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作者:東方玉如意      更新:2020-07-06 15:16      字數:5698
  在一對小娃娃的滿月宴上, 王成琪聽說了師父一家要搬到縣城裏去住的事情。

  少年有一瞬間的失神,垂著頭默默盯著自己的鞋尖。這雙棉鞋是父親留下來的,他穿著有點大, 有鞋帶係著不至於往下掉, 可是鞋麵灰撲撲的十分破舊, 有些地方已經成了一個小洞, 開始往外鑽棉絮了。

  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打起精神繼續給酒席上的人們發饅頭。

  午後酒宴散場, 眾人離去,王成琪獨自一人來到村邊的小河旁。

  寒冬臘月,冷風像小刀子似的割在臉上。他卻渾然不覺,隻出神的盯著結了冰的水麵,心裏也結上一層寒冰。

  其實他一直都明白, 那個嬌俏可人的小姑娘不屬於他,正因為知道不屬於, 也知道姑娘家到十五六歲就要嫁人了,所以他很珍惜,珍惜她沒有長大的這幾年。

  若不能終生相伴,青梅竹馬的少年情誼也足以快慰終身, 可是她要搬走了, 以後想見她一麵都難了。

  他很想徹底地忘了她,想放棄自己徒勞的掙紮。可是,情竇初開的少年做不到。

  “成琪哥,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坐著呢?”

  王成琪轉頭一瞧, 是挑著兩個木桶的泰哥兒, 他用桶底敲碎薄薄的冰麵,提了兩桶水上來。

  沒等他答話, 就見秦子豪從學堂的方向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離著老遠就開始喊:“泰哥兒,聽說你們家要搬到城裏了是嗎?”

  泰哥兒轉頭看他一眼,誠實地答道:“是啊,我爹說了,到了城裏就可以請個奶娘幫我娘看孩子,我娘就不會那麽辛苦了。”

  秦子豪一聽這話喜笑顏開:“太好了,真沒想到還有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我爹和我爺爺都逼著我去縣城最好的學堂讀書,我不樂意去。為這事兒正和家裏鬧別扭呢,過年我都不想回家過了,現在好了,矛盾解決了。”

  泰哥兒皺了皺眉頭,挑起水桶往家裏走:“你在哪讀書?跟我們家在哪住有什麽關係。”

  秦子豪望著他的背影,嘿嘿直笑:“有沒有關係,以後你就知道了。”

  泰哥兒挑著水桶邁開長腿,腳下虎虎生風,秦子豪的話他未必聽到,可距離近的王成琪聽得很清楚。

  在殘酷的現實麵前,他無話可說,隻是輕輕歎了口氣,轉身離開了。

  接下來的幾日,王成琪就像丟了魂兒一般,幹活總是丟三落四,做出來的石器也不像從前那般精致。淑姐兒去給爺爺奶奶送糕點,王成琪隻遠遠看她一眼,便走了神兒,手裏的石頭不知何時落了地,毫不留情地砸在了腳麵上。

  少年疼得悶哼一聲,緊緊咬著牙,蹲下身子捧住了自己的腳。

  旁邊的魯鐵鬆走了過來:“你這孩子,這幾天是怎麽了?跟丟了魂兒似的,與先前簡直不是一個人了。忍著點兒疼,我給你摸摸看骨頭斷了沒。”

  鐵鬆認真檢查了一遍,把染了鮮血的腳擱在小板凳上。“還好,你手裏這塊石頭小,沒砸斷骨頭,隻是皮外傷,家裏有金創藥,敷上藥養兩天就沒事了。”

  淑姐兒走近,瞧見王成琪血淋淋的腳,嚇了一跳:“成琪哥,你這是怎麽弄的?被石頭砸了嗎?屋裏有藥我去拿。”

  淑姐兒一陣風似的進了奶奶家的屋門,很快捧出一個白色的小瓷罐,做石器免不了磕磕碰碰,家裏經常備著金創藥。

  “二叔,你接著幹活吧,我來給成琪哥上藥。”魯明淑乖巧說道。

  鄉下人沒那麽多講究,鐵鬆也沒跟侄女客氣,轉回身繼續忙自己手頭的活兒。

  魯明淑放下藥罐子走回屋裏,很快端出來了半盆溫水。她洗了一塊細棉布,神色認真的要給王成琪擦腳。

  十五歲的少年腳已經很大了,平日裏愛出汗,腳也臭。好在這是冬天,沒什麽味道,若是在夏天,他可不敢讓淑姐兒靠近。

  “你把巾子給我,我自己擦就好,腳受傷了,手又沒事。”王成琪伸手去搶她手裏的巾子。

  淑姐兒靈巧地躲開了他的大手:“你受傷了,怎麽還這麽不聽話呢?別動。”

  她換了個姿勢,認真地盯著他腳上的傷口,用細棉布輕輕擦拭傷口周圍。一邊擦一邊溫柔地問:“疼嗎?”

