,幹脆落下得了,非得這麽拿捏著讓她等,等著挨揍的滋味可太難受了。

  她正覺抓心撓肺,難受得厲害,誰知蕭逸重重地把胳膊收了起來,轉身走到窗前,不打她了……

  窗外夜色幽靜,他的聲音也如這夜色一般,冰冰涼涼:“你給朕提了個醒,跟你費唇舌又能討到幾分便宜,把你活剮了也未見得能從骨縫裏找到一句實話。”

  這個比喻太瘮人了,成功地讓楚璿打了個寒顫,牙齒相互磕碰著‘咯咯’響。

  蕭逸悠然轉身看向她:“朕得拿你去跟梁王叔換點東西。”

  楚璿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有些抱歉,有些羞愧:“那陛下得估算好了要什麽,我可能值不了太多。雙方都是有臉麵的人,萬一一上來要價太高被回絕了,後麵就不好談了。”

  蕭逸目中閃著精明的光澤,溫和地安慰她:“不用擔心,放在平常時候你或許不怎麽值錢,但這個節骨眼,常景一門心思要把自己閨女塞進昭陽殿,梁王需要你跟他裏應外合攔著。要是沒了你在後宮替他占據這一席之地,新物色姑娘送進宮一時之間也站不穩,而且朕還未必會鬆口要。”

  楚璿愣怔了片刻,細細揣摩著蕭逸的算盤,深覺有理。那本已遙迢的生機似乎兜兜轉轉又飄到了跟前,她如在漫天陰翳裏覓到了一絲光亮,殷殷仰頭看向蕭逸:“那我是不是不用死了?”

  蕭逸的視線幽幽淡淡垂落在她臉上,顯然盛怒已平,沒有了方才熾熱的戾氣,隻剩下了一片碎裂冰碴,沒有溫度,冷冽至極。

  “但人總得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第9章 真心

  楚璿低著頭,沉默不語。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她這副皮囊生得堪稱完美。頸線細長秀逸,肩瘦卻不削,平整得很是大氣高貴,下頜圓潤靈美,那一雙濃密的睫羽因為不安而微微發顫,半遮半掩著眼底瀲灩流轉的波光。

  當初梁王把她送給蕭逸的時候,為了哄他收下給他灌了好些迷魂湯:這是尋遍天下也難覓的傾世美人,是隻有九五至尊才配享的豔福。

  或許蕭逸一直都太高看自己了。什麽年少殊智,什麽清奇稟賦,皇帝陛下其實與販夫走卒、與莽漢草寇沒有什麽兩樣,被女色迷了眼,也會犯最低劣的錯。

  想起這幾日他為楚璿的安危而擔憂,一腔熱血想為她拔除藏在暗處的冷箭,就覺自己是個笑話,天大的笑話!

  這件事對他的挫敗與打擊原比他想象得還要大,那鬱結難紓的憤怒與屈辱堆積在胸,幾乎要抑得他喘不過氣。

  蕭逸強迫自己平複心情,望向窗外漆黑的天幕,留給楚璿一個冷漠疏離的背影:“你身邊有個叫冉冉的,是你從梁王府帶過來的吧?”

  楚璿的呼吸驟然滯住,臉色大變。

  卻聽蕭逸繼續道:“她可以繼續留在你身邊,但長秋殿裏其餘的人……”

  楚璿剛舒出來的那口氣頃刻間又沉沉的壓了回來,她想起珍珠死時殿中那繚繞散不盡的血腥氣,慌忙上前抓住蕭逸的手,截住他後麵的話:“陛下,求您饒他們一命,這都是我的錯,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來彌補。”

  蕭逸隻一頓,立刻將她的手甩開。

  “再過一個月就是朕的生辰,也是朕生母的祭日,朕不想在這個節骨眼大開殺戒。朕知道,梁王派進宮的細作就在他們中間,殺了這個還會有下一個,如此就當是積些陰德,把他們逐出宮,發回原籍。”

  楚璿撫著胸口,如釋重負。

  “朕會派禁軍看守長秋殿,你回去以後就別出來了,遣散的宮人也不會再給你補。你最好多祈求神佛,讓朕能如願從梁王那裏得到想要的東西,這樣,你就還是貴妃。”

