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彌沒能完成同歸於盡的英雄壯舉。

  撞上敵機之前，她已被超過十枚導彈無情地鎖定。頃刻間，火光如絢麗的煙花，在昏暗的天空盛開。她的戰機在瞬間爆裂，頃刻間灰飛煙滅。

  超過百架機械人戰機，靜靜地旁觀著。

  它們沒有動，沒有離開。它們沉默著，禮貌甚至恭敬地等待著。

  終於，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於漫天煙塵中緩緩出現。他橫抱著纖細的女人，走進機械人的視野。

  所有機械人戰機，在同一時間垂直降落。機艙門次第打開，一個個銀白色機械人，輕盈而敏捷地走了出來。他們走到男人麵前，整齊地列隊，單膝下跪，低下令人類恐懼的金屬頭顱。

  為首的一個機械人，在足夠長久的致敬後，恭敬地抬頭：“元帥，我們到了。”

  孟熙琮是在剛剛的爆炸聲中蘇醒的。朦朧中，他隻看到巨大的火光。而他的未婚妻躺在駕駛座上不辨生死。他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和速度，瞬間將她護入懷中。

  下一刻，他們居然已經到了地麵。

  然而……

  他看著一地機械人，疑惑而毫不畏懼：“你們是什麽人？”話一出口，他忽然一驚。

  他說的不是中文，他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麽語言。可剛剛機械人說的也是這種語言，而他聽懂了。

  他的瞳人中，璀璨的紅光，一閃而過。

  “將軍，我是您的副官——德尼。”機械人道。

  記憶如驚濤駭浪，侵襲孟熙琮的大腦。

  他看到機械人元帥，帶領軍隊所向披靡，一次又一次殺光初等文明星球的全部物種，掠奪所有資源；他看到元帥在一次足夠遙遠的孤身遠航中，笑著發現初等文明的地球——一頓待享用的大餐；他看到元帥向太空發射電波，引導機械大軍跨越數千光年，掃蕩這個星球；他也看到，長達十年的百無聊賴的等待中，元帥索性殺掉一個叫孟熙琮的孩子，全麵模擬孟熙琮的軀體和存在，進入完全的休眠，等待部下的抵達。而今天到來的，不過是距離地球最近的亞瑪戰隊，已攪得這裏雞犬不寧。甚至令她妻子所在的部隊，全軍覆沒。

  記憶已經恢複，他的心情，重新恢複熟悉的冷靜和漠然。

  隻是……

  “誰允許你們攻擊她的？”

  “她是人類軍，所以受到攻擊。”德尼連忙答道，“將軍，請放下她吧，她已經死了。盡管您的力量保護了她的軀體，她依然無法承受爆炸衝擊波。”

  “死？”孟熙琮低頭看著懷中的女人。

  她死了？

  德尼攤開手心，那是一塊銀白色的姓名牌。

  “邢曜?卡拉曼?沙達普奇，您的姓名。”德尼恭敬道，“戰神——您的代號。”

  “曾經的姓名。”孟熙琮單手接過姓名牌，輕輕抹過，金屬牌上的符號瞬間消除。他用人類的指甲輕輕劃過那表麵，歪歪斜斜地刻上三個染血的端正的中文。他將它戴到自己的脖子上。

  “從今天起，孟熙琮是我永恒的姓名。”他將蘇彌放在地上，“誰想傷害我的妻子，我就殺了誰。”

  聽到他的話，忠誠的副官及將軍衛隊再次整齊地跪下：“元帥，我們有罪。”

  孟熙琮卻忽然笑了。昔日戰神的笑容，令萬千衛隊景仰，令強大的敵人戰栗。可如今，他卻笑得像個普通的人類男人一樣滿足。

  他伸出右手，瞬間插入自己的胸膛。

  他撕開自己的血肉，掰斷潔白的骨骼，修長的五指無情地在自己胸膛內攪動。因為對人類的全麵模擬，痛感襲上他的神經係統。英俊的臉因為劇痛而扭曲，他的動作卻絲毫沒有停頓。

  他鮮血淋漓的手，終於掏出一捧淡藍色光芒四射的晶體。

  瘋狂一向是戰神的代名詞，他的愛情當然也是如此。

  “元帥，她是人類不是機械！”德尼喊道，“能量晶體如何救得了她？而且您剛剛蘇醒，晶體能量和戰鬥力都未恢複……”