  “不疼!”王成琪紅著臉答道。

  “你說謊,流了這麽多血怎麽會不疼呢?我以前可不知道你會騙人,如今才知道原來你竟是這樣的。”淑姐兒毫不客氣地說道。

  這一下王成琪可就慌了:“沒,我沒騙你,真的不疼。妹妹,你幫我擦腳,我滿心裏都是……都是愧疚,我一點都不覺得疼。”

  淑姐兒把棉巾扔進水盆裏,抬眼看了看他,四目相對,小姑娘撲哧一樂:“怕你疼,逗你呢,瞧把你嚇得。”

  淑姐兒從罐子裏舀出藥粉,輕輕塗抹在傷口上,又用一長條幹淨的白棉布給他包裹好,這才如釋重負般呼出一口氣:“好了,你別幹活了,回家養幾天吧。”

  “沒事,一點皮外傷,又沒傷筋動骨,不用養,我沒那麽嬌氣。”難得見到她一次,而且以後可能一年也不見得能見一回了,王成琪隻想貪婪的多看她兩眼,哪舍得回家養傷。

  可淑姐兒不肯:“你這人怎麽跟我爹一個脾氣,你受了傷一點兒都不在乎,隻讓別人替你著急,你快回家,我送你回去。”

  王成琪心口咚咚地跳了起來,小姑娘說送他回家,也就是說他們倆可以單獨走一段路了。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淑姐兒也不容他拒絕,抓起他手腕就拽著他往外走。

  王成琪一瘸一拐地跟著,他走得極慢,其實即便腳疼,他也不至於走這麽慢,隻不過他希望這樣單獨相處的時光能夠多一點,哪怕隻是一點點。

  江南的臘月也是很冷的,街上並沒有什麽人。少男少女並肩走在一起,其實也不能算並肩,王成琪比淑姐兒足足高了一頭多,像個霸氣的大哥哥,可是此刻他被小妹妹揪著袖子往前走,溫順得像一隻大綿羊。

  “淑妹妹,你們家哪天搬走呀?搬走以後你會經常回來看爺爺奶奶嗎?”王成琪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爹今日就去城裏了,他說過了年就找人收拾園子,春暖花開的時候就搬家。我當然會回來看爺爺奶奶呀,每個月至少要回來一次吧。”淑姐兒如實答道。

  王成琦心裏踏實了許多,還好,還好每個月還能見她一回。

  “那你喜歡什麽小玩意兒嗎?用石頭雕的那種,或者是花錢買的也行,我想送你一個,讓你帶去城裏玩。”

  淑姐兒抿著嘴笑了笑:“其實我不喜歡石雕的東西,我更喜歡玉雕。隻可惜咱們村旁邊的山上沒有玉石,隻有那種紅玉勉強稱作玉,其實也隻是紅色的石頭。我爹說玉石要到幾百裏以外的山上去采,那裏的山更高更陡,很難采到好的玉石。我想等我哥哥再長大些了,就讓他帶我去采玉石,雕玉器,玉器更精致更漂亮。”

  淑姐兒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眉眼帶著柔柔的笑意,滿臉的神往。她身旁的少年看一眼小姑娘的表情,便在無形中被感染了。是啊,玉器就像淑姐兒一般晶瑩美麗,不是粗糙的石器能比的,她就適合做玉器。

  王成琪忽然靈機一動,有了一個全新的想法:玉雕,這或許能成為自己一生的追求。

  自從拜魯鐵杵為師學藝,魯家並沒有拿他當外人,所有的手藝毫無保留的傳授給他,可他心裏卻一直過意不去。

  這門石匠手藝是魯家祖傳的手藝,以前都是隻傳長子的。是因為魯鐵杵開明大氣,魯家其他的孩子才能學到這門手藝。而自己作為一個外姓人也能學到手藝,是因為父親戰死沙場,裏正覺得自家太可憐了,特意照顧。

