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作者:良宵宇文寂      更新:2020-07-04 15:40      字數:4163
  第70章

  六月上旬, 饑荒提前爆發。

  眼瞧著田地裏半熟的糧食零星著所剩無幾,種田種地操勞了一輩子的老農, 心裏都能估摸出今年的收成,家裏餘糧將盡,偏巧聽到風聲,朝廷才下了條例壓下糧食價錢, 又四處集糧,一時人心惶惶, 知曉家裏沒收成的,便也鬧了起來。

  一家鬧, 家家鬧。

  城郊百姓紛紛湧入城內討吃喝,然而江都城內, 天子腳下,多是官宦人家,早瞧清風向, 誰不是花大價錢存糧, 糧價一抬再抬,官府便也壓製不住。

  生死, 利益, 都是能叫人罔顧一切的。

  這時候, 內憂未平, 戰爭再無可能,到底是叫良宵拖到現今,但情勢仍是讓人不得安生。

  許多世族尊貴人家都在城郊開粥布施, 將軍府家大業大,存糧自是足足的,她與將軍商議過後,將糧食劃分出一部分,直接在府門口設了布施點。

  一則,每日瞧見許多饑腸轆轆的外來百姓在門口徘徊,誰瞧了也要於心不忍,二則,大將軍是朝廷大員,該做出表率。

  老黑貼了開粥告示,布施這日,將軍府的大門還沒開,外邊就已排了長隊,一眼望不見尾。

  良宵領人抬一應物件出來時,嚇了一跳,想起才熬好那幾大鍋稀飯,不由得擔憂道:“怕是不夠。”

  王媽媽輕歎一聲,“再多也是不夠的,您也盡力了,總不能叫咱們闔府上下餓肚子啊。”

  理是這麽個理。今日吃這一頓,明日還會餓,要解決問題還得從根本入手,前世這時,朝廷先以國庫銀兩購糧分撥下去,安撫人心,再則引進一高產麥穗,雙管齊下,等到再有收成時,農耕恢複,便也慢慢挺過去了。

  饒是如此,良宵還是回去叫人多熬出一鍋來,想了想,她問小滿道:“姐姐可曾入宮?”

  小滿:“大小姐隔日就跟著譽王殿下去了,奴婢昨兒個去打聽過,聖上……”小滿壓低了聲音,“聖上的病症果真更嚴重了,聽說已經好幾日不能下地走動,不過人還是清醒著的。”

  良宵手心沁出些汗水,如此,這幾月裏便也再不能出幺蛾子,但太醫院有法子治好老皇帝,她們也不能幹等著,該得借此時機好好綢繆一番。

  想罷,或是心理作用,良宵轉身去到府門口,與勞作的丫鬟一道,給眾人分發布施。

  算是積德吧,她到底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時遠處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良宵看去,是大川,瞧這著急模樣,許是將軍落什麽東西了。

  不料大川下了馬直往她這處來。

  “怎的了?”她扭頭問。

  大川瞧了瞧熙攘長隊,麵露難色,良宵便放了勺子與他去到旁邊,問:“怎麽回事?”

  “二大爺出事了,具體是個什麽境況還不得而知,但……怕是已經客死他鄉,黑大哥特叫屬下來與夫人通報一聲,想讓您多勸著將軍些。”

  宇文忠出事了……

  良宵暗自攥緊了手心,臉色大變。

  重來一回,明明已經避免馬匹出事,那場邊關之戰亦是順利,怎麽還是難逃一死?

  難道這些都是注定的,她改變不了嗎?

  將軍府覆滅也……

  “夫人,”這時她的裙擺被身後一隻小手扯住,那些叫人心生畏懼的思緒竟也戛然而止。

  良宵低頭看去,是一個麵色黝黑的小男孩,手裏拿著半個燒餅,正仰頭望著自己,一雙眼睛晶亮有神。

  良宵微俯身,好心問:“沒有吃飽嗎?”

