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作者:川瀾      更新:2020-07-07 23:25      字數:3178
  霍雲深的神經忽然抽緊,把本子抓到溫熱才緩慢翻開,扉頁上是女孩子童年的筆體,圓滾滾的幾個小字:“棉花糖的小秘密。”

  男人穩定的雙手開始輕顫。

  後麵一頁,她換了六種顏色的水彩筆,笨拙地寫了很短的幾段話。

  “我今天第一次見到他,他幫我趕蟲子,說我是棉花糖,院子裏的樹都好高,花也好看,但是都比不上他。”

  “我不知道嫁給他是什麽意思,但是聽別人說,結婚就能天天在一起,我願意。”

  “我喜歡雲深哥哥。”

  那一年她還很小,縱使早慧聰明,學寫字也時間不長,很多字是用簡筆畫和拚音替代的,但唯有“雲深”兩個,無比地認真端正,像照著字帖一遍一遍反複學習,拓印上的。

  霍雲深坐在床沿,心髒被燃起的烈火焚燒,手指涼成冰柱。

  他一動不動盯著這頁小小的紙。

  腦中是空白的,又被席卷而來的巨浪衝擊到脹痛欲裂。

  他沒見過,但他能想到,女孩子五六歲,穿繡碎花的連衣裙,晃蕩著小腿爬上椅子,在燈下皺著一張嬌白小臉,花了好久才寫完這些,汗津津甜笑。

  她不止寫了這一頁,還有後麵整整一本,經年累月的時光。

  每一張都和他有關,字字句句,是小雲卿從童年第一眼起,就對雲深哥哥無條件的青睞和維護。

  “雲深哥哥誇我梳馬尾辮好看,還送給我發帶,我要天天綁。”

  “他又長高了,我仰起頭才能看到他。”

  “他的手好熱,牽我的時候我要發燒了。”

  “雲深哥哥說長大了就把我娶回家。”

  “他不在了,我找不到他。”

  “我想他,他會不會受苦,可我出不去,我從陽台跳下去,還是被抓了回來。”

  “媽媽去世了,爸爸才過幾天就娶了別人,家裏沒有人愛我,爸爸說,我要是去找他,以後就別做雲家的女兒。”

  “我找到雲深哥哥了,可是他忘了我。”

  小雲卿在這裏畫了個很大的笑臉。

  “沒關係呀,我穿他喜歡的白裙子,綁他送給我的發帶,他總有一天會想起我,等長大,我還要嫁給他。”

  往下還有字,但看不清了,被男人猩紅眼眶裏的水跡潤濕,氤氳成一片。

  深夜的台燈下,霍雲深指尖繃得青白,把本子攥到起皺,又戰栗著鬆開,一點點撫平,他俯下身,刀絞一樣。

  忘記的人,是他。

  霍雲深翻過身,把身旁熟睡的人死死抱住,她咕噥著拱進他臂彎裏,臉頰粉潤,長睫黑似鴉羽,紅唇帶著一點笑,夢中還循著本能,哼哼唧唧親了他一下。

  他無聲湧出的淚潤濕她的頭發。

  霍雲深控製不住收緊,發狠地想把她嵌入骨血中融成一體,她有些疼,埋怨地扒著他領口亂咬。

  “咬吧,”他聲音粗糲,壓得極低,“留著我的命就好。”

  他這條命,要守她到白頭赴死。

  霍雲深一夜未眠,淩晨時,他聯係何醫生:“最早給我做檢查的時候,你說我因為心理創傷,可能丟過一段童年記憶。”

  何醫生對霍總隨時待命,秒回:“是,但你說肯定是痛苦的,不需要想起,忘了才好,所以我們沒采取過任何措施。”

  在霍家的童年,是他人生齷齪陰暗的開始,丟了哪一段都是幸運。

  他卻根本沒有想到,大怒大悲之下忘記的,是他生命裏唯一的蜜糖。

  因為苦澀太多,潛意識把他珍貴的寶物藏了起來,他的棉花糖,屬於光明絢爛,他那時一身狼藉,不配擁有。

  “怎麽了霍總?是重要的記憶嗎?如果必要,我可以嚐試恢複,你的情況跟太太不同,沒那麽複雜,不會很難的。”

  “天亮以後,我去找你。”

  言卿為了表演和獎項連軸轉了很久,好不容易放鬆,睡到快中午才醒來,老公準備好的早飯在保溫,他本人坐在她身旁,麵色如常地審閱文件,在她鼻尖上捏捏:“醒了。”

  陽光極好,透過窗口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

  言卿歎息一聲,三兩下蹭過去枕上他的腿,笑彎了眼睛:“幸福的一天,從見到深深寶貝開始。”

  吃過飯,她就在琢磨著怎麽能暫時脫離老公的手掌心。

  “那個,林苑姐說——”

  “還有工作?”