  可王成琪心裏並不能坦然接受,總覺得好像偷了人家的東西,將來要跟魯家的孩子搶一碗飯吃。

  淑姐兒的話提醒了他,對呀,玉雕和石雕差不多,為什麽不轉行做玉雕呢?這樣自己心裏就再也不必有負罪感了,不會覺得在魯家嘴裏搶飯吃。

  少年心裏一高興,不由得加快腳步,卻一不留神踩在了一個小石子上,腳上一疼“哎呦”了一聲。

  “你小心點兒!”淑姐兒趕忙扶住他胳膊。

  王成琪在心裏默默歎了口氣,妹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妹子,隻可惜……

  說話間就到了王家門口,兩扇窄小的木門與魯家的大門相比差距太大,低矮的牆頭也是由土坯做成的。

  王成琪臉上有點發熱,垂下頭悶聲道:“我到家了,你回去吧。”

  “我送你進去吧。”淑姐兒並未跟他見外。

  王成琪本不好意思讓她看見自家的窘迫,可轉念一想,反正她長大了也是要嫁給別人的。自己家本來就窮,這在全村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便帶著淑姐兒進了家門。

  王大娘和二兒子王成林都不在家,隻有小妹妹王丫丫在家裏纏線球呢。

  瞧見哥哥進屋,王丫丫飛快地跑了過來:“大哥,怎麽天沒黑你就回來了?娘和二哥去深山裏撿柿子和核桃了,晚上才回來。”

  寒冬臘月還要去深山裏撿山貨的,就隻有窮苦人家了,魯家是從來不做這種事的。

  王成琪麵色更加羞赧,垂著頭對淑姐兒道:“你回去吧,我沒事兒了。”

  丫丫十分乖巧地從鍋裏舀出一碗溫水端過來,遞給魯明淑:“姐姐喝點水再走吧。”

  淑姐兒道了聲謝,接過來喝了幾口:“這水真好喝,酸酸甜甜的,裏麵放了啥?”

  王丫丫得到姐姐誇獎特別高興,一張小臉兒笑成了一朵花:“我娘在水裏放了幾顆山棗。”

  王成琪像是忽然發現了自己能做的事情,連腳上的疼痛都忘了,疾走幾步,在一個小缸裏拎出一個小袋子:“淑妹妹,你愛吃山棗就把這些拿回去吃吧,等我腳好了再去山裏撿。”

  家徒四壁,貧寒到沒有一樣能拿得出手的東西。難得淑姐兒喜歡這山棗的味道,他便急急的塞給她,非要讓她拿走。

  淑姐兒自然不肯收,雙方推辭半晌,王成琪終究是頹敗地垂下了頭:“我們家沒什麽好東西,我知道這些你是瞧不上的,可我……這樣吧,等我腳好了,就去找那一座有玉石的山,挑些好玉回來給你雕一個玉佩。以後很少能見著你了,也算留個念想吧。”

  魯明淑滿臉詫異,忽閃著大眼睛瞧了他一會兒,才低聲問道:“成琪哥,你不跟著我們去城裏嗎?我爹說要把沒成親的少年學徒都帶到城裏去,你不想去是嗎?”

  王成琪驀地抬頭,兩道熱烈的眼光看向魯明淑,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追問了一遍:“你說什麽,師父要帶我們去城裏?”

  “對呀,爹爹說了,那些已經學好了手藝,已經成家立業的,可以留在咱們村裏做活,做好了拉到城裏去賣。可像你們這些還沒學成手藝的小哥哥,就要跟我們一起去城裏再學幾年手藝才行。”

  王成琪驚得張大了嘴,隻覺得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快要從嘴裏跳出來了,他激動地一把拉住收緊雙手,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興奮的心情。

  “太好了,師父要帶我走,太好了,我就沒想到還能和你們去城裏。”王成琪特別激動,把淑姐兒一雙小手都攥疼了。

  魯明淑抿著小嘴兒歪頭瞧他:“你就這麽喜歡去城裏嗎?”

  “不,我不是喜歡去城裏,我是喜歡……”喜歡和你在一起。

  淑姐兒太小了,王成琪覺得自己不能說出心裏的話。就嘿嘿笑笑,放開了手。“我也喜歡玉雕,我一直覺得師父把石雕手藝傳給我一個外姓人,我……我是王家人,卻繼承了魯家的手藝,這有點不太合適,可若是轉行做玉雕就沒關係了,所以淑妹妹,等我腳好了就去采一車玉石回來,咱們專門研究做玉雕好不好?”

