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5386
  她輕歎一聲,垂手無奈搖了搖頭,“你這麽說,那倒是本宮的罪過了......”

  玉碟放在木質的欄杆上輕輕一聲,皇後扭過身來正要拍拍手上的沾染的碎屑,他見了,便從袖子裏掏出手帕雙手遞到她眼前。

  她抬眼一掃那近在咫尺的手帕,又看看他,卻沒有接,反而嫋嫋朝他伸出了手。

  人靠在圍欄上微微偏著頭,目光就那麽好整以暇地直直瞧著他,頗有些不嫌事大的從容陣仗。

  蔥段兒似得一隻手就堪堪揚在他眼前,晏七沒有理由也沒有身份拒絕,想偷偷望她一眼也不成,一抬頭正與她視線對上,這一下子都不得了,心口又不爭氣的撲通起來。

  他有些困頓,她這分明是在“仗勢欺他”!

  晏七腦子裏不及多想,隻好曲臂回來握住她的手,拿著手帕仔仔細細將五根手指挨個兒擦得幹幹淨淨,動作不輕不重、細致體貼,剛剛好,跟他這個人一樣。

  等手帕折好放回到袖子裏了,他才想起來扭頭四下看看有沒有旁人。

  皇後一見便忍不住彎著嘴角笑他,話說得一本正經,“你心虛什麽?”

  這可教他怎麽回答,“心虛”這詞兒用得太妙不可言了,何為心虛,有為何而心虛,兩個人光明正大的那用不著心虛,隻有那些暗度陳倉、逾牆窺隙的才會心虛。

  他腦子裏思緒一氣兒出走了幾萬裏,耳根子燒得通紅,回過頭又覺得這樣想是對她的褻瀆,暗自在心下默念了好幾遍不該,忙不迭地的否認:“奴才沒有心虛......”

  說完還要鄭重其事再囑咐一句:“奴才伺候娘娘是天經地義,沒有心虛。”

  她低頭輕笑了下,還是頷首,曼然嗯了聲,不再揪著他了。

  臉皮兒薄的人經不得那麽一來二去的“驚嚇”,皇後於是另起個話頭,問:“下半晌怎的一直未見你,做什麽去了?”

  晏七想了想,話說了一半藏了一半,“娘娘交代過要照看些程美人,但內府局尋常拜高踩低慣了,奴才怕他們老毛病又犯,所以今日下午往內府局去查看了一趟。”

  程舒懷在先前那事上,其實算不得多冤,畢竟從前見縫插針擠兌淑妃的事兒是她自己幹下的,淑妃就算不為那畫兒懲治她,也總想得到別的法子,怨隻怨她性子太過囂張跋扈,與人無尤。

  但程嘉許就是殃及池魚了,丟了京畿衛指揮使的官職被流放外阜,雖名頭上是不降反升,但地方上的官兒怎麽比得上帝都天子腳下,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回京,為了他的損失,皇後照顧著程舒懷也是情理之中。

  想起那畫兒,晏七對著皇後每每欲言又止,她醒來這麽許久,從未開口問過他隻言半語,他一麵忐忑,卻又一麵失落。

  忐忑她是怎麽看他私自留下畫兒這事的,失落她心裏或許根本不在乎他有沒有留下那畫兒......

  他似乎有些走神兒了,低垂著眼,眉間糾纏起一點淺淺的愁緒,頭頂暖黃的光線被風吹得搖擺,投映在臉上,忽而柔和忽而黯然。

  皇後聽著他那半遮半掩的答複卻有些不悅了,沉下臉,簡短拋出了句:“你何時也學會了對本宮撒謊?”

  她語氣裏滿滿的怨怪意味立時拉回了晏七的思緒,他忙抬眸覷她臉色,一看就知道沒能瞞住她,這便正要請罪,卻又教她皺著眉阻了聲:“不許跪。”

  這......這不讓跪就低著頭吧,他也沒有別的好法子了,總歸不能對著生氣的她還直著腰杆子愣頭青似得瞧人,那可是大不敬。

  “娘娘都知道了......”他有點垂頭喪氣,“奴才自作主張去尋了敏欣,是因有人回稟說她在背地裏詛咒娘娘,奴才也確實從她的櫃子裏搜出了貼著娘娘名諱的小人,她心中怨恨太重,若是放任不管,總歸是不好。”

  “人已經處置了嗎?”

