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九兒捂嘴咳了兩聲，又伸手正準備接過茶時，門簾被掀開了，一道聲音響了起來：“阿九，你怎麽了？”

  那聲音有些低沉，帶著絲壓抑的激動。崔九兒忙朝門口看去，隻見門口走進了一人，著一件紫貂大氅，通身上下散發著久浸富貴的上位者氣息。那人進得門來，雙手一抬，將頭上的罩帽解開，露出一張瘦削秀美裏透著蒼白陰沉的臉來。

  崔九兒一見，頓時麵上大驚，雙手一撐猛的從榻上起了身，但因起得過快頭有些發暈，一個趔趄差點滑倒在地，一旁的小眉兒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崔九兒穩了一下自己的身子之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以額觸地，口中惶恐道：“不知陛下駕臨，崔九有失遠迎，還望陛下恕罪！”

  一旁的小眉兒和小鸝兒眼見崔九兒跪地相迎，終都大驚失色，趕緊伏下身子一起跪地不起。

  原來突然微服來訪的竟是明瑜，從前的太子，如今才剛剛繼位的皇帝陛下。就在剛剛崔九兒身子一歪差點滑倒之時，明瑜就心中一驚，腳下不自覺的朝崔九兒緊跨了幾步，半空裏就伸出了手，欲要扶他一把。

  眼見崔九兒很快穩住了自己的身子，又跪倒在地行了見君的大禮，說出的話也是誠惶誠恐，明瑜的心裏湧起了一陣悲哀的感覺。

  “阿九，我說過，你不用對我行禮。從前是，現在也是，難道你又都忘了嗎？”明瑜踱步至崔九兒的跟前，垂下眉眼看著自己腳邊跪地不起的崔九兒，口氣有些蕭索地道。

  地上的崔九兒微微抬頭，隻盯著眼前那雙龍紋錦靴，口中仍是恭敬道：“從前您是太子，崔九尚不敢不敬。如今您貴為天子，崔九縱是再頑劣，也知道您是君，臣當以麵君之禮待之。”

  “阿九，免禮平身吧。”明瑜輕歎一口氣道。

  “謝陛下。”崔九兒道過放，才在兩旁小眉兒和小鸝兒的攙扶之下起了身。

  “陛下，請這邊就座。”崔九兒微傾下腰，手指著屋裏的長案旁的雕花大椅恭敬道。

  明瑜卻是沒有出聲，隻默默地坐到了崔九兒剛才坐過的軟榻上。

  “坐這兒便好。阿九，朕今日想單獨和你說說話。”明瑜坐下之後，丹鳳眼微抬，看向崔九兒溫聲道。

  小眉兒和小鸝兒聞言互相對視一眼，麵上不禁都露出一絲擔憂之色來。

  “眉兒，鸝兒，你二人且退下。”崔九兒不露聲色吩咐道。

  小眉兒和小鸝兒縱然心憂卻也無可奈何，隻好躬身一禮後退了出去。

  “阿九，地上太冷，你又生著病，還是坐到榻上來吧。”明瑜伸出一手，欲攙崔九兒至榻前坐下。

  崔九兒淺笑一下，口稱“謝過陛下”之後，還是至榻前的繡凳上坐下來。

  明瑜的手就那樣僵在了半空中，可見崔九兒端正在繡凳上低垂著眉眼，蒼白著一張小臉，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明瑜不禁心裏一軟，那絲懊惱之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阿九，你怎麽就病了？可曾請禦醫看過？”明瑜問道。

  “勞陛下掛念，不過是舊疾犯了早晚咳嗽幾聲，並無大礙。”崔九兒仍是垂著眼回話道。

  “阿九，你可是那日在千葉山莊落下了病根？”明瑜又道。

  聽他竟然突然主動提起了千葉山莊，崔九兒心裏微微有些詫異，他仍是不露聲色搖搖頭回道：“回陛下，我在千葉山莊不過是受了些驚嚇，可是回來後一直頭暈心悸不止，遍請了名醫也是無濟無事。也是機緣巧合，那日府外竟來了一位江湖遊醫聲稱能治百病，林伯也是急得想不出辦法病急亂投醫，竟請了那遊醫進來。想不到幾劑藥下去竟有了起色，三五日之後就痊愈了。”

