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作者:川瀾      更新:2020-07-07 23:25      字數:4315
  何醫生對上這樣的眼神,不免心頭酸楚。

  他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卻忍不住悄悄拜遍菩薩,祈求搶救室裏的霍總能夠躲過劫難。

  現在除了這間病房裏還算淨土,外麵早已是疾風暴雨,不知道多少人守著。

  但結果還沒出來,他不敢跟太太多說。

  一旦搶救失敗……

  比起燃起希望再殘忍破滅,還不如一直絕望。

  他當前應該做的,就是盡量吸引住太太的注意,何況他要說的樁樁件件都是事實,他本來也不打算藏著瞞著,想讓她知道。

  何醫生提著氣,繼續肅聲道:“霍總很早以前就猜到了喚醒你記憶的關竅,但具體怎麽做一直無法確定,我們的方案是假死,也以假死為基礎做了盡可能的準備,可沒預料到,霍臨川也不打算放過你,情況是臨場突變,我們能做的竟然隻剩下一張氣墊床,霍總為了保護你,寧願把假的變成真的,搭上自己的命。”

  言卿被幾句話紮得千瘡百孔,嗓音嘶啞:“他用自己換我,沒了他,我醒過來,我活著,都有什麽意義!”

  “他提前做好了準備,”何醫生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難掩激動,“他陪你拍古裝的那天,在電話裏親口交代身後事,一旦他發生意外,要我洗掉你的記憶,讓你把他當成……”

  言卿呼吸困難:“當成什麽。”

  “……一個沒有感情的丈夫,你隻需要安心接受他留給你的財產,不用為他的死多流一滴眼淚。”

  言卿失去知覺的心被一把火燒成灰燼。

  他不僅丟下她,還要把她的記憶也一起剜走,抹掉霍雲深曾經在這個世上被愛過,被珍惜過的痕跡。

  他想死得無聲無息,變成一個從來沒有重要過的透明影子。

  言卿胸口急促起伏,盯著何醫生,那副唱歌的嗓子發顫變調:“你敢……你敢!”

  她往後縮,凶狠地捍衛著自己僅有的珍寶。

  何醫生難受得扭開頭,等確定要這麽做的時候,太太根本沒辦法反抗,或許不讓她知曉更容易操作,但出於私心,他就是想在她記得一切時,說給她聽。

  一路親眼見證著霍總和太太走過來,如果真到了那天,讓他怎麽下得去手。

  病房中正劍拔弩張,外麵走廊裏,猛然響起跌撞的腳步聲,狂奔著靠近,“砰”的推開門,來人大口喘著,泣淚橫流地拚命點頭,發不出聲音。

  言卿呆住。

  是閔敬。

  她腦中一片空白,倏地燃起一簇無法置信的微小火光,不敢說話,死死抿著唇。

  何醫生明白怎麽回事,一見閔敬的反應,登時渾身脫力,眼眶也紅了。

  他顫巍巍回過身,哽咽說:“太太,我,我可以對你說實話了,霍總他,他在爆炸發生的當時,被氣流掀翻的金屬門板擋住,那扇門不偏不倚,飛到霍總身後,倒在牆上搭出了一個夾角,幫他承擔了大部分傷害……”

  事發後,他們都以為沒有生還可能了。

  但那扇原本被從外麵鎖住,封死了生路的堅硬金屬門,為了搭配麵積大的套房,幾乎有三人寬,材質異常結實。

  霍臨川布置的炸藥是為了要三層那個房間裏的人命,並沒打算炸掉整幢樓,所以炸藥的量和威力都不算過大。

  實際上,按照爆炸氣流衝擊過來那一瞬間的方向,並不能準確到霍總身邊,有一段偏差,但霍臨川當時正趴在門口,門被他的身體磕絆,扭轉了角度,恰好飛向了它最該去的地方。

  霍臨川死得徹底,屍身殘缺不全,卻也在最關鍵的關頭,被迫用自己肉身去償還了他的累累罪行。

  言卿緩慢地眨動眼睛,手指不停發抖。

  “就算這樣,霍總還是受到波及,左邊半身都有傷,他在現場實在太久了,窒息嚴重,加上兩槍失血,”何醫生數不完,鼻音濃重地說,“霍總一直在搶救,我們害怕失敗,所以不敢太早說,但現在他,他能活下來了……”

