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作者:容千絲      更新:2020-07-06 17:14      字數:3769
  “怎麽會呢?”

  “我要是沒猜錯,姑娘盛裝打扮,又帶著畫卷,是要尋那位畫師租客吧?”孟涵鈺語氣似不含任何情緒。

  “孟四小姐說笑了,我哪來的盛裝打扮?”秦茉被她揭破,招認又不是,撒謊蒙混又太難,“此前說好請那位公子幫忙品鑒書畫,既有孟四小姐相邀,我讓丫鬟送去即可。倒是四小姐竟也聽聞我家有個畫師租客,教我好生意外。”

  “祁表哥偶有叨念,一副磨牙吮血的模樣,我聽多見多,自然記得。”

  秦茉記起容非先後兩回以潑墨、砸筆洗、彈枇杷核等幼稚行徑報複賀祁,不由得笑了:“賀公子每次來得不是時候,容公子脾氣也古怪,怕是不能讓他們二人碰上。”

  “我倒有些好奇,怎樣一位風流才俊,能讓我那表哥氣得跳腳?”孟涵鈺與賀祁之間的表兄妹情誼談不上深厚,時有打趣、捉弄之詞。

  秦茉一笑置之。

  孟涵鈺又道:“你該不會真瞧中一畫師吧?放著賀家樹大蔭涼不要,去拔路旁的野草?”

  秦茉暗自生氣,誰野草了?賀家大樹蔭涼又如何?她偏愛曬太陽。

  有那麽一刻,秦茉真想承認,她確實相中了一畫師,雖然容非可能不單純是個畫師。

  可她被生意吞並的陰影籠罩,又身處孟府馬車,不好與孟涵鈺杠上,遂抑製惱火,淡言道:“孟四小姐說笑了,賀家大樹,豈能容我這小小商戶去納涼?”

  “秦姑娘倒也無須過謙。”孟涵鈺隻當她溫和謙卑,聊起鎮上商家女眷,談到德、容、言、工等話題。

  在京城貴女眼中,小鎮姑娘開朗活潑,顯得不夠端莊穩重持禮,言談舉止也相對輕浮隨便。大夥兒隻愛討論無關緊要的生活小事,更不曾將相夫教子、尊老愛幼、勤儉節約等持家之道掛在嘴邊。

  依照孟涵鈺所言,賀家祖上為官,而今雖為商賈,卻在江南一帶有極高聲譽。嫁入賀家的女子,定當沉穩莊重,知書達禮,待人接物務必禮貌周全,大方而不失風範。

  秦茉懵了,何以專程與她說這些?

  孟涵鈺見她微愣,朱唇揚起了然淺笑,勸慰:“不必恐慌,我表姨父家沒太多講究,若年節壽宴到杭州,需多加注意。”

  秦茉正欲解釋自己未曾有嫁入賀家的心思,車外“籲”一聲,驅車仆役收住韁繩,馬車徐徐停在道旁。

  車簾掀開後,秦茉當先下馬車,映入眼中的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天光雲影下,一位臉上堆歡的青年邁步行近,正是賀祁。

  他頭戴銀冠,水色緞袍的領口綴有鬆鶴紋飾,腰係玉帶,手持描金象牙折扇,一派奢華氣度。

  “秦姑娘,咱們又見麵了。”他長眉朗目片刻不離秦茉嬌顏,眼底既驚且喜。

  秦茉心下惶惑,不是昨日才去了他家長興酒樓用膳麽?怎又迫不及待來見她?

  縱然看透他們表兄妹二人的小伎倆,她也隻能報以客氣微笑,“賀公子。”

  “今日不冷不熱,適合遊湖散步,”孟涵鈺由丫鬟攙扶下車,“我擅自叫上祁表哥,秦姑娘不介意吧?”

  “孟四小姐說笑了。”

  介意也得裝作不介意。

  湖光山色,寧靜悠遠,除去孟涵鈺帶來的仆侍、秦家跟隨的翎兒和兩名小廝,唯剩賀祁兩名親隨,再無旁人。

  秦茉跟隨表兄妹二人步往湖邊的六角竹亭,內裏已擦拭幹淨,另置鮮果佳茗,顯然有備而來。

  她能怎麽辦?應酬唄!

