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06 16:04      字數:7447
  第45章 約會

  夏日午後, 雍王府園中青木蒼翠、香花競放,如石青、朱砂 、胭脂、藤黃等繽紛顏料潑灑鋪陳, 入目皆是飛閣流丹、花木蓊鬱的清貴風流之象, 獨長樂苑與別不同, 苑內無精巧園林, 無奇花異草,有的, 是本應隻出現在鄉郊的一畦畦青綠菜地,在這驕陽似火的時節,紛紛開花結果。

  紫茄紅椒等株株掛滿, 地上躺結許多了南瓜、冬瓜,爬上菜架的黃瓜、絲瓜等菜蔬, 也生長得十分茂盛, 綻放的黃色小花,在架上迎風顫搖,有蜜蜂蝴蝶, 從旁輕輕飛過, 架下,有白鵝選在此處納涼睡覺, 一個個肥嘟嘟的或坐或站, 將頭彎插|入雪白的翅膀中,躲避豔陽亮光,也有鵝,在這金光燦燦的炎夏午後, 沒有困意,為納涼另選佳地,躲聚在池子裏的一道道青翠荷葉下,愜意地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長樂苑室外一片安恬之景,室內亦然,大半透窗而入的熾|熱陽光,被四麵垂放的湘妃竹簾所隔絕,餘下從竹簾細縫滲入,落在地上,一道道光影錯織,如水中藻荇交橫,一方幽室,宛如水下龍宮,四周波影瀲灩,冰甕金盤裏盛裝的大小冰山,無聲融水送涼,水晶簾輕輕曳響,隨搴簾人的動作,搖映著室內深紅、淺紅、淡黃、皓白的薔薇花影,清馥可人的香氣,同冰山涼氣,被搖轉的風輪,扇散到室內的每一個角落,沁人心脾。

  原先趴在女主人榻邊安睡的黑狗,因女主人起身下榻的動靜蘇醒,搖著尾巴,跟女主人一起穿走過水晶珠簾,來到外室,睡眼朦朧地望著女主人手持一柄亮晶晶的物事,破開一個圓乎乎的物事。

  有清新好聞的香甜氣息,隨著女主人的動作,漸漸在室內彌漫開來,縈繞至它鼻底,知道這就是有好吃的了的黑狗,立刻困意全消地清醒過來,尾巴搖得更歡,乖乖蹲坐在一旁,將頭搭在案角,眼巴巴地望著女主人的動作,熱切等待著女主人的投喂。

  ……出息……

  宇文泓瞥了等喂的黑狗一眼,心中甚是瞧不上,渾然不覺此刻趴在案邊的他,與這條黑狗,完完全全狀態相同,一雙眼睛,也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蕭觀音看,看她因剛醒沒多久,整個人有一種慵懶之姿,眉目微倦地低低垂著,睫如墨蝶輕閃,半邊臉頰因曾枕睡的緣故,比另一邊微微紅些,如染胭脂,可又有哪種胭脂,能調成這般好顏色,真似室內觚中的粉白薔薇。

  在宇文泓的注視下,慢將瓜瓤挖出的蕭觀音,將之放在一旁的碗內時,抬首見宇文泓正盯著她看,眸光一對上,宇文泓即偏開頭去,手指著一旁的黑狗道:“我吃瓜,你啃皮!”

  “……嗚嗚嗚嗚……”黑狗“嗚”聲抗議,表示它也想吃甜甜的瓜肉。

  蕭觀音輕笑,將去皮的甜瓜慢慢切塊,這第一塊,自是到了宇文泓的口中,但他正吃著呢,就見蕭觀音拿起一塊新切的,親手遞喂給歡搖尾巴的黑狗吃。

  黑狗吃得歡,而宇文泓這下,就吃得有點幹了,他幹巴巴地嚼了兩下口中的瓜,見喂完狗的蕭觀音看了過來,並問他道:“甜嗎?”