  殿中陷入了長久的靜謐。

  蕭逸回過頭來,看向楚璿,心想,若是她能向他低個頭,認個錯,他或許會再考慮一下,對她寬宥一點。

  但楚璿沉默了好一會兒,衝他斂袖鞠禮:“謝陛下。”

  蕭逸稍稍一怔,旋即勾起一抹冷笑,對自己的嘲弄厭煩又深了許多。

  他陷於泥淖中,思緒紛亂,卻聽楚璿終於開了口。

  “陛下,您不要生氣。”

  她躊躇了許久,似乎想要走到他跟前,但最終還是作罷。兩人中間隔著熠熠燭光,將彼此的容顏都映得很虛泛。

  “這件事我之所以敢做,也隻是篤定了您有仁慈一麵,不會牽累無辜。可我又真得不敢信您的承諾,這三年裏我看慣了您和外公之間的君臣之爭,看似風平水靜,但實則招招見血。我那天夜裏其實掙紮了許久,想過要不賭一次,信您一次,可思來想去,珍珠屍骨未寒,我著實還是不敢拿父親性命做賭。我隻有一個父親,我想讓他活著。”

  楚璿朝蕭逸輕輕笑了笑:“我早就想到這件事一旦做了勢必是要付出代價的,可我還是做了。您沒有立刻識破,不是您智謀不夠,而是想不到我會這麽瘋。”

  蕭逸可以確定,楚璿是自以為看穿了他的鬱結所在,拐彎抹角地安慰他了。

  可是沒有,她並沒有摸到他真正的鬱結。

  蕭逸一言不發,越過她要往外走,終是沒忍住,停了腳步。

  “璿兒,朕有句話要問你。”

  楚璿本已頹然耷拉下了腦袋,聞言,又強打著精神抬了起來。

  “那天早晨,榛子糕裏的毒……萬一朕一時興起,改了舊習,在你把兔子放出來之前嚐了那道榛子糕,怎麽辦?”

  楚璿的指尖猛顫了顫,被她縮回袖子裏。

  蕭逸的視線如刃,緊緊盯著她:“榛子,兔子……你覺得自己安排得很周詳,可世事無常,人心更是無常,你想過嗎?你就是差一點親手毒死了朕。”

  其實凡是他駕幸長秋殿,每一道送到禦前的湯水糕點,高顯仁都會在他最後入口前,用銀針逐道試毒。可是那天,他們剛剛冷戰後和好,他不想讓這些事去煞風景,想跟她安安靜靜、如尋常夫妻那般用一頓早膳,所以提前知會了高顯仁,讓他躲遠點。

  現在想起來,彼時是多麽荒謬可笑。

  楚璿緘然了許久,道:“那我當然得給您陪葬。”她輕輕柔柔地說道:“您忘了,蕭氏祖訓,嬪妃無所出是要殉葬的,您若是不在了,我對外公的利用價值也就沒有了,他是不會保我的,就像如今他沒有保我的父親一樣。”

  “離開梁王府的那天他明明白白地對我說過,我要為他走冰堤、走火海,可要是失足掉下去,隻能自己扛,他不會來撈我。”

  往事如煙似霧,悄然掠上心頭,帶來百般滋味。楚璿的眼不知覺紅了,燭光淺映下,眸底水波蕩漾,粼粼瑩瑩,好像隨時要哭出來一樣。

  蕭逸看了她一眼,一瞬有些錯神,立刻要將手抬起來,手指微彎,已做出了要拭淚的動作。

  但他很快地反應了過來,披風下的手悄無聲息地收了回來,仿佛聽見了內心有什麽東西正在轟然坍塌,把本已荒蕪的心境堆積得更加淒涼。

  蕭逸惡狠狠地將楚璿盯住:“不許哭,憋回去!”