  孟熙琮沉默了一瞬，忽然抬頭看著德尼：“副官，閉嘴。”

  孟熙琮用手輕輕剖開蘇彌的胸膛，將那些晶體，緩緩塞入。

  “父親曾經說過，”他柔聲在她耳邊道，“人類是機械文明的另一種形式。你們複雜的大腦、思維和軀體，是另一種機械存在的方式。這是宇宙最高等的能量晶體，有它，你一定會活過來的。”

  冰冷，長久的冰冷。

  孟熙琮的賭博，沒有白費。蘇彌的身體，終於一點點暖了起來。

  他抱著她，露出滿意的微笑。

  因為兩人體內都有能量源，他幾乎可以感覺到靜靜的能量場，在兩人心髒部位之間流動。他知道隻要再花一點兒時間，融入她體內的晶體，就會被他的能量激活。

  她就會重生。

  “元帥，是否向大軍傳達地球的準確坐標？”德尼在一旁問道，“大軍已經在路上。”

  孟熙琮沉默片刻，輕輕將她放入飛船的休眠艙中。

  “副官，給我一艘戰艦。”他淡淡地道，“這次領兵的是誰？”

  “您的弟弟，邢天。”

  孟熙琮換上銀白色軍裝，登上速度最快的戰艦，轉身對德尼道：“副官，停止對地球的侵略，利用你的醫療設備，抹去夫人大腦中關於這次襲擊的所有記憶……也抹去關於我的記憶……我會帶她回母星。”

  她將師長和戰友們看得有多重，他很清楚。如果再次蘇醒，知道她最關心的人，都因他而死，隻怕她永遠也不會原諒他。

  索性重新開始。

  讓她以為地球毀滅，讓她以為他是來自外星球的英雄，救她於世界末日。

  “副官，向我起誓。”

  “是。”

  “以亞瑪戰隊之名起誓，你會用自己全部的能量保護夫人，直至我歸來，並將她喚醒。”

  “是！我以亞瑪戰隊之名起誓，用自己全部的能量保護夫人，直至您歸來，並將她喚醒。”

  十光年外。數以百計的太空堡壘，搭載上萬架戰鬥機，於墨色清冷的太空中，靜靜航行。

  孟熙琮坐在艦隊主艦的作戰中心裏。他知道，隻要獲得準確的坐標導航，大軍很快就會抵達地球。於是他望著對麵人形的俊美少年，語氣斬釘截鐵：“邢天，這次機械降臨取消。”

  邢天剛換了一具少年的人類軀體，白皙的皮膚，是用最柔軟的合成物製作，冰藍的雙眼，永遠如同煙雨迷蒙。

  在終於逼近大哥所在的地球時，他的心情是激動的。在得知大哥居然先行來到指揮艦，他感到意外而喜悅。

  大哥是王族的驕傲，也是他一直學習模擬的偶像。

  然而……

  “為什麽？”邢天道，“大哥，按照你的情報，這顆星球資源很豐富。我們花了這麽多光年，才抵達這裏。”

  “地球上有我的妻子。”孟熙琮一字一句道。

  在長久的沉默後，邢天抬起頭，慢慢說道：“大哥，你在開玩笑。”妻子？機械人怎麽會有妻子？

  孟熙琮臉色陰沉地站起來：“這是命令，執行吧。”他轉身，大步走向艙門。

  “元帥的命令，我一定執行。”邢天的聲音，低低地從身後傳來，“可是大哥……這命令怎麽如此荒謬？什麽時候，你開始喜歡人類這樣低等的文明？你是完美的元帥啊！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念頭？”

  “邢天，”孟熙琮看著弟弟，忽然笑了，“你錯了。愛情，會讓機械人更完美。”