  宇文泓悶聲不答,蕭觀音隻當他是忙著吃瓜、沒空答她,自執果叉,叉了一小塊甜瓜,送入口中,覺嚼來口齒生津、十分香甜,便想再摘幾隻,送給升平公主享用,當作今晨升平公主送她薔薇的回禮。

  但,傳來的侍女應聲去菜地裏尋摘了,回來卻報說,其餘甜瓜,好似都還沒熟透,蕭觀音想了想,便讓侍女改摘些其他成熟的菜蔬,送去公主夫婦的雲蔚苑廚房中。

  室外奉命的侍女,一下下地采摘菜蔬,左手一根茄,右手一把菜,動作麻利,“唰唰”直采,室內默默望著的宇文泓,隨之一下下地“哢擦”啃瓜,在看到侍女摘滿一籃後,還要再摘時,忍無可忍地大吼一聲:“夠了!”

  蕭觀音走出門外,看了菜籃子一眼,見已滿滿當當的了,便讓侍女送去雲蔚苑,這籃菜蔬,雖奉命直接送進了雲蔚苑廚房,但二公子夫婦有物相贈,雲蔚苑內侍從,自是要稟告給主子聽的,這事經侍傳入兩位主子耳中時,升平公主正輕搖羅扇、漫想心事,一時還沒聽清侍從在報說什麽,而世子殿下,則聞聲暫停撫琴,讓人把那菜籃提來,饒有興致地一一翻看著。

  輕搖的羅扇,在身前有一下沒一下地亂扇,心神恍惚的升平公主,靜靜望著不遠處看菜的丈夫宇文清,連日來縈繞在她心中的怪異感,不但始終揮之不去,且還愈來愈濃。

  夫妻四年,她也算是了解宇文清的性情了,不管是他在人前刻意營造的,還是他骨子裏真正的,她都了如指掌,也正是因為這份了解,讓她越發感覺,宇文清近來似是有些不對,不僅僅是在女色上,還有其他。

  自從認清宇文清的本性後,她與她這丈夫的關係,就算名存實亡,不再有何行房之事,這次回來長住雲蔚苑,也另居別室,並不同房,宇文清這樣的慕色之人,怎會在這等事上,虧待自己,自應另有嬌妾美婢服侍,一如從前,可她這段時間冷眼看來,宇文清竟似在女色上淡了,他的那幾個嬌美妾室,近來被冷落地麵現愁怨,不再似從前,日日如香嫩嬌花鮮妍滋潤得很。

  ……都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淡應是不可能真淡下來的,難道宇文清在外另有新歡?可依他地位與性情,喜歡納了就是,她這公主,不是盛世皇朝的金枝玉葉,而是宇文家滔天權柄下的傀儡,攔不住她這駙馬爺尋歡作樂,宇文清為何不如此做?難道那女子已為人婦,是他某個屬下的妻妾,他在外與之偷情暗好不成?

  升平公主這般想了一瞬,隻覺惡寒,但寒了一瞬,又覺依宇文清之慕色風流,不是沒有這可能,她眸光複雜地望著不遠處的宇文清,這般想著的同時,心中的疑慮,不淡反深。

  依宇文清這性子,就算在外有“野花”可采,“家花”也不會半點不碰,怎會像近來這麽反常呢……升平公主低頭吃了一口冰酪,漫想著心中的疑惑時,又有侍從來報,道是什麽來自淮陽的張大夫到了。

  升平公主是一頭霧水,抬首看向宇文清,聽他含笑解釋道:“這是我為二弟找來治病的大夫,既到了,就領他去給二弟瞧瞧吧。”

  說著就起身領那挎著藥箱的大夫走了,升平公主人在雲蔚苑內又坐了一陣兒,心事是越想越亂,理不出個頭緒,便想著也去長樂苑看看,順便尋弟妹說說話,她這般慢慢悠悠地走到長樂苑大門附近,人還沒跨進去,就見她那傻二弟風一般地跑了出來,肩上還跟扛小雞似的,扛著那個頭發霜白、身體瘦弱的張大夫,後麵,宇文清、一眾侍從等急追在後,就連向來行止嫻靜的弟妹蕭觀音,都手褰長裙,急急地跟跑了出來,朝奔得飛快的傻二弟追去了。