  他隻點頭,沒答話。

  皇後倒也並未有何發難,隻是從欄杆上起身,朝他走近,“本宮記得從前教你觀周承彥杖刑你都心慌不已,進屋來時一張臉都是蒼白的......”

  她忽的抬起手輕輕覆上他的心口,聲音溫然:“晏七,本宮留你在身邊隻願你別被人欺負,無需你做任何有違本心的事,明白嗎?”

  他卻朝她搖頭,“奴才所做一切都是心甘情願,沒有違心之說。”

  晏七不知道心口那一片的顫動她是不是能感受到,但他說得話就代表他的心,絕不摻假。

  皇後看他半會兒,他這回沒有慌不擇路的逃,她挑一挑眉,收回手噢了聲,“那便可以。”

  她在亭子裏待久了,這會子想回去了,一邊轉身往回廊上去,一邊教他跟上。

  兩個人並肩走著,寬大的衣袖就相互摩挲在一起,步子邁得慢路仿佛就長一些,廊外雨聲淅瀝,四下卻似乎一霎靜的厲害。

  他忍不住悄悄側臉過去一些瞧她一眼,過了會兒又看一眼,她好像知道了,忽然扭頭來問:“阿英回郴州的事之前因為本宮病著,一直耽擱了這麽許久,眼下也該再提起來了,你那時說願意替本宮照看她三年,現在可也還那般想?”

  他能怎麽想......他現在已經有點不那麽想了......

  但已經放出去的話要怎麽收回來,這是個需得仔細琢磨的事。

  話要斟酌著說,他這廂兀自斟酌了半晌,沒斟酌出個妥帖的答複,卻先聽她沉吟道:“本宮後來思慮良久,念及你已有多年未曾出宮了,去了外頭或也不能好生照看她,還是罷了吧!”

  他聽著輕咳了聲,說她思慮周全,又問:“但小姐身邊沒有可靠的人總是不行,娘娘想好另派誰去了嗎?”

  皇後點頭,“純致,她是從國公府裏出來的,性子沉穩辦事牢靠,也通人情世故,回了郴州能用得上。”

  這事便就這般定下了,他送皇後到正殿門口,看著她身影嫋嫋轉進了畫柱裏頭,這才轉身離開。

  扶英啟程那日已放晴了,天空教雷雨衝刷過一遍,湊著烈烈驕陽看上去,簡直藍得直教人晃眼。

  皇後不能送她,便教晏七代勞了,他與純致領著扶英從宮門處出來時,外頭已有個人在等著了,那人看起來頗為儒雅,扶英稱呼為“宋先生”,瞧著也是極為熟稔的。

  他一路直送到城門外,扶英回首望著宮城的方向有些惆悵,透過馬車的車窗伸手出來拍拍他,囑咐了句:“晏七,你一定要替我照顧好阿姐,讓她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晏七教她放心,叮囑了幾句讓路上小心,不好耽擱了他們趕路的時辰,便退到了一邊。

  那廂侍衛方準備揚鞭催馬,卻聽身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回頭看去,隻見來人身著朝服一身清貴,縱馬而來肆意張揚,不是薑赫又是誰。

  扶英如今不願見他,一見他便急聲催促侍衛趕緊啟程,他匆匆到近處勒馬,一邊朝這邊來一邊叫扶英:“阿英,阿英,你等會兒!哥有話要跟你說!”

  他麵上神情之懇切,與當日朝鶴亭裏那副猙獰模樣判若兩人,晏七都分不清這是真情還是假意,正要上去攔著,卻有人伸手在他胳膊上拉了一把,回頭去看,是宋先生。

  “中官稍安,不會出事。何況這話現在不讓說,追出帝都也總要說的。”

  晏七一時不解他的態度,警惕瞧著薑赫到車窗底下,他喚扶英,聲音帶著些無奈,“皇後為何要將你送到那麽遠的地方,是你自己願意的嗎?”