  他話音未落,反應過來的言卿發出一聲哭腔,用力咬著嘴唇忍住,她一把扯掉手背上的針頭,不管溢出的血,踉踉蹌蹌衝出病房。

  霍雲深已經推出搶救室,還在昏迷,在重症病房裏觀察,暫時不允許進入探視。

  重症病房的外牆上有一片是玻璃,可以看到裏麵的情況,一群衣冠楚楚的男人圍在那裏,都是劫後餘生的長歎和低泣聲。

  閔敬跟著言卿跑過來,護在她左右。

  人群在發現她出現後,自覺噤聲,向兩側讓開,把正中間讓出來。

  言卿昏昏沉沉往前走,越是靠近,越是害怕得牙齒打顫,她還穿著病號服,手背上紅紅的一片濕,她唯恐驚擾神明,走得小心翼翼,安靜貼在玻璃上,抹了抹眼睛朝裏麵看。

  雪白病床上,被子蓋到男人胸口,遮住了他滿身的傷,他合著眼,長街漆黑,薄唇蒼白,五官線條褪去了往常的冷冽。

  他不知道自己在被搶救。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

  在這個時刻,他是以赴死的樣子麵對著她,沒有抗拒,隻有脆弱而溫柔。

  言卿貼著玻璃一動不動。

  在場誰也沒膽子出聲,低眉順眼地低著頭,閔敬平穩了一點,立馬回到閔特助的角色裏,散開眾人,安靜帶他們離開,把這個空間隻留給言卿自己。

  言卿目不轉睛看他,半晌後,才咬著手腕嗚嗚地哭出來,又帶著淚笑。

  “老公,”她曲起溫度回暖的手指,在玻璃上輕輕地敲了敲,委屈問,“你什麽時候醒啊,我想跟你回家。”

  第72章

  言卿在重症病房的玻璃牆外留了下來,就那麽靜悄悄站著,看醫護進進出出,把各種醫療儀器用在霍雲深的身上,而他低垂的眼睫從未動過分毫。

  誰來勸她也勸不動,她不再哭了,眼神也很平穩,除了固執地站在那不動,看起來很正常。

  霍氏的親信大多數撤走了,隻有白大褂來回經過,大家都認識言卿,話題度十足的女明星,又是霍總的太太,網上傳言把夫妻兩個的關係描述得複雜又虛假,但現在所有人親眼所見,霍總為了太太命都可以不要,太太也猶如被抽了魂,蒼白纖瘦地套著寬蕩病號服,執拗守著一張她碰不到的床。

  何醫生急得來回打轉,怕太太好不容易恢複過來,還沒休養就這麽耗著,身體受不了。

  閔敬拍拍他的肩:“您休息吧,太太我來照顧。”

  “可她……”

  “別低估她,”閔敬搖頭,“我嫂子很厲害,被帶到那麽遠,什麽都忘了,還能靠自己回來深哥的身邊,以前人人都對深哥不好,也隻有嫂子一個,堅定不變地接納他。”

  他鏡片後的眼眶有些熱:“她剛回來那段時間,我還埋怨過她,想想是我太蠢了,她得有多深的感情,才能扛過那些磨難,跟深哥有現在。”

  閔敬打理了一下形象盡失的自己,拿起一件大衣走到言卿旁邊。

  “嫂子,”他重新叫出幾年前的稱呼,“披上吧,別病倒了。”

  言卿沒看他,輕聲說:“不用了。”

  閔敬早有準備說:“是深哥的大衣。”

  言卿指尖一顫,馬上把衣服接過來,放在懷裏緊緊抱著,汲取他殘留的微弱氣息,半晌後才披到身上,把自己裹在裏麵,像被他雙臂摟著。

  閔敬沒勸她走,給她搬來一把加了軟墊的小沙發,專門換上大快人心的話題,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江營被炸殘了,那些保鏢助紂為虐,死的死傷的傷,在房間門口擄走你的那個狀況最慘,還有鎖門的黃奉——”

  他冷哼:“老家夥發現我們的人在外麵,到了一樓特意沒走正門,從窗戶翻了出去,天太黑他沒看清,在窗框上絆倒腿摔斷了,等著跟江營一起被監察機構處置。”

  “他們在霍氏埋的線都挑得一幹二淨,相關人也全部清理,以後集團裏再也沒有隱患,徹徹底底是深哥的了。”

  言卿專注望著病床上的霍雲深,聽完這些,唇彎了一下:“閔敬,我沒事,你不需要費心,我隻不過是不想離開他。”