  “不。”邢天有些激動地走上前，抓住孟熙琮的肩膀，“哥哥，你為什麽會相信愛情這種東西？那隻是模擬！你模擬了孟熙琮的身體、性格，以及他的感情，所以才會以為自己愛上了一個人類！醒醒吧大哥！你的愛情你的妻子，隻是模擬！你是戰神啊大哥！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麽樣子嗎？一個為愛瘋狂的人類男人！可你是機械人！”

  “閉嘴！”孟熙琮的臉上也閃過幾分怒色，一巴掌重重地扇向邢天蒼白的臉，語氣狠戾，“即使孟熙琮的存在，隻是個模擬。可我對她……不是模擬！”

  邢天捂著臉，慢慢抬頭，恍惚地看著孟熙琮：“大哥，你搞錯了。”

  孟熙琮冷冷地看著他：“滾開，我要去救我的妻子。”

  “大哥，對不起。我不能容忍有缺陷的戰神，我相信整個機械帝國，也不能容忍元帥的缺陷。”邢天拔出腰間的激光劍，對猝不及防、晶體能量尚未完全恢複的孟熙琮斜劈而下，“你已經病了！你的程序已經混亂了！我不能讓錯亂的元帥存在……”

  三小時後。

  代表宇宙最高等文明的機械大軍，在短暫停滯後，放棄了原定目標，調轉方向，向另一個初等文明開拔。

  邢天的銀白色軍服上全是鮮血，他拿起一塊潔白的手帕，擦掉雙手上的鮮血。然後趴在指揮台上，呆呆地看著窗外深黑而安靜的太空。

  遙遠的地球上，機械人的飛船衝破各國戰艦的圍攻，秘密潛入太平洋最深的海域，進入低能量休眠模式。機械人德尼向遙遠的太空恭敬地行了軍禮後，忠誠地守護在蘇彌的休眠艙旁，開始漫長的等待。這時，他並不知道，他麵臨的等待如此長久，長久到亞瑪戰隊就此沉睡，長久到星係變遷，大陸改變。

  在遙遠的星空中，邢天艦隊的主艦尾部，兩個機械人，扛著一具傷痕累累的人形軀體。

  “他昏迷了。邢天大人命令我們毀了他，怎麽毀？”

  “那裏有個黑洞，直接從減壓艙丟出去吧。”

  “好，丟進黑洞吧。”

  孟熙琮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艘黑色戰艦的甲板上。

  衣衫襤褸，四肢麻木，腹中極度饑餓，大腦一片空白。

  一些軍人在甲板來回走動，沒人看他一眼，仿佛他不過是一堆垃圾。角落裏似乎有人在說話，但他們的語言，他聽不懂。

  他沉默片刻，艱難地爬起來。旁邊有人說了一句什麽，他抬頭看向那個小夥子，搖搖頭，示意自己不懂。

  小夥子卻有點不耐煩了，推搡他一把，示意他跟自己走。

  第一次見到簡慕安，孟熙琮並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雇傭兵老大。那時的簡慕安像一隻真正的狐狸，靠在巨大的沙發上，穿著軍裝，鬆開領口，喝得醉醺醺的，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你是這顆行星的原住民嗎？”簡慕安問他，“為什麽我們在地麵隻發現你一個人類？”

  “……”

  “你身上的傷怎麽來的？你是否是永恒聯盟的空軍？”

  “……”

  見到眼前的男人始終平靜一言不發，簡慕安一拍腦袋：“你不懂我在說什麽？豬頭？***？”

  孟熙琮依然平靜。

  簡慕安挫敗，擺了擺手，讓他離開。又對身邊人道：“隨便把他丟在哪個分隊。派人盯著他。”

  孟熙琮很快嶄露頭角。

  不到兩個月時間，他已經可以跟雇傭軍中其他人進行基本語言交流。身手不錯，膽子極大，一個菜鳥就敢跟老兵執行最危險的任務，做事極狠，很快就在軍中小有名氣。

  簡慕安第二次把孟熙琮叫到自己麵前時，孟熙琮手下已經有十多個人自願跟著他。

  “你真不記得自己的過去？”

  “是的。”

  “你跟著我吧。但是記住，我最恨背叛。”

  “好。我也一樣。”