  扶英不理他,他便默認了定是皇後逼迫所致,“不想去就不去,我那時候接你回家你為什麽不回來,宮裏那麽小一片地方,哪兒裝的下你?她都照顧不好你,之前聽說你淋雨生了病,你知不知道哥在外頭有多擔心?”

  扶英聽著就癟了嘴,扭頭衝他大吼,“你別說這些假惺惺的話,你不是我三哥,不是我家的人,你做了那麽多壞事,還想害阿姐,你幹脆連我也一起害了吧!”

  薑赫皺著眉,斷然反駁,“別說氣話,你是我妹妹,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害你,跟哥回家吧,皇後那邊自有我去給她交代。”

  扶英終於大哭起來,“家?國公府哪裏還是我家,那裏現在成了你的家,你處心積慮為的不就是這一天嗎?我不會跟你回去,我討厭你,這輩子再也不想看見你,你別攔著我,讓開,快讓開!”

  她著急起來就去拍馬車的門,一疊聲地催促侍衛快走,晏七看的焦心不已,那頭薑赫亦是頹然,“好好好!我不攔著你,快別哭了,別哭了。”

  他怕逼得太緊讓她情緒更激動,聲音隻好緩下來,“這一路過去那麽遠,哥沒法兒送你總覺得不安心,到了記得回封信,別的都不提,隻要你報個平安就行。”

  扶英隻給他個嚎啕的背影,他也沒辦法,看了半會兒也還是歎氣,退後兩步示意侍衛可以啟程了。

  純致與宋先生同晏七拱手告辭後,侍衛隨即揚鞭催馬,車轍出了石板道壓上黃土路,很快揚起一陣塵霧,遠一點便就看不清了。

  晏七折身回城時仍見薑赫站在原地,他才想起當日在朝鶴亭中聽薑赫說起那位“替死”的妹妹時的神情,那般道聽途說似得輕鬆,卻原道這世上人心,委實猜不透摸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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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

  扶英走後,棲梧宮便愈發安靜下來。

  臨近今歲秋狩之期, 承乾宮忽的開始三天兩頭差人往棲梧宮送東西, 每回都是林永壽來跑一趟,皇帝自己從不露麵, 大約是因先前那事愧於麵對皇後,自她醒來後倒不似昏迷著那時來得勤。

  林永壽生就有一張巧嘴, 順耳的話回回都不帶重樣兒的,一開口時時聽得晏七在一旁都自覺“慚愧”不已。

  皇後呢, 倒沒有直接將人攔在宮門外, 隻是人召進來了卻也不加理睬, 禦賜的東西不能拒之門外,便當著林永壽的麵讓粟禾鎖到庫房中去, 也算是個態度。

  直到秋狩前一日傍晚,林永壽又送珍寶前來棲梧宮, 皇後端坐在軟榻上, 喝著藥的檔口, 才終於道:“有什麽話便直說吧。”

  林永壽聽著躬身笑了下, 話說得裝模作樣,“回娘娘的話, 這不眼瞧著就要啟程前往圍場了嘛,皇上總掛念著娘娘如今病了,前些時候還親自去太醫院查看了記檔,章太醫也說娘娘的身子不宜長途勞累,遂命奴才來告訴娘娘一聲, 此回秋狩娘娘可不必前往,仔細將養著,等娘娘的身子大好了,來年開春兒上元節,皇上再與您同遊都城。”

  不必露麵了,仔細將養著,直到來年開春兒......嗬,這話也就是將“軟禁”換了個說法。

  現如今的皇帝,已經可以軟禁她了。

  因此前徐良工之事,皇帝將她在宮裏的人一舉除了個幹幹淨淨,而國公的驟然離世,朝中從前的承國公一黨定然人心惶惶,這從薑赫與明儀的婚事一事,那般大的陣仗卻也就隻是延期了一年便足以看出,其中有幾個人是真正出力了,又有多少人是在隔岸觀火另尋出路明眼人心裏都有數。