  各自禮讓坐下,秦茉纖指端杯淺啜,與他們一同品嚐果子點心,一時無話。

  賀祁與孟涵鈺聊了一陣家中雜事,見秦茉默不作聲,關切地問:“姑娘生氣了?莫不是怪我一大男子,破壞了你們姑娘家相伴的興致?”

  “賀公子多慮了,”秦茉低歎道,“我不過為生意煩惱。”

  “噢?近來酒坊生意興隆,各處酒館客人滿座,何來煩惱?”賀祁攔下伺候的仆役,親自為秦茉添茶。

  “這兩日,有一位客人,出手闊綽,高價向酒坊訂了大批量的酒……”

  孟涵鈺笑道:“這不是好事嗎?愁眉苦臉做什麽?”

  賀祁則問:“大批量?”

  秦茉頷首,“現銀全款,好幾百壇子,銷了我將近三分之一的現貨。”

  孟涵鈺猶自不解,賀祁皺眉道:“買家是何人?”

  “未曾打聽清楚,我還擔心,是否為你們賀氏一族財大氣粗之舉,”秦茉故作輕鬆一笑,“畢竟你嚇唬過我,不是麽?”

  “真不是我和我爹!”賀祁白淨的臉上泛起紅意。

  “開玩笑而已!我若懷疑你,豈會與你談及此事?”

  賀祁鬆了口氣,眼珠子一轉,躊躇道:“如此大手筆,放眼江南,能做得到人實在不多……按理說,七叔不會繞開我爹……”

  “七爺怎麽了?”孟涵鈺一聽,霎時緊張起來。

  秦茉心頭蕩起微妙之感,她可沒忘記,杜棲遲喚容非為“七爺”。她不經意撇了撇嘴,暗忖,果真中毒,連個相似的稱呼也能想起那家夥。

  賀祁甩了孟涵鈺一“沒出息”的眼神,對秦茉道:“前段時間,七叔身體不適,移居孤山別院,基本沒露麵,大抵無心理會旁的事……”

  “我也就順帶一說,客人未必有惡意,興許恰恰急需罷了。”秦茉輕描淡寫。

  孟涵鈺聽得雲裏霧裏,杏目滲著羞惱,嘴上卻自言自語,嘀咕著:“哪來那麽多身體不適!”

  秦茉錯愕,方反應過來,先前賀祁曾言,杭州賀家長輩的壽宴上,賀與之遲到又提前退席,而後聲稱患病謝絕探訪,導致孟涵鈺很是惱火。

  悄然端量孟涵鈺俏生生的容顏,秦茉心下慨歎,好一朵嬌滴滴的花兒,何以非要圍繞一體弱多病、脾氣古怪、不近人情、年近半百的大叔亂轉?

