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作者:行煙煙      更新:2021-12-17 09:52      字數:2986
  晉室覆滅,新帝登基,詔留晉室宗室女之尊號、封號。諸戚氏女當中,唯戚炳瑜拒不奉詔,自請削去長寧、長公主之號。奉旨辦差的人幾番勸說未果,隻得將此事報至新帝處,新帝無言良久,竟默許之。

  她曾是已故先晉鄂懷妄王最為親近的長姊,享盡無尚尊榮。她曾風光出降,駙馬都尉卻因她而慘死。她曾助晉懷帝揭舉鄂王親弑父兄罪行,至鄂王下獄身故。她曾在鄂王死後縱火焚宮,撕裂晉室虛浮的體統,曝露其下難堪的血惡。

  而新帝對她的屢番破例與包容,則又成為了大穆新朝中的一個難解之謎。

  周懌鞍轡緩行,讓坐騎跟在寶珠墜飾的車駕一側。

  車幰已起,朱氏在內,向他望來。

  他未挪動目光,也未開口。

  風撥幰幔,朱氏的聲音順風而入他耳中:“周將軍。”

  周懌道:“太妃請說。”

  朱氏則問:“皇帝禦駕南下,周將軍何不從行。我出宮赴相台寺,又何必勞煩周將軍親率兵馬護送。”

  周懌沉默不言。

  朱氏不怪他的不答,又道:“我聽說,皇帝無意追封生父、生母,亦無意令宗正寺修父母故事入穆室宗牒。”

  周懌仍舊沉默不言。

  新帝即位,不揭故往,讓早已塵封多年的舊事繼續被沉埋於地下。戚炳瑜曾經拚上一命而要維護、後來又拚上一命而要毀滅的晉室體統、戚氏臉麵,被新帝悄無聲息地覆上了最後一塊遮布。他以他自己的方式,告謝她多年的庇護及教養之恩。

  朱氏又道:“她想要的,並非這些。”

  周懌沒問,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麽,他隻是勒韁止馬,低聲對朱氏道:“太妃,相台寺到了。”

  儀仗及禁軍一行在山腳下漸次止步。

  周懌目送從者循階送朱氏上山,撥轉馬頭,沿著山下小徑向另一處行去。

  有人在他身後問:“將軍要往何處去?”

  周懌稍稍駐停,他目光所望的小徑盡頭,一所民舍幹淨整潔,門扉緊閉,似已為人所賃。

  他回答道:“每日拜寺,住在此處,近些。”

  ……

  大平禮部備妥諸儀的那一日,喬嘉送文書去佇寧殿給卓少炎過目。

  她因連年政績斐然,已於兩個月前調任吏部,自宗正寺卿轉遷吏部侍郎,分管吏部右選案,掌五品下武臣之磨勘、擬注等事。此前朝中女官聯名上疏,奏請兵部改製,允讓女子參軍一事,經由昭慶禦筆批複,特下吏部右選案,命喬嘉負責遴選在京眾臣中願轉軍職之女官。

  因卓少炎曾從軍多年,熟知兵事及禁軍各部要職,喬嘉專請聖旨,得卓少炎相助此要務,兩個月來事半功倍,進展神速。

  今日,喬嘉將最終經各方遴選擬定的女官名單呈給卓少炎過目。厚厚的文劄內,書有六十位女官的姓名,她們將被朝廷分派往各軍任機宜文字、諮議軍事、隨軍轉運等武職。從此往後,若逢戰事而女子立軍功,朝廷將循功封賞;若功可拜將,則將拜女子為將。

  卓少炎指壓劄本,神思不苟地一列列閱過。

  喬嘉立在一側,注視著她認真的側顏,不由想起某日夜裏狄書馳與她相談時所發出的由衷感慨:英王此嫁大穆,大平何止是給大穆送去了一位皇後,更是給大穆送去了一位能臣、一位幹將。

  喬嘉頗同意此言。此時看著卓少炎,她心中也懷著極強烈的不舍之情。

  這個女人用她的堅韌與勇略、用她的戰功與忠誠,為所有有誌於家國天下的女子破開了一條嶄新的通道。

  在曆經近四百年之後,大平女子終可憑功拜將、憑功封王。

  卓少炎察覺到喬嘉的目光,抬眼回視,給了她一個微笑。然後她的眼神又落回文劄,其上的一個姓名讓她凝視了半晌。

  最終,她合起劄本,遞還給喬嘉,道:“喬大人,辛苦了。”

  喬嘉說:“此皆喬某分內之事。”

  然後她望向一旁的衣案,那上麵擺著尚衣局與禮部共同為卓少炎製辦好的嫁衣與親王禮服。她忽覺有許多話想要對卓少炎訴出,可最終也隻是合為一句:“殿下此去大穆,望當保重。”