  “竟有這等奇事？也算是上天憐惜阿九，不忍你受苦所以送了那江湖遊醫來府上。”明瑜似很欣慰地道。

  “阿九，你原是住在月華園的，怎麽搬來這清風苑？這裏原不是你那夫子住著嗎？”明瑜環顧一下屋內擺設，狀似有些不經意地問道。

  第61章 心悅成癲狂

  “回陛下, 夫子本是江南人士，受不了這北地冬寒, 向我告假回江南了。隻說等來年春暖再回來。我因喜愛這清風苑內的冬日雪景, 所以搬來了這清風苑, 想往年翠湖結滿冰似一塊明鏡之時，在上麵冰嬉不知有多愜意。”崔九兒一邊說著, 一邊露出俏皮的微笑。

  明瑜看著他的那抹笑意, 心裏不禁又驚又喜，崔九兒很少在他麵前露出這種笑容來。阿九的笑嫣，如同青蓮初綻, 清新嬌怯裏又帶著一股頑皮靈動之息。

  明瑜忍不住心旌神搖起來, 他忽然想起兮九樓中那些他費盡心思搜尋來的少年，雖是與崔九兒有點滴相似之處, 但沒有一個人，包括那西域阿伽蘭在內，如眼前之人這般鍾靈毓秀，靈韻逼人。明瑜的雙眼漸漸變得迷離，隻深深鎖在崔九上的臉上, 隻恨不得一把將他攬住自己的懷裏。

  可是明瑜根本不知道，崔九兒之所以露出這樣發自內心的笑容, 完全是因為談話中提到了顏長傾。他想著等至翠湖結冰之時，若是能和夫子相攜冰嬉、蹙鞠，該是何等的有趣？

  “阿九，宮裏的太掖湖已是結滿冰了, 你可願意入宮與我同去冰嬉？”明瑜突然間啞著嗓子問道。

  聽得明瑜出聲，崔九兒才將思緒從顏長傾身上拉了回來，他收斂了笑意，一本正經道：“陛下，太掖湖屬後宮，宮內自有太子妃，不，是現如今的皇後娘娘及各宮娘娘陪著您，崔九豈可貿然入內？”

  “皇後娘娘？各宮娘娘？”明瑜的聲音忽然得變冷了起來。

  “阿九，你知道嗎？我不喜歡她們，一點也不喜歡！當初娶她們不過是為了應付父皇和那嘮叨迂腐的老臣。”

  明瑜一邊說著，一邊探過身子，向崔九兒身邊靠近一些，目光灼熱地盯著他道：“自小到大，我心裏隻有一個人，自從第一次見了他，我就心悅於他，從此我心裏再也裝不下第二人。我日日夜夜無時不刻都在思念著那人，現如今我整個人都快要為那人癲狂。阿九，你心裏很清楚那人是誰，對不對？”

  明瑜說到最後，聲音裏竟帶著一絲嘶啞之息，似是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

  崔九兒見他有麵有激動之色，忍不住向身子向後縮了一點，低垂著眼道：“陛下，您如今是一國之君，肩負社稷，受萬民景仰，當行明主之範，心係天下，兒女情長之事能割舍的還是盡量放下吧……”

  “明主？天下？哈哈哈……”明瑜突然爆出一陣大笑來，起初那笑聲張揚而刺耳，到了最後，他的笑聲裏竟透出蒼涼和黯然來。

  “阿九，你知道嗎？我根本無意於這天下，也不想做什麽明主，隻要那人能對我敞開心胸接納於我，這天下，我亦可以拱手送給他。”

  明瑜一邊說著，一邊伸手過來，想要將崔九兒的雙手攏於自己的手中，崔九兒雙手一縮，躲過了他的碰觸，口中有些惶恐道：“陛下，您……”

  “不要再喚我陛下！”明瑜突然打斷崔九兒的話。

  “你口口聲聲陛下、陛下地叫我，分明是想時時提醒我彼此的身份。你可以喚明奕做奕哥哥，就連林修遠你也親密的喚他修遠，你對任何人都巧笑嫣然，唯有麵對我，從來隻有畢恭畢敬，甚至躲之不及！阿九，我就這麽不堪讓你厭惡至此嗎？”

  明瑜一邊指著他自己的胸口一邊朝崔九兒嘶吼，一雙丹鳳眼內也露出了幾分血紅之色來，整個人看起來有些猙獰，似乎正處於癲狂的邊緣。

  “陛下，崔九不敢，請您息怒！”崔九兒見狀趕緊跪了下來。

  明瑜見崔九兒跪倒在地，瘦削的身子似乎微微發抖，他心中一軟，腦子也似清醒了一些，他彎下腰，一把扶起崔九兒，放軟聲音有些著急地道：“阿九，對不起，是我太著急了，嚇倒你了，都是我不好！”