  小男孩搖頭,神色懵懂無知,卻還笨拙道:“夫人,您別擔心,一切都會過去的,像……”他皺緊小眉頭,指著頭頂燦陽道:“就像日頭,每天都會升起,您是世間最良善的好人,會很有福氣的。”

  她眼眶溫熱,從頭上取下一珠簪遞過去,“拿去城東那家當鋪換些銀錢吧。”

  那孩子攤開黑漆漆的手收下,望著眼前漂亮又和善的夫人緩步進了那紅棕大門,才小心將珠簪揣進懷裏。

  ***

  宇文忠確實死在了邊關。

  將軍大人麵上不見異色,到底是有悵然悲痛藏在心底,自回了府便沒說話。

  叔父,大抵是“父”多些。

  良宵不知道說什麽來寬慰他,隻抱著沉默不語的男人,輕柔撫過他後背,輕輕吻過他的額頭,眼睛,臉頰,再到唇瓣。

  好叫他知曉,自己一直在。

  “宵宵,”宇文寂低聲喚她。

  良宵怔了一下,將身抽離,纖長手指順著男人冷硬的下顎線條滑過,“我在呢。”

  “再親親我,好嗎?”

  “好。”她複又湊上身,去吻他的嘴角,忽的臉頰被濡濕了,熱熱的水珠兒從男人眼裏滑下來。

  是鹹的。

  良宵又想起前世,將軍孤身一人應對這些,傷痛落寞無人訴說,愛而不得,求而不得,該是多大的毅力才叫他撐到那時。

  堅忍不拔,寧折不彎。

  世上再沒有比將軍更難得可貴的男人了。

  幸而今生她回來了。

  將軍再不是一個人。

  一夜未眠。

  清晨起身時,宇文寂才語氣淡淡的開口,嗓音有些沙啞:“你好生留在府裏,今晨我已告假,親去邊關迎叔父靈柩回城。”

  良宵溫順點頭,給他係腰帶時,忍不住叮囑:“將軍定要注意防護,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怕……”

  她怕出意外。

  宇文寂自是明白她的意思,握住腰間的手,帶著涼意的唇貼在她額上,“乖乖聽話,等我回來。”

  早膳後,大將軍領二十餘人啟程前往邊關。

  良宵送到府門口,直看著馬上那抹挺括身影漸漸遠去,眼皮子跳得厲害。

  她摸摸撲通直跳的胸口,“不知怎的我這心裏慌慌的。”

  小滿也憂心,倒還是笑著寬慰她:“夫人,快別多想,咱們也回去吧?”

  良宵輕歎一聲,才轉身便聽身後一道尖細的聲音:“宇文夫人請留步!”

  來者是一麵生的小太監,良宵不解問:“公公這是?”

  小太監笑道:“皇後娘娘想請您去宮裏坐坐,特叫奴才來傳話呢。”

  聞言小滿手一抖,扶住主子的力道不由得大了些,良宵亦是心驚,仔細瞧了瞧那小太監,才狀似無異的應下。

  待那小太監走遠了,小滿才急道:“夫人,您可不能去啊!”

  將軍前腳剛出城,宮裏便傳來要主子進宮的消息,未免太趕巧了些,遑論有那樣曲折的關係盤桓其中,叫人如何不多想?

  小滿越想越急,又道:“大將軍該是沒走遠,要不咱們去跟將軍說一聲,興許——”

  “別慌,”良宵打斷她,“是皇後娘娘傳來的消息,且不論如何,我們沒有把柄在旁人手上,我好歹有誥命在身,若真是想對我做什麽,多少要顧忌著,斷不至於在宮裏動手。”

  “夫人……”

  良宵拍拍小滿的手背,同時也定定神,“別怕,切忌自亂陣腳露出破綻。”

  此事還未拿來明麵上說,若她怯懦反倒叫人懷疑。將軍有要事在身,既已出城便更不能因她耽擱下來。

  “去,叫阿四來,我們先進宮一趟。”