  言卿見老公主動上道,趕緊點頭:“對對對,下午要去忙一下,保證今天過後,一直陪你。”

  她想跟他求婚。

  雖然結婚證都領了,婚姻早就是事實,但婚禮還沒辦。

  她記憶倒退,被他帶到星雲間關起來的那天,她親眼見到了滿室的大紅色,是做婚房準備的,床上鋪著幾套嫁衣,都被他那天激烈的床事揉皺。

  那時她排斥他,怨憤看著他親手把布置好的喜慶一點點摘掉。

  他是怕她隔天記憶重置,見到了會恐慌,全程做得無聲無息,表情和眼神卻讓人心如刀割。

  如今再回想起來,她疼得頂不住,必須替深深把這委屈找回來。

  她要去最初相遇的地方,告訴他遺失的記憶,再跟他求婚。

  不過自打她老公掌權,霍家人死的死進監獄的進監獄,老宅子一直空著,也沒被拍賣,她得想個辦法溜進去。

  霍雲深靜靜凝視她:“好,你去忙,我也有事,傍晚見好不好。”

  言卿算算時間應該夠了,愉快答應。

  她有經紀人有助理,一大幫人上趕著來接她,她跟老公揮手告別,轉頭急匆匆去取提前訂好的戒指。

  一枚素淨男戒,經過漫長工期終於完成,是他無名指的尺碼。

  雖說老公有婚戒了,但她希望親手給他戴一枚新的。

  言卿在取戒指的路上時,霍雲深躺在何醫生診室的診療床上,推開那扇隱蔽在記憶深處的門,見到裏麵嬌俏明媚的小姑娘。

  她抱著膝蓋孤零零坐在地上,起身衝向他:“你想起我啦!”

  五歲的小雲卿。

  他也不是現在的他,是讓她第一眼就喜歡的,溫柔愛笑的雲深哥哥。

  霍雲深彎下腰摟住她,緩緩睜開眼睛。

  何醫生關切問:“霍總,還好嗎?”

  霍雲深按著卿卿躺過好多次的這張床,嘴角翹了翹,眼尾灼燙。

  好。

  他自以為殘破不堪的那些年,從來都不是孤身一個。

  他的小公主,用最純粹剔透的心,不管他怎樣遭人唾棄,一如既往地拯救他,憐愛他。

  閔敬的電話打過來:“深哥,戒指送到了。”

  深哥之前低調拍下鑽石,趕著時間設計做成戒指,天價的一枚小指環,現在就華光璀璨地嵌在盒子裏,等它的主人。

  閔敬又說:“哥,嫂子在往霍家老宅的方向去,那邊鎖著,你看——”

  “打開,”霍雲深說,“別讓她累到。”

  他家小傻子,認準了要進去,如果不開門,弄不好會翻牆。

  言卿趕到老宅子,周圍還有人居住,倒不會荒蕪到讓人害怕,她是真做好了不行就翻牆的準備,反正宅子荒廢了,沒什麽可盜的,警報係統應該都關著。

  她試探推了推大門。

  開了。

  言卿震驚地倒退兩步,就算沒什麽可盜,也不能這麽大方吧?!

  倒是方便了她。

  她擠進去,沿著記憶中熟悉的路,慢悠悠走到當年初見霍雲深的回廊,盛夏季節,綠植都繁茂,與從前並無變化,一晃眼還是那個樣子。

  言卿撫了撫裙擺,她專門定製的,是五歲時連衣裙的放大版,穿起來款式居然很合適。

  她心跳加快,在樹蔭下給霍雲深打電話。

  一聲都沒響完,他就接聽。

  “深深,我想和你約個會。”

  “好。”

  言卿深吸氣。

  等她的烏雲先生來了,她要先告訴他日記本裏的故事,再拿出戒指跟他求婚——

  “我在——”

  她甜聲描述地址時,在她前方主宅的廊道下,男人的眼睛在目不轉睛看她。

  女孩子穿著白裙子,長頭發用熟悉的發帶紮起,露出瓷白臉頰和纖秀肩頸,她有些緊張地攥著手,傍晚夕陽照下來,映著一片葉子,悠然落在她的肩頭。

  言卿沒說完的話卡住,嚇了一跳。

  她上回站在這裏掉的是蟲子,這回——

  言卿低頭去看時,腳步聲響起,一下一下踩在她的呼吸上。

  她見到一雙修長筆直的腿,冷白色手掌伸過來,拂掉她肩上的落葉。

  言卿呆住,不敢相信地緩緩抬頭。

  霍雲深捏捏她的臉:“膽小鬼。”

  言卿盯著他,心裏天翻地覆,鼻尖猛地變紅:“……你欺負我。”

  “這不叫欺負,”他笑著說,“是看你的臉像棉花糖,才捏捏。”

  一個字都不差。

  言卿以為她不會哭,但到這一刻,眼淚根本承受不住重量,洶湧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