  嫁入宇文家四年,升平公主也不是第一次見傻二弟幹傻事了,見弟妹跑遠了,想來依傻二弟的傻勁兒,一時半會兒,她也回不來長樂苑了,便邊在心內替蕭觀音感歎這糟心婚事,邊搖著扇子,依原路回雲蔚苑了。

  那廂,一見大夫從藥箱裏拿出銀針,就怒發衝冠,將老大夫跟小雞似的提溜扛起,說要扔出雍王府的宇文二公子,還在一路狂奔著,他這般腳下飛快不停,一個轉角正與人迎麵撞上。

  雍王宇文燾見若不是隨侍眼疾手快、擋在前麵,這會兒同一白發老頭一起躺地的,就是他和夫人了,登時怒目圓睜,厲聲罵道:“渾小子又做什麽?!”

  宇文二公子手指著地上疼得“哎喲”、爬不起來的白發老頭道:“壞家夥,拿針紮我,丟出去!!”

  急跑趕來的宇文清,及時向父王母妃揖禮解釋道:“這是兒子為二弟找的大夫。”

  宇文燾聽後臉色更冷,瞪著傻兒子道:“有病就治,胡鬧什麽?!”

  宇文二公子氣呼呼,“我沒病,隻是不太聰明!”

  “在我宇文家,不夠聰明就是病”,宇文燾罵了這一句後,見傻兒子低著頭嘀嘀咕咕什麽“凶巴巴,不喜歡”,登時更怒,大罵一聲,“老子難道喜歡你個狗兒子!!”

  雍王妃與宇文清,一左一右,都忙勸宇文燾息怒,宇文燾看著眼前像隻愣頭鵝的傻兒子,似仍是怒氣難平,忍耐半晌,咬著牙吩咐道:“去把他那些鵝,都給我燉了!”

  宇文二公子一聽急了,伸直脖頸,頭如大鵝昂起,“要燉先燉我!”

  這下宇文燾更怒,手也高高揚起時,又聽繡履聲急,並清柔女音急呼,“父王息怒”,是蕭觀音匆匆趕至,急忙跑近前來,替她的傻夫君求情。

  高高揚起的手,終在女子懇求的目光下,垂落下來,雍王妃將這一幕看在眼中,輕撫著丈夫宇文燾的後背,助他順氣道:“泓兒就這性子,你同他較什麽真,快別動氣了,萬一傷著身體就不好了。”

  宇文清、蕭觀音亦在旁幫勸,宇文燾似在眾人勸說下,漸漸平息了怒氣,在冷瞪傻兒子片刻後,好像懶怠再多看他一眼,直接揮揮手道:“滾滾滾。”

  “滾就滾!”

  宇文二公子也不矯情,說滾就滾,大步流星地沿來路返回,等蕭觀音與宇文清等人,走追回長樂苑時,他已將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來了,蕭觀音無奈地看了緊閉的房門一會兒,回身見世子殿下因方才這場鬧劇,麵上都跑出了汗來了,忙命侍女打水捧巾送來,又讓鶯兒端來涼茶。

  替夫君感到抱歉的她,向正在侍女的伺候下,淨麵擦手的世子殿下,表示歉意,宇文清聞言擺擺手道:“弟妹不必如此,回回我替二弟找大夫,總要多少鬧出點事來的,今日這也不算什麽。”

  他同蕭觀音說了會兒宇文泓從前的“壯舉”,又將話題轉到箜篌曲《相思引》上,笑對蕭觀音道:“不瞞弟妹說,我最近,也在試續此曲,隻不過因用的是七弦琴,續時總覺味道不對,有在想著要不要試學箜篌,不知弟妹這裏,可有學奏箜篌的樂書?”

