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4515
  晏清往椅子上落座,雙臂搭在扶手上有些倦怠, 一旁有小內官捧上來一盞清茶,他坐著沒動,任東昌使了個眼色,教四下的人都退下了。

  “這裏的事也算了了,回去歇會兒吧。”任東昌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下, “你在這兒待了幾日,前頭朝堂上,皇上已將賑災之事交給了孫振。再大的坎兒也得邁過去,時勢不等人啊。”

  晏清聞言忽地苦笑,“爭權奪勢都是為了什麽?她要是醒不過來,我站得再高又有什麽意義?”

  任東昌無言以對,看著他掩在熹微燭火下的側臉,徒留一聲歎息。

  翌日午後,晏清前往承乾宮遞送禍亂宮禁一事的嚴查文牘,皇帝從寢殿裏出來,麵有倦色,眼底一圈淺淺的青色痕跡,顯然也是未曾好眠。

  殿裏龍涎香氤氳縈繞在鼻端,文牘遞上去,上首的皇帝不知是在看文牘,還是在看他,半會兒沒有動靜。

  晏清在殿中躬身立了許久,才聽他喃喃了句:“你倒是辦得盡心。”

  言語隨意,聽不出任何異樣。

  他將文牘隨意扔在桌案上,起身從後頭繞出來負手往外頭去,路過晏清身邊時,喚了聲,“來,這幾日悶在屋子裏委實難受的很,你陪朕去校場上疏鬆疏鬆筋骨。”

  晏清聽著微微一頓,片刻,拱手應了聲是。

  春日的陽光瀲灩嫵媚,校場裏寬闊,草地上還有逗留的鳥雀,直等到一行人走到近處了,才撲棱著翅膀不遠不近地躲開幾步。

  皇帝尋常便時不時會同韓越等幾個侍衛在場上過招,晏清從前也見過幾回,隻今次卻未見有旁人在場,隻聽他吩咐人捧來兩把長劍,抬手隨意指了下,“挑一把,讓朕瞧瞧你的本事。”

  晏清眉間蹙起淺淡地痕跡,朝他拱了拱手,“皇上恕罪,臣是內侍出身,絲毫不懂劍道,隻怕不能陪皇上盡興。”

  皇帝聽著輕笑了聲,提步上前拿了一把劍,說無事,“皇後還傷著未醒,朕也沒心思玩樂,單隻是你我鬆鬆筋骨,用不著你技藝精湛。”

  他說著話,已經自顧朝場中去了,晏清無法,隻得提了長劍幾步跟上去。

  利刃出鞘時劃出一道鋒利的聲響,陽光照在劍身兩側折射出刺目的光芒,晃進眼睛裏,頗教人不適。

  晏清低頭看了眼手中的長劍,倏忽又想起當初林永壽臨死前一雙怨恨的眼睛,那是他提劍殺的第一個人。

  長劍捅進對方身體時,他似乎都能聽見利刃刺破皮/肉的沉悶聲響,因為怕對方不死,又連連補了好幾下,如今再想想,就該一劍直衝著脖子去,何必費那些功夫。

  思索間,皇帝已做好了準備,立在對麵吩咐道:“動手。”

  晏清應了聲是,五指握著劍柄稍稍調整下位置,躬身說了句“得罪了”,隨即揮劍刺向了皇帝。

  未曾習過武的人,手上一出招便是一目了然,他縱然記憶再好,將皇帝常時的劍招都牢記於心,但身體的敏銳度總需要日複一日的練習才能靈活自如。

  想一出是一出的攻擊,在練家子眼中頗有些雜亂無章。

  幾招下來,皇帝應付得遊刃有餘,趁著格擋的間隙,問了句:“從前聽你說過改名之事,但人之姓名,父母之恩賜,改而為不孝,倒不知你那名字是因何而改?”

  晏清聽聞略思索了片刻,從容答道,“臣當初的名字並非父母的恩賜,而是爹娘賣掉臣時隨手拈來,後來臣進宮讀了書,入樞密院,便想有個吉利應景的名字。”

  “你入宮多年,直到幾年前才進樞密院,那之前,還在何處當過值?”

  長劍相擊,鋒刃相觸發出一陣刺耳的尖厲聲音,皇帝緊逼而至。

  晏清驟然眉頭緊蹙了下,手腕靈巧回轉幾分,腳下退後半步,極快地避開了。

  “臣當初兜兜轉轉任值過許多地方......”