  再看看國公府如今的獨苗三公子,他倒是在朝堂上,外人也不必知道他與皇後之間的恩怨,但隻看他順從接了賜婚的旨意叩謝皇帝隆恩,也知道他和皇後不是一條心。

  從前國公在世,哪怕國公遠行,皇後仍舊是國公府一黨的支柱,朝臣自然聽憑差遣。

  但如今,內外臂膀齊齊被斷,皇後一個被困在深宮的女人,上不了朝堂入不了金鑾殿,縱然她有天大的本事,外頭的人,也無法再仰仗她撐起國公府了。

  人性本就趨利避害,從前能效忠國公府,如今自然也能轉頭投靠皇帝,沒什麽稀奇的。

  更何況,她與皇帝是夫妻,外人於情於理都可以認為他們是一家人,這樣一想,好歹利害也就不必再多做權衡了。

  林永壽走後許久,皇後始終一言不發,她或許早就想到了這一天,所以等真正到來的時候並沒有顯得很意外。

  過了會兒,她吩咐屋子裏的人都退下,連晏七都沒有留。

  他不能放心,方踟躕喚了聲,卻見她抬眸朝他笑了下,“本宮喝了藥有些乏了,今日想早些就寢,你先回去吧。”

  他心頭憂慮未消,“娘娘真的沒事嗎?”

  她搖頭,“沒事。”

  晏七終於不好再多說什麽,臨走前懇請粟禾晚上盡心些,便隻得自回了居處,這一晚,他睡得並不安穩。

  翌日闔宮前往秋狩的陣仗很大,他是剛剛閉上眼便被外間窸窸窣窣的動靜吵醒了,朝更漏看了看,雖還未到上值的時辰,但也再無法閉上眼,索性起床洗漱,迎著灰蒙蒙的晨光便往棲梧宮去了。

  他在偏殿的書房查看宮務打發時間,卻不想直等到日上三杆才見正殿裏喚人進去梳洗。

  他蹙眉、疑惑,又等了半會兒,直到料想那邊已諸事完畢,才起身過去。

  踏進正殿時,他嗅著屋裏的蘅蕪香似乎比往常濃了許多,飄在空氣裏,驟然聞起來甚至有些悶。

  他卻也未曾多想,繞過抱柱見皇後坐在桌案旁單手扶額,低著頭,隻一麵側臉也能看出滿滿的倦怠,想來昨晚也是一整夜未得安眠。

  可當他稍稍詢問兩句關切之語,她便抬起頭來,恍若無事地笑笑,說自己隻是沒睡好,有點困而已。

  她照常用膳,照常處理闔宮事務,他在一旁伺候筆墨,待她閑下來了,兩個人相對坐在軟榻上,他看她煎茶,又或是對弈一局,更或是賭書潑墨消磨時光......

  宮裏到處都是靜靜的,仿佛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她笑起來的時候,似乎還比往常多了。

  但到了傍晚時,她喝過藥還是稱累了,要他早些回去。

  晏七一時倒也不疑有他,告了退便出宮門往回走,一路行到居處,手放在門框上卻沒有推開,思索半晌還是又轉身,步子忐忑地回了棲梧宮。

  邁進宮門見粟禾果然沒有在正殿裏值夜,人守在門口,這時辰還未到下值的時候,偌大的棲梧宮此時卻鮮少能看見走動的下人。

  他眉頭緊皺,疾步過去,“還請姑姑告知,娘娘此時究竟有沒有安歇?”

  粟禾麵上亦是愁雲慘淡,歎一口氣,根本未曾攔他,“你進去一看便知,如果說得上話,便也勸勸娘娘吧!”

  晏七隱約知道不妙,忙推門進去,尋著那斷斷續續,呢喃一般的吟誦聲穿過珠簾、繞過寢間門口的屏風,便見她赤足站在地板上,身上隻穿了件寬鬆的寢衣,頭發全都披散著,一手拿劍隨意揮舞,一手執酒壺,仰頭正往嘴裏傾倒。

  “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