  蕭觀音聽宇文清這樣說,便攜侍女入內找書,大約用半柱香時間,找了三四本由淺至深的箜篌樂書,拿與宇文清,並有些不好意思道:“這幾本書裏麵,許多空白地方,都被我從前學奏箜篌時,寫記了不少當時的想法,大哥看的時候,可能會覺得很雜亂。”

  “怎會?!”宇文清含笑對蕭觀音道,“有弟妹從前的心得,我定能從書中獲益良多,在學奏箜篌一事上,也可事半功倍了。”

  他道謝接過樂書,在與蕭觀音又閑聊一陣箜篌相關後,起身離去,原本他心內打算,是以箜篌曲《相思引》為引,與蕭觀音這般暢聊樂理,借書還書,有來有回地,慢慢拉近距離,卻沒想到,“來”的這麽快。

  回到雲蔚苑書房的宇文清,翻看借來的箜篌樂書沒一會兒,便手中一頓,目光定住。

  樂書書頁之中,夾著一張小小的冰裂梅花箋,箋麵縈繞著淡淡的香氣,上以穠纖折中、清淡雅致的簪花小楷,書就十二小字:“今夜亥正,澹月榭見,不見不散。”

  第46章 赴約

  送走了世子殿下, 再回室內時,通往內間寢房的門, 依然是緊緊閉鎖著, 怎麽叩, 都沒有人應聲開門的。

  沉璧、承安等伺候二公子多年的長樂苑舊仆, 已直接建議夫人命人強行撞門了,蕭觀音想了想, 憶起寢房有間後窗,似是沒有在內上拴,是虛虛掩著的, 便讓人端了一碗櫻桃冰酪來,接過後, 捧碗走至寢房那間後窗處, 伸手拉了一下,見果然輕輕鬆鬆地拉開了,且從這扇開窗看去, 正好可見宇文泓盤腿坐在地麵茵席上, 聽到窗響動靜,朝她這裏看了過來。

  蕭觀音將手中那碗櫻桃冰酪, 捧與宇文泓看, 淺笑著對他道:“是剛澆的冰乳酪,這會兒吃最好了,過會兒就沒這麽爽口沁涼了。”

  ……拿吃的來引他,當他宇文泓是狗嗎?

  宇文泓坐定不動, 也不說話,就這麽靜靜地看著窗外的蕭觀音,看她還有什麽招兒。

  她好像沒有什麽招了,見用櫻桃冰酪喚他喚不過來,無奈地靜佇窗後片刻後,將那水晶碗放在了窗台處,而後一手褰著裙裾,一手扶著窗框,似是想跳窗進來。

  宇文泓不由微微睜大了眼,看她整個人沐在明光中,衣裙發絲皆浮上一層淡金色的光輝,在風中輕徐地搖顫著,如常飄逸,而攀窗欲跳的動作,卻是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生澀笨拙,一看就是人生中第一次試著跳窗,不得其法,笨笨地弄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將雙腳踩在了窗台上。

  ……笨女人……

  宇文泓在心中這樣想著,看她已經準備往下跳了,一腳卻正踩壓在自己的前裙擺上,不由腦弦兒猝然一繃,忙起身奔前伸出雙臂,並在心中又重重地歎了一聲:笨女人!!

  踩著前裙擺往下跳的蕭觀音,正跌在伸臂接來的宇文泓懷裏,宇文泓抱接住她摔在地上,不僅拿自己做了“肉墊”,這笨女人硬邦邦的頭,還好巧不巧,正砸在他的腦門處,讓他腦中一下子嗡嗡直響。

  渾身酸痛的宇文泓,坐起身來揉腦門,看蕭觀音也坐在一邊怔怔地揉她自己的,好像比他還要暈乎很多的樣子。

  ……行吧,看來他的頭,要比她的硬……

  宇文泓看她揉了一會兒後,醒過神來了,麵上浮起幾分羞靦,“還是第一次跳窗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說了這一句後,向他道謝,又從窗台處,端來那碗櫻桃冰酪,柔聲勸他道:“快趁涼吃吧,清甜解暑,滋味很好的。”

  ……他剛剛救接了她一次,她自然是要贈謝禮的……

  找到理由來接受蕭觀音“示好”的宇文泓,伸手接過這碗冰酪,慢慢舀吃,蕭觀音坐在一旁看了一會兒,和聲問他道:“為什麽怕針灸啊?”