  他說著抬眸在對麵掃過一眼,不願再繼續同皇帝周旋,遂不著痕跡將手中長劍鬆脫幾許,任憑皇帝將其挑落在地。

  他拱手認輸,下一刻,卻見皇帝猛地揮劍逼近,鋒利的劍刃貼在脖頸處瞬間劃破了皮/肉,溫熱的鮮血滲出來,洇濕了雪白的中單領口。

  皇帝麵上驟冷,追問了句:“都有哪些地方?”

  晏清立在原地分毫未動,心中驟然沉了下,凝眸注視他片刻,終將從前一應過往盡數說出,最後是棲梧宮。

  皇帝聞言冷笑一聲,“當初為何離開棲梧宮?”

  晏清道:“臣想入仕為官,不願永遠做個卑躬屈膝的奴才。”

  “隻是為此?”皇帝微挑劍眉,“皇後可知你有如此抱負?”

  晏清搖頭,“皇上恕罪,當初臣自作主張托人進樞密院,觸怒了娘娘,是被......是被趕出棲梧宮的。”

  皇帝擰眉打量他片刻,凜聲斥了句,“背主求榮,該殺!”

  手中利劍又進幾分,劃在皮膚上,有些痛了。

  晏清望向皇帝,目光堅定,“皇上可是聽聞了宮中流言?他們說臣是個追權逐利之人,但臣敢問天下讀書人又有誰不想入仕為官?臣從前是天家的奴才,如今是天家的臣子,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究竟何錯之有?”

  他問得懇切,麵上每一絲神情都似乎在駁斥著,認定自己背離棲梧宮之舉無錯。

  可到底是真背離還是假背離,誰又可知呢?

  皇帝輕嗤了聲,回臂收起長劍,也無心再多費周折,轉身往校場邊去,一麵教他跟上,一麵道:“對錯不由人,你從前的事朕便不予追究,但背主之說若沒有個交代,往後恐怕引得闔宮人人效仿,這些日子且避避風頭吧,樞密院諸事,先交給鄭、祝二人處置。”

  晏清暗自握緊五指,咬牙應了聲是。

  二人行至校場邊時,遠處宮牆拐角處匆匆跑出來個小內官,腳下跑得生風,麵上略帶喜色,到近前見了個禮,咧著嘴笑著報了句,“啟稟皇上,娘娘方才醒了!”

  晏清心頭狠狠震動了下,握緊的五指都一霎鬆開,多日籠罩於頂的陰霾,仿若一刹那間全都雲開霧散了。

  皇帝也很高興,再顧不上身後的晏清,轉頭吩咐了句教他先回去,便大步往承乾宮回去了。

  晏清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脖子上傷口都凝結了,血跡幹涸在衣領上才轉身從校場回樞密院。

  他在桌案前坐了許久,外頭的天色逐漸暗沉,月生從屋外進來添燭火,步子踩得小心翼翼,生怕動靜太大打攪了他。

  點燃了燭火,又罩上明絲籠,光亮柔柔浸染了半間屋子,他抬起頭看了月生一眼,問:“承乾宮裏有什麽動靜嗎?”

  月生搖頭,說沒有。

  沒有動靜,那還好,皇帝至少沒有將疑心所致的怒意蔓延到她身上,有時候,了無音訊竟也可以撫慰人心。

  晏清好歹安定了些,揮手教月生先退下,有吩咐他去叫任東昌進來。

  今日的分權之舉不能不教他重視,皇帝生性多疑,有了戒心之後,再想重得信任隻怕更要難上加難。

  況且一旦鄭、祝二人真得了皇帝寵信,他手中千辛萬苦建立起的勢力究竟還能保多久,誰都說不準,而他不願眼睜睜看著從前所做的一切盡都功虧一簣。

  他要帶走她,不惜一切代價。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任東昌聞言卻罕見地大怒一場,一雙濃重的劍眉幾乎要擰到一處去,“跟皇帝搶女人,你那是自尋死路明白嗎?”

  晏清靜靜看著他,話音沉靜如水,“我若為活命就此放棄,袖手旁觀留她在這裏孤老一生,她的心會死,我也不會好活。”

  有些人,一生的意義都在於另一個人。

  任東昌聽得焦心不已,胸懷裏簡直要燒起來了,但張了張口卻除了歎氣什麽斥責的話都說不出,過了半會兒轉圜著才勸了句:“不管你想做什麽,總得先等她養好身上的傷吧!更何況你想過沒有,不管不顧搶一個人走,到時候皇帝大怒,天羅地網等著你們,你要怎麽護著她?”

