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作者:雲弎      更新:2020-07-22 09:02      字數:3479
  當哥哥的怒火再大, 在貼心小棉襖的撒嬌下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會“大度”地忍耐一些不知死活的臭小子。

  扶蘇甚至數次命令大部隊走快點,讓沒馬車坐, 答應騎馬不拖累救災隊伍的臭小子們知難而退。

  然而一路走來,臭小子們都很穩, 哪怕後麵幾天看著有些疲憊了,卻還是穩穩跟上大部隊了,一個都沒落下, 也沒喊過苦。

  這才叫扶蘇有些改觀, 又一想,這些臭小子八成也是修煉了朝朝教的功法, 騎馬算什麽?那點子好感度給出去不到一分鍾,立馬收回來。

  嚴格來說國都鹹陽其實也在大河流域, 處於大約中遊的位置, 整座鹹陽城貫穿著一條名叫渭河的河流, 這條河是大河最大的直河,穿過鹹陽後向東往南匯入大河。

  再往東便是三川郡了, 因而鹹陽距離三川郡並不遠, 幾乎就在隔壁, 三川郡是鹹陽的東風口,向東南方向直線行進, 幾乎不用繞彎就能到,扶蘇他們也正因為如此對這次救災抱了一線希望, 時間就是生命, 能早點到就能早些挽救人命。

  三川郡邊上還有潁川郡, 河東、河內、上黨,這些處於大河下遊的區域這次全遭了災, 其中以三川郡最為嚴重,是水患的重災區。

  這點扶蘇也是到了三川郡方才知道的,真實情況遠遠比他們在奏本上看到的還要嚴重很多。

  扶蘇不知道早年堯舜時期大禹治水中的水患“洪水橫流,錮撓諤煜隆庇卸嘌現兀然而現如今站在雒陽城上,遙望四周時,忽然感覺到了一陣心悸,這種非人力造成的破壞遠遠超出他的想象,“敬畏”,是扶蘇想到的第一個詞。

  要敬畏這種力量,然後去了解它,再去解決它。

  若此時能有人站在天空往下俯瞰的話,就能看到整個大河下遊區域都亂了,泛濫的洪水,陰沉沉的天空還不停下著雨落在水麵上,仿佛要將天上的水都傾倒在大河裏,以此清洗人間。

  把視線拉近一點,處於泛濫最嚴重的三川郡地表幾乎二分一的位置都被洪水掩蓋了,淅淅瀝瀝的,嘩啦啦的,將那些疲憊的呼喊聲求救聲掩蓋在洪流中,此時不管用看,還是用聽,都讓人由心地不舒服,發慌。

  再近點兒,三川郡內二十二個縣,包括郡治雒陽在內都受災嚴重,唯一能夠稍微幸免於難的是靠近東上方處於山陵地帶的穀城縣、梁縣等少數稍微幸運點的。

  其餘的此時都正在哭天喊地中。

  李斯外派任官的長子李由便是雒陽的郡守,他出身富貴,父親雖然不是世家貴族出身,卻拜得名師一身學識本事,恰逢遇上好主上,得求賢若渴的君主賞識,仕途順利,穩步上升,還跟著君主打了天下。

  在李由還沒吃過多少苦的時候父親李斯就一路加官進爵,縱使見識再多,書本看再多,他也不曾親眼見過這樣的人間地獄。

  遙想半個多月前發回鹹陽宮的那封奏折,向陛下問安誇彩虹屁占了大半篇幅,餘的多不過是例行匯報,總結就是很好,蠻好,感覺挺好,至於水患當時還沒發生,就是雨下得多了些,他還“大放厥詞”跟陛下說今年可能會豐收。

  十天不到,他就打了臉。

  水患來得猝不及防,突然就決堤了。

  李斯光著膀子,紅著眼睛,穿著一身粗布衣裳跟著衙役、軍隊士兵、青壯年老百姓,也有家裏沒了男人的老弱婦女也咬著牙在後方幫忙了。

  他們在幹嘛?

  在挖渠,在搬運沙袋以抵抗預防下一次的洪水到來。

  雒陽在三川郡諸多縣城中不是最嚴重的,卻是死人最多的,這裏是郡治,是百縣之首,是經濟最發達的地方之一,這些天來什麽都沒有了。

  也許是過於富裕,生活過於安逸和樂,雒陽的老百姓和官員們反而最沒有風險意識,在大水到來那一刻,他們還在睡夢中,毫無準備。

  往麻袋裏裝沙子最容易,家裏能動的都出來了,老弱幼小都幹這事兒,一人撐著麻袋,另兩人麻利地往裏麵倒灌沙子,裝得七八分滿了,就把口子束起來,堆疊在一起,由高壯的漢子們逐一抗到指定位置。

  李由正扛著鋤頭挖沙,無論是不忍心看著這一切也好,還是怕再發展下去事態更嚴重後陛下會追究他的家族也罷,李由扛著鋤頭挖沙已經持續很多天了。

  上午的時候就在衙門裏看各地的報告,再下一條條命令傳下去,下午的時候就出門跟老百姓一起勞作,一起抗洪,他什麽都幹,挖渠、裝沙、監工……

  從前是個十指不沾活兒的富貴老爺們,這幾天反反複複地提著一顆心操勞,手上繭子厚了又掉掉了又長,這裏割一口子,那裏劃拉一下的,從臉到手滄桑了不止十歲,到了晚上回去還得看公文,看各地給的反饋,再一天好幾封地寫奏折發回宮裏。

  就這二十二個縣,百多萬老百姓,把他累得不輕。

  正哼哧哼吃幹著,旁邊不知道誰喊了聲:“李大人,朝廷什麽時候派人來幫忙啊,咱們快撐不下去了。”

  “是啊,春種剛播下去就被淹了,家裏存的糧食也被淹了,這幾天天天喝稀粥,喝得我快暈了。”

  “李大人朝廷給咱回複沒?派誰來,什麽時候來?”