  她的夫君奇奇怪怪地看她,“你上次被針紮了下手,都流血了,難道還不覺得針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嗎?”

  蕭觀音道:“針灸是治病,和被繡花針紮,是不一樣的。”

  宇文泓不語,隻是手持金柄玉勺,慢慢攪著碗中鮮紅的櫻桃酥酪。

  櫻桃顏色紅豔,就似鮮血一般,在摔馬陷入昏迷前的那一刻,他最後所見,就是這樣的血色,那是他自己的血,從後腦汩汩流出,浸透了他的發衣,溢到了他的眼前。

  在昏迷的日日夜夜裏,他便沉淪在這樣的暗紅血色裏,無法判斷是何人害他,隻知危險無處不在,隻知他傷重至此,根本無法躲避幕後之人隨時可至的暗害,隻知那幕後之人,也許遠不止一個,於是,當他神智漸漸清醒時,都不敢立刻睜開眼睛,而是繼續躺在榻上一動不動,讓自己在他人眼中,仍是一個昏迷不醒的將死之人,沒有絲毫必要繼續對他暗行歹事。

  當一眾“親人”圍在他的榻旁“關心”探看,當大夫將尖細的銀針,紮入了他劇痛連心的指尖時,他仍是隻能一動不動,“昏迷不醒”,直至在心內想定主意,暫自毀未來,以求保命。於是當他終於“蘇醒”時,宇文二公子因傷心智全失,患上呆病,同如小兒,常因癡笨憨愚,激怒他的父王,極遭雍王厭棄,擋不了任何人的路,對這世上任何人,都構不成半絲威脅。

  本應清甜可口的櫻桃酥酪,因他想起舊事,吃在口中,也似沒什麽味道,宇文泓如同嚼蠟般嚼了會兒,問身邊女子道:“你也覺得我有病要治嗎?”

  蕭觀音靜默片刻,問宇文泓道:“你現在過得高興嗎?”

  一雙澄淨的剪水清眸,全然地映著身前的年輕男子,宇文泓也不知是在看她的眸子,還是在看她眸中小小的自己,靜默一陣,近乎誇張地“開心”嚷道:“那當然,我高興得很,我現在每天這樣過,快活地不得了!神仙日子,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那病與不病,治與不治,也沒有什麽要緊,你現在覺得高興,這事便可先放放,若哪日因此覺得不開心了,再提這事也可”,女子盈盈望他,嗓音輕柔,“我想,旁人擔不了宇文泓的喜怒哀樂,宇文泓如何活,也許,最該由宇文泓自己來決定,你自己心裏高興,最重要了。”

  ……不知為何,聽她這樣柔聲說著,看她這般靜靜望他,口中無味的櫻桃果肉,似略略變甜了些……

  宇文泓心神一恍,匆匆低下頭去,他專注於手中捧著的櫻桃冰酪碗,大口大口地舀吃,不再和蕭觀音扯東扯西,也不抬頭看她,可不看是不看了,眼前卻還總浮現起她的盈盈笑影,耳邊也總響起她的甜言蜜語,一聲又一聲的,像生了翅膀,不斷地往他心裏飛鑽。

  宇文泓幾是確定了,他身邊的這個女子蕭觀音,是在“溫水煮青蛙”,不,不僅僅是溫水,幾是沸水了,不然為何他的雙頰,會在此時,微微發燙……

  ……他會被蕭觀音“沸煮”了嗎?

  ……當然不會!以他心誌之堅,怎會為一小女子所移?!

  宇文泓看向大敞的後窗,看陽光金燦燦地照灑在地上,心中了然了自己身心微燥、雙頰發燙的因由,再一次心道:笨女人!大夏天都不知關窗!