  崔九兒起了身，卻是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見他麵目平靜，一副不爭不辯的冷清模樣，明瑜心裏突然就慌了起來，他一把扶住崔九兒的雙臂，口中有些慌亂地道：“阿九，你生我的氣的是不是？也是，自從千葉山莊之後，你就生我的氣，甚至恨上了我，是不是？”

  “對不起，對不起，以後我再不會那樣對你了。阿九，你原諒我好不好？”明瑜的聲音裏帶著一絲祈求之息。

  “陛下，您不用這樣，我並不恨您。”崔九兒很是平靜地道。

  明瑜一聽崔九兒說並不恨他，一時心中激動，一把攬住他，口中喜道：“我就知道阿九不會就此恨上了我，阿九，我知道你想念你父親和各位兄長，我特地下旨讓他們回來了。阿九你心裏可高興？”

  崔九兒第一反應是躲開他的碰觸，可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住了，隻是說道“阿九雖很是想念他們，可是國事要緊，陛下不該如此。”

  明瑜一聽，將他攬得更緊了一些，口中滿不在乎地道：“我不管，我隻要阿九開心就行了。阿九，你這就隨我入宮去吧，我讓禦醫細心照料你的身體，等你好起來，我便同你遊太掖湖、賞雪景，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好不好？”

  崔九兒聞言終於忍不住了，掙紮了一下，退出了他的懷抱正色道：“陛下，正值國喪期間，我豈可入宮陪您嬉戲遊玩？還請陛下三思。”

  感受到崔九兒的退避之意，明瑜的臉上立刻就籠上了一層霜氣，口中又有些暴戾道：“你也知道現在正值國喪期間，我連父皇的靈都顧不得守，隻一心想來看望你，你非要如此絕情嗎？”

  “不是我非要這樣，實在是陛下此舉不妥。”崔九兒鎮定道。

  看著崔九兒一臉平靜，不為所動的模樣，明瑜眼中的血色重又湧起，他突然暴躁起來，一把抓住崔九兒的雙臂，口中有些狠厲道：“阿九，你如此對我，難及一點也不顧及你父崔國公與你那五位兄長的死活嗎？”

  “陛下，您什麽意思？您要做什麽？”崔九兒驚詫道。

  “我想做什麽你難道真的不明白嗎？我隻要你點頭從此留在我身邊。不僅沒有人會動你父兄一根汗毛，還可保得你崔家一世榮華顯赫。”

  “我父兄為國殫精竭慮，你若是真那樣做了，難道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崔九兒秀眉揚起，口氣也變得有些冷了起來。

  “天下人的心？我要他們的心做什麽？我隻要你，你的人，還有你的心！”明瑜一邊說著，一邊慢慢地逼近崔九兒，似乎有不顧一切的瘋狂架勢。

  崔九兒眼見情勢不對，忙離了榻邊想要向門口退去，可是明瑜怎麽讓他輕易逃脫，步步緊逼，隻將崔九兒逼到靠牆處。

  崔九兒靠在牆上，氣息都有些亂了，明瑜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眼中的迷離之色更加濃重。崔九兒突然想起了袖中暗藏的匕首，手指動了動，真想掏出來再對著明瑜是胸口刺出去。可是父兄還在外消息不明，自己若這時犯下了刺君之罪，豈不是要連累他們？

  崔九兒心中糾成一片，粉唇緊咬著，袖中的手指也忍不住顫抖起來。明瑜見他微喘著氣，臉上泛著暈紅，一點貝齒咬著粉唇，一副氣極了卻是魅惑難擋的模樣。他再也按捺不住壓抑多年的情思，頭一低就要一親芳澤。

  崔九兒一咬牙，手指正好摸到了袖中那把匕首，他心中一股怒氣湧來，正欲不顧一切拔刀出鞘。

  就在這時，外麵裏突然傳來了一陣聲響，有急促的腳步朝清風苑的院子傳來，側耳聽去，似乎是國公府大門外方向傳來了陣陣雜亂的人語喧囂和嘈雜之聲。

  第62章 癡女薄情郎

  “勞煩公公, 讓我進去見我家公子，老朽有緊急地事情要稟公子。”隨著一陣慌亂地腳步聲, 林伯焦急的聲音在院子裏響了起來。

  “休得喧嘩, 我家主子正與九公子敘話, 你這老兒怎如此不知趣！”守在門口的內侍大聲斥責道。

  裏麵的明瑜聽見了，他停頓下來抬起來, 看向崔九兒道：“你府中這老管家是活膩了麽？”