  “唉,聽說平陰縣可慘了,整個縣城全給淹了,咱們好歹還活一些人呢,他們連根香火都沒留住,到了底下也是孤魂野鬼,沒人給供奉。”

  “呸呸,百年後誰還記得你?還供奉呢,活人能吃一口就不錯了。”

  李由皺著眉,看了下天,此時雨下得稍微小了些,他們各自都穿著草蓑衣,冒著雨勞作,但是李由看完天後,突然大聲道:“各位,速度快點,趕在天黑前把溝挖好,多挖幾條,沙袋也要跟上,我眼瞅著又要下大雨了。”

  話音剛落,隨著烏雲加重的顏色後,不遠處劃過一道閃電,緊跟著暴雷聲響起,這在春日很難見到的暴雨天氣,這些天在這裏竟是很常見。

  其餘人頓時不敢再說話,咬緊牙加快速度幹活。

  整個雒陽能用上的人力物力全用上了,就連軍隊都早早分散到各縣幫忙,這些天最辛苦的就是他們,老百姓雖然也能幫忙,到底沒有訓練有素的士兵們幹得又好又快。

  總之他們就是磚,哪裏需要往哪裏搬,有時候都要吃飯的時間也趕不上喝一口熱乎乎的,既要在城外抗洪,還得去各處倒塌的房屋救人,有時候老百姓幹不了的見到他們就會喊人去幫忙,悶頭苦幹的士兵們一個個瘦了很多,卻也精壯了,眉眼間堅毅很多。

  李由心裏很是感慨,平時他跟駐紮在這兒那位老將軍不是很合得來,一個文臣權貴家庭出身,一個草根武將出身,互相都瞧不上。

  雖然名義上李由是長官,但他年紀小,不太使喚得動這位老將軍,沒想到關鍵時候,他是第一個帶著兵主動說要派兵救災的,可把李由感動壞了,他要能活下來,到陛下麵前,定要狠狠誇讚這位人品性情皆好的將軍,替他在陛下麵前背書。

  又一搖頭,想這些有啥用呢?李由感覺到臉上越來越大的雨滴,心裏暗了暗,最大的可能也許就回不去鹹陽了。

  他若能將功贖罪在救災中起到作用,或許能將功贖罪,若不能也要死在這裏,死在救災中,這樣才不會被陛下降罪連累父親和家族。

  淅淅瀝瀝的雨滴中,馬蹄聲隱約想起,踐踏在腿肚子高的水坑上泛起陣陣水聲,剛開始還沒人發覺,等到有人抬頭擦臉時看到遠遠的前方數匹駿馬奔騰而來,離得越近了越能看見隊伍的龐大。

  清一色的騎兵,身後似乎還跟著大幾十車東西,打頭的騎馬的主人不知怎麽的看著身形似乎有點小?是不是離太遠的緣故?

  來不及想太多,有人歡喜驚喜喊道:“有人來了!有救兵來了!是不是朝廷的人?”

  李由豁然抬頭望去,眯眼看了下,忍不住發出這些天唯一的笑聲,朗聲道:“兒郎們,小子們,隨我去迎貴人!”

  雖然不知道朝廷會派誰來,但沒關係,隻要救他們的,都是貴人。

  上官的情緒感染到其他人,凝滯緊張的氣氛瞬間鬆動,老百姓和士兵歡呼一聲丟掉手裏的工具,呼啦一下全圍過去了。

  近了近了――

  長長的隊伍,在打頭的幾位停下後,跟著訓練有素地停了下來。

  李由下意識看過去,最先看到的是個頭最高氣質最好看起來最靠譜的成年人,公子扶蘇。

  他早年在扶蘇賬下編書過,有一份香火情在,見到扶蘇就高興,長長地彎腰作揖:“下官李由見過長公子扶蘇。”

  聲音還有幾分顫動,顯得很激動。

  扶蘇下了馬,將李由扶起,細細打量了他一下,本來還算英俊的中年美大叔短短一年不見,已經變成滄桑農夫樣了。

  他拍拍李由的肩膀,“辛苦了。”

  兩人寒暄兩句,李由將目光放在他身後,陡然瞪大了眼睛,指著後方手有些抖,“這、這是……?”

  “瓏寶公主?張達家的公子?縈公子?甘家小子?……”他念了一串名字,都是公主身邊的小伴讀,早先也見過好幾次他們一塊出現,就是沒想過會千裏迢迢出現在這裏!

  朝朝笑眯眯,對滄桑大叔點頭,“是我,李大人好呀。”

  她說著,就把身邊沉默的男孩子扯過來,拉著他的手揮舞,“還有要要,你兒子也來了,要要可想你了,早也想晚也想,趕路的時候更想了,所以才迫不及待地來救你啊,李由叔叔。”

  男孩子默默後退一步,麻木著一張臉,耳尖通紅,往後一站,更沉默了。

  李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