  ——

  三人到底是忐忑著進了宮。

  阿四在宮門□□了佩劍,好在有拳腳功夫,危難時刻要護住主子不難,卻也怕是鴻門宴,隨同宮女前往皇後宮裏的路上,她壓低聲音道:“夫人您放心,屬下袖口藏有暗箭。”

  良宵搖頭,按下阿四手臂。

  少頃,已到了王皇後宮裏。

  良宵笑意溫婉,先福身行禮,言談大方得體,瞧不出半點異樣。

  反倒是王皇後麵色有些憂鬱,“來,先坐下喝口茶。”

  “謝皇後娘娘。”良宵端起茶盞,嘴皮子碰上停了一會才放下。

  她警惕著,不敢亂吃東西。

  王皇後歎氣道:“現今正值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宮聽說大將軍出城了,可有大礙?”

  良宵緩緩垂下眼簾,點頭答是,涉及生死的,都是大事。

  “小恩人,你也別太傷心,忠護將軍一生忠誠愛國,偏這事來的蹊蹺,本宮憂心邊關,別是出了旁的亂子。”

  “請娘娘放心,將軍此番親自前去,定能將事情查清,給您和聖上一個交代。”

  說到聖上,王皇後這歎氣聲便越發頻繁了,“有道是盡人事聽天命,此番浩劫不知是天命還是人為,著實叫人憂心得緊。”

  說到這兒,話便有些不對數了。

  良宵不動聲色的掩下心慌不安,也跟著歎氣,好生寬慰道:“娘娘定要放寬心,聖上人中龍鳳,天子自有上天庇佑,日後多的是吉祥如意。”

  王皇後頓了頓,“但願如此,近來天兒也熱了,皇上病未愈,便是起不來床也要朱公公他們找來推椅去禦花園逛逛,去了卻也是睡著的,本宮勸也勸不住,唉。”

  “多出來見見日光也是好的,娘娘交代底下照顧的人精心些,別著涼吹風了便好。”

  “你有心了。”王皇後又歎一聲,好似如釋重負一般,閑話幾句便道皇上該午睡,需得過去瞧瞧,此行算是作罷。

  光憑這番無頭無尾的話語,王皇後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良宵並不全然知曉,得以出宮自是一刻不耽誤的回將軍府。

  直到第三日清晨,宮裏又來人,還是那個小太監,此回卻是身著便裝。

  良宵在偏廳裏接見。

  小太監從懷裏掏出一信封交給她:“娘娘要夫人親啟,奴才告退。”

  來去如風,舉止遮掩。

  良宵心裏升起一股不祥的預兆,忙打開信封,一目十行的掃下來,當下便疾聲吩咐道:“叫老黑過來!”

  *

  與此同時,皇宮。

  王皇後屏退左右,臉色肅然問:“送去了?”

  才將那小太監已換回太監服,答:“娘娘放心,奴才親自交到宇文夫人手上的,沒別個瞧見。”

  “如此便好,”王皇後捏了捏眉心,疲憊神色舒緩了些,“這是個良善的好孩子,本宮能幫到她的,也隻到這個地步了。”

  王皇後入宮幾十年,怎會不知道那早逝的寵妃,隻是不知救自己一命的小恩人與此有牽連,是以,得知後她怎能坐視不理?

  遑論大將軍親蠶禮後替她除了德妃這個心頭大患。

  她唯一顧及的,是怕這孩子心思歹毒,生了謀害聖上的心思。才在那日明裏暗裏的試探,如今兩日過去,皇上安然無恙,宮裏不見任何風吹草動。

  王皇後徹底放心下來,將自己在皇上榻邊所聽所聞全然告之,但願能保將軍府逃過一劫,小恩人也平平安安的,別被上輩子的糾纏牽連了性命。

  她一生謹小慎微,爬到後位,唯獨這事,是大著膽子背著皇上幹的。