  楚璿抽噎了幾下,果真依言深吸了口氣想憋回去,可淚珠兒不聽使喚的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如決了堤的河湧,再也止不回去。

  她索性破罐破摔起來,邊抹著淚,邊道:“您都要把我關起來了還不準我哭,我就算不哭您還能饒了我嗎?我自作自受,也沒有別的想法了,就是想哭,這你都不讓,你還真是喪心病狂得厲害。”

  蕭逸這一夜看慣了她表麵柔軟和婉,實則像個冷酷勇士似得與他各據陣地,劍光四射地過招鬥法。可她突然又變回了那個脆弱無依、惹人生憐的小姑娘,活像個台上一抹臉便是一張臉譜的伶人,變臉之快直讓人咂舌。

  他瞧著她臉上晶瑩閃爍的淚珠,一口氣梗在了心頭,十分想罵人:你不是能嗎?把朕當傻子似得算計,該怕的時候不怕,現在倒知道哭了,晚了!

  可這些惡毒的話卻全都噎在了喉間,怎麽也說不出來。

  蕭逸有些崩潰地抬手捂住自己的額頭,方才的冷靜與精明籌謀已蕩然無存,直覺再這麽下去,不是親手把這丫頭掐死,就是叫這丫頭逼瘋。

  他腦子裏一片混亂,倏然,抓住了一根線柄。

  “你剛才是怎麽跟朕說話的!”這丫頭剛才是罵了他吧……

  蕭逸仿佛終於抓到了可供他宣泄的把柄,掐起了腰,怒目質問。

  楚璿正啜泣著,聞言,一滯,抹著黏糊的淚水艱難回想了一番剛才的話。

  在驚惶焦慮間徘徊許久的神思遲鈍至極,聚斂得亦十分緩慢。

  她愣愣地想了許久,才想明白,雖然她說的是實話,可好像措辭上確實有些不恭不敬。

  於是,她狠抽噎了一下,隔著濛濛水霧,淚眼迷離地看向蕭逸,真誠地更正:

  “您還真是喪心病狂得厲害。”

  作者有話要說:  傻丫頭,他最在意的隻是你不夠在意他罷了。

  第10章 無恥

  蕭逸很想敲開楚璿的腦殼看一看,裏麵都裝了些什麽東西……如果可以,他還想再刺穿她的胸膛,挖出她的心看一看。

  他突然明白,情人間的誓言為何總愛和生死掛鉤,原來心底愛慘了一個人,總會時不時冒出要把對方弄死的想法。

  古人先哲必是經曆過大愛大恨,所以才能參悟得這麽透徹。

  如此看來,受過情之苦痛的人,古往今來,也必不止他一人。

  蕭逸感覺自己心裏稍稍好受了些。

  窗牖外傳進錚錚的腳步聲,大約是禁軍換防了。

  他迫使自己把兒女情長暫且擱到一邊,今日的早朝必會硝煙彌漫,而那之後自己與梁王之間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他需得抓緊時間回正殿,把近來發生的事情好好捋一遍,數算一下自己手中的籌碼,盡快占據有利之地。

  想到此,他扯開絲絛結帶,把披風扔給還在抽噎的楚璿,轉身出了殿門。

  時辰其實已經不早了。

  沒多久天就亮了。

  楚璿在偏殿裏待到辰時,便有內侍進來請她回長秋殿,輦輿早就備好了,華蓋儀仗也未有缺。可一到長秋殿,如蕭逸所言,禁軍便將寢殿圍住了,除冉冉之外,所有宮女內侍都被驅趕了出去。

  她住的還是長秋殿,雕楹玉碣,重軒鏤檻,一磚一瓦都是精雕細琢的。

  蕭逸也給她留足了麵子,用輦輿依貴妃製把她體體麵麵地抬了回來,可除了人,還是有些東西跟從前不一樣了。

  比如,膳食。

  就她回來的頭一天膳食還是正常的,到第二天便開始缺斤少兩,第三天往後直接變成了殘羹剩水,縱然餓得前胸貼後背,也還是難以下咽。

  楚璿也沒有心思去傷春悲秋、哀憐身世了,也沒功夫去考慮蕭逸跟梁王的買賣做得怎麽樣,每日裏就捂著肚子十分為難地看著那些敷衍至極的湯水,順便在心裏問候蕭逸的十八輩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