  卓少炎再度對她一笑,點了點頭。

  ……

  大平延和元年十月初六,英王北赴大穆。

  英王儀仗及送嫁的人馬浩浩蕩蕩,前後長達足足十裏。卓少炎北出當日,大平京中城道人潮擁塞,萬民爭睹盛況,逼得兵部調派禁軍肅靜秩序,才叫送嫁人馬順利出城。

  京城北門的城門樓上,昭慶領皇帝率眾臣目送卓少炎出京。那日天晴,白雲片片,金芒燦燦,沈毓章負手立在城牆後,遙眺漸遠漸小的車駕人馬,慢慢地紅了眼角。

  ……

  十月末,英王一行抵赴豫州大營,江豫燃率雲麟軍眾將來迎。

  北地的夜空,稀星點點,明淨如洗。

  營壘高牆上,卓少炎抱劍而坐,江豫燃則枕甲而臥。他二人仰首望天,這一片夜空,一如當年二人於北境千裏轉戰時,變也未變。

  江豫燃道:“卓帥是否還記得,當年雲麟軍初建,卓帥叫我守豫州,正是因我名字裏帶了個‘豫’字。”

  他說罷,就笑了。

  這一笑,笑出了多少往事,如影翩翩,在二人眼前一幕幕地飛速掠過。

  卓少炎也笑了:“豈能忘記。”

  這些流淌在她血液中的深刻經曆,終她此生,都不會忘。

  有夜風起,江豫燃立刻起身,將自己背後的大氅扯下來在她身前撐開,替她遮風:“卓帥今懷身孕,不可受寒,該當早些歇息。”

  卓少炎撫上腹部,微笑說:“無礙。”

  這個孩子,乖極了,也靜極了。除了最開始的那二三周略有不適外,她在其後的時間內幾乎沒有任何難受的情狀。她初為人母,即被骨肉如此體諒,倒叫她心生感動。

  江豫燃瞧見她這般溫柔的麵貌,一時微怔,轉而歎道:“若憶當年,誰又能想到今時今刻。”

  卓少炎點頭:“當年,我以為我早已將這條命許了國。”

  江豫燃舉在半空中的大氅被她按下,他對上她頗深的目光,聽她道:“豫燃,我已非當年的我,你亦非當年的你。人,都會變。”

  卓少炎從懷中取出一封文劄,遞向他:“朝廷此番兵改,轉軍職的女官共六十人。吏部與兵部合議後,將其中七人派往了雲麟軍。最遲下月末,她們便會奉令轉調至你麾下。”

  江豫燃接過,借著月色打開來看。

  未幾,他神色遽變,飛快地抬眼看向卓少炎。

  那封文劄中,書有一個叫他想念卻不敢念、想見卻不敢見、想觸卻不敢觸的人。他無法想象記憶中的那個嬌小柔弱的她,今竟會選擇踏上這條道路。

  他攥住這封劄子,嘴唇動了幾動,最終卻未發出一字。

  ……

  卓少炎回京前留在軍前的那襲將甲,被江豫燃完好無損地帶來了豫州。

  夜裏臨睡前,她手持軟布細心將它擦拭了三遍,然後悉心將它收入北上的行裝中。當甲衣沉沉貼入木箱底部時,她凝視它片刻,然後從上取下一枚甲片。

  箱蓋重重關合,落鎖。

  唯有那一枚甲片,被她珍而重之地收於貼身衣物內。

  ……

  清晨時分,有士兵來稟,道江豫燃請她移步城頭。

  卓少炎束發,佩劍,披上大氅,在北地初冬微糙的晨風中步上豫州外城城牆。天邊雲層輕裂,曦光鋪下,照清了不遠處浩浩蕩蕩的兵與馬。

  有一粒雪花從天而降。

  這是豫州的初雪。

  雪愈落愈急,被城頭朔風撕卷著,很快便將她的身周鍍上一層淺銀色澤。

  她定定地望向那一眾馳向豫州城下的兵馬,視線穿過白茫茫的雪霧,在終於能夠看清來者的英俊容貌的那一刻,她步近女牆,在風雪之中綻出了一個燦若朝陽般的笑容。

  ……

  戰馬昂頸長嘶,鐵蹄之下,雪泥翻飛。

  謝淖立馬城下,抬頭望去。

  在他身後,大穆南下迎嫁的禁軍陣列長如無尾,遙望不見盡頭。風雪之寒不敵他心中炙熱,雪片落上他的眉睫,轉瞬即化作了水。

  此距大平景和十二年的豫州一戰,已經過去了整整七年。

  那一年的豫州城頭,大雪一日接一日地下。雪一層一層地落在她的頭頂和將甲上,遮住了她身上的血跡。

  那一年的豫州城下,格外冷。寒風卷著雪碴撲到他臉上,叫他看不清城頭敵將的容貌。他身負刺傷還未痊愈,他尚不知那會是他此生的明光與摯愛。

  彼時冬雪,今時冬雪。

  他忽而笑了。

  若能早知今日,在七年前的當初,他便該如此刻這般,於這風雪之中的豫州城下,遙遙喚她一聲——

  “少炎。”

  「正文完」

  ***

  落幕。

  感謝大家又陪我寫完一個故事。

  連載期間的每一條評論,對我而言都是莫大的鼓勵,亦是我能夠一直前行的動力。雖回複不多,但感念在心。

  再次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