  他欲起身闔窗,但尚未站起,一隻纖柔的手,即已伸了過來,執著一方軟帕,擦上了他微浮汗意的麵龐。

  ……又又又開始“煮”上了……

  宇文泓在心中這般叫囂著,身體卻僵著不動,由著蕭觀音執帕的手,在他麵上輕輕柔柔地擦著。

  ……其實,任她“煮”一“煮”也沒關係,反正他心誌堅定,不會被“煮透”的……

  終是沒有起身,而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她的身旁,日光西移,漸將落地的兩道人影,越拖越長,融在一處,暮光透窗披拂在他們的身上,四周地麵落滿了門窗的花紋落影,萬字福蝠,石榴纏枝,寓意子孫萬代,福壽綿長。

  暮光消隱、夜幕降臨時,自長樂苑歸來,便一直待在雲蔚苑書房內的宇文清,仍沒有出門半步,他憑幾倚坐在書案之後,一手拿著箜篌樂書,一手執著那張冰裂梅花箋,心內始終在驚喜與驚疑之間,搖擺不定。

  因曾見過蕭觀音的書法,她的字,他是有印象的,這張梅花箋上的簪花小楷,很似她的筆跡,一向謹慎的他,不敢托大於自己的記性,在覺得相似後,又將這箋上的十二小字,照著箜篌樂書上蕭觀音留下的筆記,一一進行了比照,發現箋上每一字、每一畫的運筆力道,都與蕭觀音本人字跡無誤,這箋出自蕭觀音之手的可能性,可說是九成九了。

  縱是九成九,性情謹慎的宇文清,也不會忘了那一分的可能——有人極擅模仿蕭觀音的字跡,可以做到以假亂真。

  ……是蕭觀音相約?還是有人故意生事?

  窗外夜色愈濃,宇文清心中那最後一分的疑慮,也始終飄縈不散,漸,將近亥正,派去長樂苑附近探看的心腹侍從,回來報說:“長樂公夫人離開了長樂苑,身邊隻帶著一名侍女。”

  宇文清心中湧起驚喜,強行抑住,追著問道:“是去的哪個方向?”

  侍從回道:“夫人攜侍往西邊去了,小人隻看到夫人繞過清音亭,轉過浣芳池,一路向西,後麵夫人身影遠了,小人因想著回來稟報,沒有追看,便不知了。”

  ……繞過清音亭,轉過浣芳池,一路向西……去往澹月榭,便正應如此走!

  ……難道蕭觀音記起了那夜澹月榭之事,故有此約?!

  心腹侍從的探報與難以抑製的驚喜,終將宇文清心底最後一絲疑慮衝淡,他沉思片刻,最終決定應約而去,臨出門前,甚還整理了下儀容,如此趁夜來到澹月榭,見月色下榭門微敞,榭內暗淡無光,未點明燈。

  宇文清緩緩推門而入,通過輕薄透窗的淡淡月色,隱約可見榭內簾幕飄飄,一女子,正跪坐憑窗,麵對榭外一池溶月的漣漣碧水,背影清纖窈窕,如綢烏發以白玉簪鬆鬆挽就,身上一襲縷銀素紗長裙,宛若月色流淌在地,縈有若有若無的清雅香氣。

  一時,竟似有些近情情怯了……

  緩步而入的宇文清,在離她身後數步止住,心思正似榭內光線晦暗不明,竟有幾分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麽,不住地浮起忐忑之感,她要和他說什麽,他該與她說什麽,他要如何向她解釋那夜的舉止,她又會對那夜之事有何反應,對他宇文清這人,是何看法……

  嫻熟的玲瓏說辭,在這一刻,好像通通不管用了,他宇文清,好似成了個笨口拙舌之人,堂堂雍王世子殿下,正在這月色淡蒙的幽榭中,結舌暗聽著自己的心跳聲時,忽聽榭外腳步聲近,並明亮燈光,與笑喚之聲:“柳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