  晏清搖頭,“不是搶。”

  任東昌一怔,又聽他緩緩道:“薑美人會死在宮裏。”

  李代桃僵。

  隻要出了這四方城,她就隻是他的皎皎。

  汙穢之事過去了好幾日,趙瑞成命硬,受刑後休養了一段時間便可以下地走路了,但自聽聞晏清被分權之事起,他心裏的想頭可謂千回百轉。

  樞密使的位置瞧著沒有動,一時半會兒也輕易動不了,但要是就如此下去,日子久了難保沒有個萬一......

  人在鬼門關前轉一圈兒,再看很多東西都與從前略有不同了。

  比如從前,他隻盼著晏清出人頭地,提拔著他毫不費力的享受榮華富貴就行了,但直到掖庭獄進出一來回,才道是旁人的權勢永遠都是旁人的,與他沒有太大關係。

  利欲能熏心,如今眼看著晏清或許要失勢,他難免想要再給自己尋條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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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四章

  扶桑睜開眼時,床頭的日光正盛, 映在頭頂一團祥雲金龍的屏風上, 熠熠生輝,是承乾宮才有的紋飾。

  她躺得太久, 身子都有些麻木,方才試圖挪動些許, 便隻覺得全身都撕心裂肺的疼起來,疼出一額頭的冷汗, 最終還是放棄了。

  伺候的宮人在屋裏忙忙碌碌地穿行, 卻鴉雀無聲, 她躺在床上看了會兒,不多時, 聽見外頭傳來一陣沉沉的腳步聲。

  來人走路總像是有著攜風帶雨的陣勢,扶桑聽在耳朵裏, 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皇帝進來時麵上很殷切, 撩袍子在床邊坐下, 順手握著她的手放進掌心, 一開口仍舊喚的是皇後,“你現在還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身上痛不痛,頭暈不暈,口渴不渴?”

  話問了一連串,也不等她回應,又自顧從婢女手中接過來一杯水, 喂到她嘴邊,“應當是渴的,想我當年昏迷將醒的時候,就尤其想要喝水。”

  扶桑確有些渴了,張開嘴喝了一口,虛弱著話音兒糾正他,“我不是皇後了。”

  皇帝聽著卻笑了下,桀驁的語氣,“我說你是你就是,隻要你願意,我可以一輩子不立後,等過兩年風頭過去了,我再冊封你做貴妃,闔宮裏還是你最大,再也不會教旁人有趁虛而入欺負你的機會。”

  他話裏有些莫名地執著,和不由分說想當然的意味,教扶桑感到煩躁。

  “我不願意。”

  扶桑忍痛撐著身子坐起來些,背靠身後軟墊,說話的聲兒都帶喘,可望過去的眼睛裏,全是絲毫不為所動的倔。

  皇帝看著很不高興,“那你就寧願做個小小的美人,稍有不慎就成了別人粘板上的魚肉,生死全在別人一念之間,這就是你願意的?”

  他擰眉詰問一句,猶是不能甘心,“你從前明明不是這樣子的,難不成薑家倒了,連帶著將你的脊梁也壓倒了?”

  人有時候挺可笑的,當初心心念念要折了她的羽翼,如今卻又想念起她彼時目空一切的孤傲模樣。

  因也隻有那樣的她,才堪與如今萬人之巔的他相配。

  所以與其說皇帝愛她,不如說他愛的是自己的鏡麵,是他自己的幻想載體。

  扶桑覺得可笑亦可悲,望著他鄭重搖頭,“做了皇後難道不也是你粘板上的魚肉嗎?我隻想離開這座城,如果你能成全,我餘生都會感激不盡。”

  她想徹底離開他,到頭來卻來教他成全,用那麽平和的語氣說這樣剜人心尖的話,可真是個狠心的女人!

  “你為什麽就是不相信我是真心喜歡你?”

  皇帝的心也硬起來,眉尖一凜,“更何況我要你的感激做什麽?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我要來何用?”

  他麵上陰雲密布,話說起來絲毫不留餘地,“你不喜歡我,可以,這輩子都不需要喜歡我,但你這輩子也休要妄想離開,我在哪裏你就要在哪裏。”

  一如往常地說不通,扶桑怒上心頭,望向他的眼神甚至有些不可理喻,“你這個瘋子!”

  皇帝冷凝她一眼,並不反駁,徑直起身往外間出去,一句話都不再願意再多言。

  扶桑氣極,厲聲教他站住,卻是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