  表兄妹談論賀與之的話題,無非關於他生辰要送什麽禮物之類的,秦茉無意細聽,抬目遠眺,山水澄明,遺憾良人不在。

  茶點吃得差不多,孟涵鈺命人清理石桌,拿出筆墨紙硯,對景作畫。

  秦茉在旁靜觀,眼見她以長披麻皴畫遠山近石,筆墨秀潤,卵石圈點於林麓間,以疏筠蔓草掩映,細徑危橋茅屋盡得野逸清趣,可見功底深厚。

  賀祁似是坐立不安,不等孟涵鈺完成畫作,便力邀秦茉到湖邊散心。

  秦茉原則上避免與其單獨相處,婉拒兩次後,硬著頭皮,領了丫鬟同行。

  麵向碧山環繞廣闊幽深的碧湖,二人一前一後踏上草地,並未交談。

  日光落在水麵,氤氳變幻霧氣,宛如生煙。

  秦茉無心細賞,腦子亂哄哄的。

  她不曉得,像眼下這種被人“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日子,要熬上多久。

  內心深處,她渴望自己終有一日變得強大,無懼賀家的壓力、青脊的調查,可現實注定,她隻能成為盛世中庸庸碌碌的商戶女子,提心吊膽,腹背受敵。

  這一刻,她無比渴望回到容非身邊。

  那人曾對她說——對容某,你大可放心,此秘密,我定會為你守住。

  他說——我都知道,有我在,不怕。

  他還說——別再說“連累不連累”的話!如真有那麽一日,我,心甘情願。

  秦茉怙恃雙失,頂著壓力一路走來,自問從未想過依附男子,但此時此刻,她希望跟前的人,是他。

  假如他在,她大概會一頭紮進他懷內吧?

  她不需要他英俊瀟灑、文武雙全,也不需要他豪邁超群、富甲一方,他曾於危難時挺身而出,在風暴來臨時與她並肩攜手,她便願意把心全部托付。

  沉思中,秦茉唇畔挑笑,默然低頭前行,不料賀祁驟然停步回身,她失神之際,險些撞上,驚得連連退開數步。

  “嚇著你了?”賀祁笑問。

  “好好的,怎就停下來呢?”秦茉嗓音透著埋怨。

  “我……”賀祁遲疑半晌,從袖口處翻出一小物件,“我想,送姑娘一點小玩意。”

  他攤開手掌,上有一掐絲琺琅彩小盒子,約兩寸大小,做工精細,五彩斑斕,華麗奪目。

  秦茉沒接,連手也沒抬起過。

  “姑娘……”賀祁略微忐忑。

  “賀公子,往後請勿再送我東西,我不能收。”秦茉態度堅定。

  “為何……?”

  “我已……”衝動之下,秦茉差點兒想坦誠自己心有所屬,對上賀祁滿是期待的眼光,她把話咽了回去,改用最委婉的言辭,“我已說過,咱們保持生意往來,當個朋友就好。”

  這明顯是拒絕了吧?

  波光反射在賀祁年輕的麵容上,以致於他的幽深眼眸也似帶一層閃爍不定之色。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個小玩物罷了!”他語帶懇求,“孟四丫頭在看呢!你若不收下,她定要嘲笑我!”

  秦茉秀眉輕蹙,“當真不含別的意思?”

  “……”賀祁點頭。

  秦茉抬手接過,淡笑,“那就謝了!”

  她接手的一瞬間,已掂量出盒子裏藏有飾品,估算尺寸,應為耳墜子。

  沒準兒,今日鬧這出,諸多周折,隻為送她這東西。

  既已答應,她不便再推拒,更不好當麵打開,唯有見機行事。

  二人沿湖走了一段路,繞回去看孟涵鈺的畫,閑坐兩盞茶時分,收拾物件上了馬車。

  賀祁沿途護送,馬車在眾目睽睽之下進入長寧鎮,駛向秦家主院。

  秦茉沒開口邀請他們入內,隻說了客套話。

  表兄妹二人對望一眼,孟涵鈺暗帶狐惑,賀祁則有憂色。

  出於禮節,秦茉立在階前,恭送他們離開,並帶笑目送。

  隻是他們不會知悉,她的笑容隨他們遠離而逐漸凝固,再無半點歡愉。

  “我出去這一趟,吃得有點撐,想四下走動,你們忙活去吧!”她擺了擺手,待仆役退下後,掏出賀祁所贈的絲琺琅彩小盒,塞入翎兒手中。

  “姑娘……?”

  “賞你,”她眨了眨眼,“記得每日戴上。”說罷,粲然一笑,轉而西行。

  午後長街寂寥,她獨自踏足最熟悉不過的巷道,心潮起伏,悲喜交加。

  推開西苑虛掩的院門,院落裏靜悄悄的,竟空無一人。

  燕鳴遠行蹤詭秘,山貨商不定期到異地做買賣,一家五口據說回老家了,可容非呢?白日留守打雜的小廝呢?

  落寞感油然而生。

  他不在。

  即使約定為期兩個月的等待,即便說好不讓外人知曉,她還是想見他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