  閔敬忽然語塞,鼻子一酸。

  嫂子都懂,明白他不是真的想說這些,在逗她開心而已。

  就像上學的時候,深哥每次跟人打了架,都不敢露麵,他作為小跟班兒習慣性地編理由去找雲卿解釋,雲卿總是溫軟地垂著眼,對他說:“他又受傷了對嗎?我去偷偷看看他,你別讓他知道,我不想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閔敬眼圈一下子紅透:“嫂子,你終於回來了。”

  言卿的眼睛映在玻璃上,含著一層剔透的水光,她喃喃問:“那三年,他怎麽過的。”

  閔敬滿肚子的話都像找到了出口,千言萬語想跟她說,恨不得把深哥的每一點痛苦都淋漓盡致地講給她聽,但囁嚅了半天,最後隻擠出來一個詞:“生不如死。”

  言卿把大衣抓得更緊。

  她不需要想也知道的。

  床上那個昏迷的人,即便在新的記憶裏已經跟她親密無間了很久,但遺失的過去全部找回來以後,她隔著玻璃細細地描摹過他的臉,才發現他變了好多。

  從前陰鬱也囂張的少年,為了找到她,獨自跋山涉水走了好多凶險的路,青澀和銳利的棱角都硬生生砍掉,成為了能給她撐起天地的男人。

  重逢的橋上,他癲狂地抱著她,重複說著“卿卿,是我”,是他怕自己改變太大,她不願意認他。

  言卿低下頭,下巴埋進他的衣領裏,臉頰磨蹭他穿過的衣料,輕輕抽泣了一聲:“雲深,你別怕,我回來了,一輩子也不會丟。”

  -

  霍雲深的情況在第二天中午開始好轉,去掉了呼吸機,從重症病房換到常規病房裏,言卿寸步不離守在他床邊,人多的時候她表現得很冷靜,堅持做好霍太太,不在一大群醫護麵前給霍先生丟臉。

  等到人都走光,房門貼心地關閉,偌大空間裏隻剩下她跟霍雲深兩個人,言卿迫切地踢掉鞋子爬上床,把被子輕緩掀開,檢查他的傷。

  槍口一層層包紮著,他左邊身體從肩臂到小腿,都有不同程度的燒傷和碎片割傷,僅僅腰還算完好。

  言卿嘴唇咬得淤血,忍著不掉眼淚,她哪裏也不敢亂碰,給他蓋好,把自己蜷成很小的一團,縮在他身旁,用手指觸碰他的臉,很小心地吻一下唇角。

  醫生走前交代過,霍總的危險期平安度過,醒過來就沒什麽大礙了,現在能做的隻有等。

  言卿也好久沒休息,她記憶複原,損傷嚴重的腦神經在自我修複,本能地急需睡眠,她擔心睡在床上會誤傷到他,戀戀不舍下床,把椅子拉到離床近的牆邊,靠著昏昏欲睡。

  她支撐不住閉上眼時,霍雲深的指尖動了動。

  待她陷入淺眠,男人吃力卻堅持地挑開眼簾,幹澀的唇微微張開,下意識叫了聲“卿卿”。

  聲線暗啞,撕扯著喉嚨,兩個字咬得模糊。

  爆炸,火場,卿卿跌出了窗口,他沒來得及多看她一眼……

  霍雲深混沌的意識隻用了幾秒鍾清醒,他目光從空茫轉為清明,繼而迸出不可置信的火光,他艱難去確認自己身處的位置,是醫院裏……一切觸感和氣味都真實到讓人發顫。

  他不由自主撐起身體,受了槍傷的肩膀頓時傳來劇痛。

  霍雲深等不及,要下床去找人,各處的傷都跟著被牽連,溢出的汗把後背衣服浸濕,直到腿也被扯動,不堪忍受的疼逼得他倒下去,病床發出了不大不小的響聲。

  言卿睡得不安,心有所感似的驚醒過來,怔愣看著他。

  汗順著他額角在流,繃帶上出現了星星點點的暗紅色。

  言卿驀的站起來,腿把椅子帶的一晃。

  她坐在跟床頭平齊的牆邊,霍雲深沒有看見她,到這一刻,他才循聲望過去,迎上她煞白的臉。

  鑿刻在骨血裏最後的畫麵,是她絕望地倒向夜空。

  現在,她在眼前。

  心天翻地覆地顛倒,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