  “陛下, 請息怒，林伯他肯定是真的有急事才如此不顧分寸的。可否容我出去看看？”崔九兒趕緊小聲央求道。

  “好，我依你便是。”明瑜突然詭秘一笑, 答應了崔九兒, 然後轉身離了崔九兒身邊坐至屋內的大椅之上。

  崔九兒這才舒了一口氣，手指也離了袖中的匕首。

  “林伯, 發生什麽事了，外麵為何這麽吵？”崔九兒走到門口問道。

  林伯眼見崔九兒衣衫完整、麵色平靜地出門來，臉上有喜氣一閃而過，轉瞬即失，立刻又換上一副驚恐麵孔道：“九公子, 不好了，府門口突然湧來大批街巷之人, 為首是兩個白發老人，哭天喊天說要見九公子！”

  “白發老人？要見我？”崔九兒驚詫道。

  “是啊，那兩個老人自稱是街頭胭脂鋪子吳掌櫃夫婦，跟著一起來的是他們的親戚。他們說, 他們說……”林伯突然住了口，不敢再說下去了。

  “林伯，他們說什麽？你盡管說出來！”崔九兒急道。

  “他們說九公子害得他們女兒快要沒命了，他們是找九公子討說法來著。”林伯突然壓低著聲音道。

  “什麽？他們女兒？我何時見過他們的女兒？又怎麽害死她？”崔九兒嚇得一下子蹦跳起來，秀眉也揚得高高，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小眉兒和小鸝兒也趕了出來，眼見自家公子一家無辜的表情，小鸝兒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想了起來。她快步至崔九兒身邊道：“公子，街頭胭脂鋪子裏確有一個人你是認得了。你忘了，那鋪子裏有個叫小紅的，您還誇過她肌膚好，清水出芙蓉啊！”

  “小紅？對，對，是有一個叫小紅的。可是隻見過她幾次，又何曾害死她呀！”崔九兒一拍腦袋想了起來，然後又不停在踱著步子，撓著頭不知所措。

  “崔家九公子，你快出來啊！人都要快沒命了，你怎麽還躲在屋裏不出來！”

  府外突然傳來的一陣陣叫嚷聲，還夾雜著哭泣哀嚎聲，這聲音在夜晚聽起來猶為刺耳，直穿過國公府的院牆直達清風苑而來。

  “公子，您還是出去看看吧，我看那些人一個個情緒激動，門口的侍衛就快頂不住了，都是些手無寸鐵的鄉民，也不好對他們動武啊！”林伯哭喪著臉很是驚慌地道。

  崔九兒點點頭，正待隨著林伯就往外去。

  “阿九，別去。”屋子裏傳來了明瑜的聲音。

  崔九兒這才如夢初醒似的想起了屋裏的明瑜，感緊掀簾進屋，口中急急道：“陛下，我這府外出了點事，我得趕去看個究意，實在是怠慢了，請陛下贖罪。”

  “阿九，你豈可隻身出去應對那幫刁民？就呆在屋裏別出去。”

  “劉延，你去府門口看看，就說是九公子派你去的，問問那些刁民究竟意欲何為！”明瑜對跟著自己來的一個內侍道。

  那叫劉延的內侍答應一聲出了院子。崔九兒隻好耐著性子等在屋裏，來回踱著步子一副焦急萬分的模樣。

  一會兒功夫之後，那劉延回來了，他淩亂著步子幾乎是連滾帶爬的進了屋子。屋內幾人同時看向他，隻見那劉延帽子歪斜著，衣袖也被扯破了，手臂上還有幾道像是女人的抓痕，整個人看起來狼狽不堪。

  “皇上，您還是讓九公子自己出去看吧，那幫人說隻要九公子出去見上一麵就立刻退去。”劉延喘著粗氣，不停地擦著額頭的汗道。

  “蠢奴才，弄明白是什麽事了嗎？”明瑜斥道。

  劉延聽得皇上動了怒，嚇的跪倒在地，哆嗦著說起了來龍去脈。

  原來那劉延一在府門口出現，還自稱是九公子派來問話的。他立刻就被一幫婦人圍住了。

  那幫婦人圍住他，又是哀嚎又是拉扯的，七言八舌說了半天，劉延才聽了個大概，說的是去年冬天的時候，崔府的九公子和吳掌櫃家的獨女小紅私訂了終身，還說了要帶她入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