  十年光陰如流水消逝，歲月卻仿佛從未在孟熙琮的臉上留下痕跡。

  隻是現在，他已經是雇傭兵指揮官。而簡慕安樂得甩手，潛心於戰機機械技術研究。

  遭遇商徵的專機實屬意外。這位即將到希望城赴任的高官，偷偷帶著小蜜到星際遠航旅行。孟熙琮早對永恒星係聯盟的資源有所謀劃，更早在自由星球埋下眼線人脈若幹。如今這位新任星球治安局長衝撞了雇傭軍指揮官主艦，還義正詞嚴地要他們讓路，索性將他綁起來扔到空間站。

  希望城？聽起來似乎不錯。

  不僅因為它是聯盟最繁華的經濟都市，看著星係雲圖上那顆行星，好像還有另一種力量，冥冥中吸引著孟熙琮。

  幹了十年雇傭兵，他也有些無聊了，幹脆代替商徵，走馬上任。

  當孟熙琮坐著專車，以商徵的身份，路過希望城繁榮的街頭時，他並不知道，同一天，在相隔幾十公裏的城郊外荒山上，一個被保護許多年沉睡許多年的女人，一個體內殘餘著屬於他的晶體的女人，被他體內潛伏的相同的巨大能量，觸發醒來。

  很快，他在希望城如魚得水。他本就沒有心，黑吃黑幹得極為熟練自如，成為貧富差距極大的城市的最大贏家。

  蘇彌醒來後，在貧民區的日子並不好過。

  語言不通，沒有身份，沒有技能。她隻記得自己軍校還沒畢業，連軍事理論都沒學全，給人洗碗擦桌子都沒人要。她不僅要裝啞巴，還得裝半傻。

  在撿了三天垃圾餿食後，一個同樣靠撿垃圾賣廢品過日子的老太太盯著她看了幾秒鍾，歎了口氣，朝她招招手。

  從此她跟老太太一起住在搖搖欲墜的棚子裏，她學會了如何在垃圾堆裏翻找值錢的東西，也學會了如何吃最少的東西來活過一天。

  “蘇……彌……”她跟老太太艱難地對話，“我的……名字……”

  老太太卻隻是點點頭，沉默。

  蘇彌很快就能與人進行簡單的交流。憑著老實乖巧的長相，她在一家小餐館找了份服務員的工作。有了微薄卻固定的薪水，她每天給老太太買飯，有時還給她買衣服。老太太卻在一個月後離世，把破棚子留給了她。

  她本來以為再努力幾年，基本能在這個陌生的星係過上穩定的生活。

  卻被****盯上。

  其實她早就被盯上了。這條街多了個清秀的小姑娘，比很多站街妹都好看很多，不逼良為娼都對不起****的名頭。

  蘇彌躲了又躲，還是沒躲過。飯店老板不打算為了她得罪****，老板娘甚至勸她自願去幹。

  “掙得多，又輕鬆，為什麽不能幹？”

  她不能幹。就算出賣身體一夜比她現在一個月掙得還多，她也不願意。

  於是她逃，像老鼠一樣，在希望城的街頭巷尾穿行。沒料到那個****小頭目依然對她不依不饒，非要吃到她才甘心。

  在被****追到絕路的時候，她遇到了孟熙琮。

  那一夜，男人高大挺拔、沉默英俊、名車華服。而她？瘦弱嶙峋、衣衫不整地站在肮髒的泥濘中。

  他在雲端，她在地底。

  他的記憶隨著能量，一同被黑洞的力量壓製封印。他連自己是機械人都不記得，當然也不記得她。

  她也不記得他。

  然而女人的身體在夜風中冰冷而美麗，他做了一個自己都沒想到的動作。他脫下外套，蓋在她纖弱卻令他覺得美麗的身體上。

  他想或許是因為那樣美麗嬌嫩的身體，就像一幅正合他心意的藝術品，所以不想玷汙，不想看她在風中瑟瑟發抖。

  然後呢？殺了她？

  可她抓著他的褲腿，低聲懇求的樣子，卻莫名其妙地讓他想要留下她。

  那就留下吧。

  不過是一隻小貓。他想，也許有點意思。

  那時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他們會再次愛上彼此。

  如同他們已經錯過億萬年的愛情和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