  “好!”淑姐兒歡喜一笑,痛快地應了。

  第二天早晨,王成琪早早的到了魯家院子裏做活,魯勤光瞧著他不太利索的腿腳,勸道:“你腳傷沒好,回家歇幾天吧,過完年再來就成。”

  王成琪仰頭看向魯爺爺,笑的天真純樸:“爺爺,我沒事兒,就是一點皮外傷,不妨礙幹活的。”

  魯鐵鬆和魯鐵亮一起進了門,瞧見忙碌的王成琪,紛紛點頭。這孩子真是個實誠的,既能幹又踏實,前幾日不知怎麽了,心裏好像長了草,瞧他今天這模樣又恢複了以往能幹的樣子。

  春暖花開,魯家搬到城裏之後,也把這些少年學徒們帶了過去。

  王大娘特別高興,王成琪的年紀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時候,家裏隻有那幾畝薄田,卻養著三個孩子,著實艱難。他去了城裏,在魯家吃飯比在家裏吃的好,這樣也能讓孩子擁有一副強壯的身板,長個大個子。

  “魯家對咱們家可真是恩重如山呐,成琪,你去了縣城可得好好跟師父學手藝,等以後能掙錢了,多幫你師父掙些錢,咱們心裏頭才不愧疚。”王大娘一直感激魯家的恩情,卻苦於沒有能力報答。

  這道理王成琪心裏都明白,在目前這一階段,他能做到的隻能是好好學手藝。

  進了縣城之後,學徒們被安排在前院。王成琪一心做活,並不敢去後院閑逛。好在淑姐兒時常帶著弟弟妹妹到前院來玩,有時也會和他們一起做些石雕,他還是可以時常見到她的。

  過了年,秦子豪也回到了縣城,毫無意外的進了縣城裏最好的學堂讀書。每到旬假,他就會跑到魯家的園子裏來找魯正太一起玩耍。可是魯正太要忙著學手藝,做石雕,沒有功夫和他一起玩。秦子豪就厚著臉皮去後宅給雲朵請安,順便找各種借口看一看魯明淑。

  日子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下去了,王成琪跟師父說了自己想做玉雕的想法,得到了魯鐵杵的支持。每隔幾個月就和魯正太趕著馬車去幾百裏之外的高山上采一些玉石回來,起初沒有經驗,采回來的玉品質都不是很好,雕出來的活兒也不完美,不過手藝卻是一點點見長了,逐漸有了些能拿出手的東西。

  秦子豪考上了秀才,興高采烈的到魯家來報喜,然後就進了縣學讀書。

  直到魯明淑及笄這年,歡樂祥和的小日子起了一些波瀾。

  秋高氣爽,風輕雲淡,魯家的後園裏竹林沙沙作響。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在傘院裏瞧了瞧大家做油紙傘,就信步走向前院。

  店裏的夥計和學徒,哪有不喜歡和美女搭訕的,見她來了,全都熱情的打招呼。魯明叔沒有停住腳步,徑直走到埋頭做玉雕的王成琪麵前,抿著小嘴兒瞧了瞧他精心打磨的那一支玉簪。

  玉簪並非簡單的一根圓棍子,而是在簪柱上雕刻了精美的花紋,簪頭更不必說了,可謂精雕細琢。不大的一塊玉麵卻被他雕上了喜上眉梢的圖案,尤其是那一對喜鵲,活靈活現的。一隻仰著頭張著嘴,似乎在嘰嘰喳喳的說著什麽,另一隻安安靜靜地蹲在樹枝上,用寵溺的眼神看著它。

  “這麽漂亮的玉簪要賣多少錢呀?”淑姐兒調皮問道。

  王成琪早就知道她來了,不過他怕自己的心思暴露,沒敢抬頭看她。如今她開了口,他便老老實實地答道:“不賣錢,送人的。”

  “你要送誰?是不是要給我找個嫂子啦?”淑姐兒笑嘻嘻的瞧著簪子上的喜鵲。

  王成琪本想抬頭看她,可聽了這話就沒敢抬起頭來。姑娘大了,漂亮得讓他移不開眼,他生怕一不留神泄露了自己的心思,最近一年來都不敢和她對視了。

  “我娘……的確是在給我張羅婚事,可是……我覺得年紀還小,手藝也不太好,還要再學兩年。”他想看著她先成親,隻有她先嫁了人,他才能徹底死了心。

  “那你這簪子要送給誰呀?”淑姐兒嘴角噙著一抹壞笑,特意窮追不舍的追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